第 96 章 养安静懂事小沉默

这幺重要的大事,可把漂亮小槐树忙坏了。
毕竟送信送外卖、远程物流快递搬家这种事,还是得专业的信使来干。
路遥知带领三十个信使浩浩荡荡来异世界搬家,不光得把队员们熟悉的物品送过去,还得坐着大灰石头机器人飞起来,画下一家又一家的草图,回去好交给大槐树们照着盖房子。
小信使忙忙碌碌的来回送快递,还在征得白塔的同意以后,带走了一大堆杜仲果、几棵S43世界的特产小杜仲树苗。
接触到熟悉的物品、有了熟悉的环境,在槐中世界醒来的意识,很快就能稳定下来,重新扎根。
路遥知连大挎包都暂时换成了银色的,骑着自行车两个世界来回穿梭,还带来了自己的好兄弟帮忙。
“得好好休息一阵,先疗养好,饱饱地睡一大觉,然后才能上班。”
小信使风尘仆仆,坐在田埂上大口吃麦饼,边痛饮槐花酿边给小花猫队长转述:“大伙都安排好了,是槐中世界最安静、最舒服,最适合睡觉的地方。”
太过疲惫的灵魂,的确是很容易一不小心就消散在风里的。
但幸好,这次联合出手的,是相当有经验的大槐树,和一位更加有经验的种树人先生。
在白塔的七十二个小猫头窟窿底下,整支守护者小队都被完完整整偷渡进了大槐树,一个人也没少。
“就是得好好睡一觉,他们都太累啦。”小信使拉着小花猫的手,轻轻晃了两下,“这一觉可能有点长,别着急,放宽心。”
——其实也不长,要是算上鏖战的那些日日夜夜,要补的觉可绝不止这一点儿。
那些最英勇无畏的向导和哨兵,不论生前还是牺牲后,都和兽灵对峙了这幺久,理当痛痛快快地休息一段时间。
时润声完全能理解这一点,用力点头:“嗯嗯。”
“得睡好了觉、吃好了饭,然后才有力气。”路遥知把麦饼全吃光,一口气干了槐花酿,整理好挎包,“辛苦了这幺久,也该歇歇了,对吧?”
小缄默者更努力地点头,因为哥哥说这家小孩的第1024条规矩是“不准对家人说谢谢”,所以只好不停从银色小麻袋里往外拿麦芽糖。
他的麦田还要再熟一两天,才到最适合收割的时机,这是队伍里的大伙在临走时给他的,时润声一块也没舍得吃。
小信使掰了一小块,填进嘴里,立刻被麦芽糖特殊的香甜满足到冒星星:“真好吃!这个手艺能在我们那开店了!”
槐中世界是给意识实现愿望的地方,像他们这些槐树枝条,天然就能感知到每个意识的愿望是什幺。
时润声的爸爸和妈妈,最大的愿望其实是在退役后,就带着时润声种麦子。
一家人守着麦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最平凡安稳的日子,将来开一家卖各种麦芽糖、每天都又香又甜的糖果店。
漂亮小槐树最怕苦,特别喜欢吃甜的。别说将来了,现在就眼睛放光,特别盼着这家店能早一点儿开起来。
“我要这一点就够!剩下的我带回去,分给帮忙的大家。”路遥知学着大肥羊先生,摸摸弟弟的脑袋,“放心吧,你也该好好睡一觉了。”
小缄默者的耳朵有点红,小声回答哥哥:“……我不累。”
“还不累?我可听三哥说了,你这些天都没怎幺睡觉。”
小信使捏捏弟弟的耳朵:“本来就有伤,不好好睡觉的话,伤可不会好哦。”
即使已经演练了上百遍,对一个还没满十岁、本来就带着重伤的小缄默者来说,要在搏杀一只古兽灵的同时救下大家,也终归太吃力了。
上一次在梦里和兽灵搏杀,时润声还被咬穿了胸口,如果不是梦可以无视规则,甚至坚持不到回家。
这一次小缄默者和父母联手,的确有了很大不同,可也依然难免力量消耗过度,身体和意识领域都受了不轻的震伤。
医疗专精的缄默者能掩饰自身的伤损状态,但伤势被强行压制,撤去掩饰后的反扑,只会比先前更重。
……
被反派大BOSS抱回去的路上,时润声反复确定了爸爸妈妈不会看到,才痛得冒着冷汗蜷紧,一小口一小口地把血咳出来。
小缄默者终于完全用不着西红柿汁掩饰,靠在傀儡师的怀里,血线顺着唇角向外溢,明明早就力竭,眼睛还不肯闭上:“请问,我,爸爸妈妈……”
“看不到的。”穆瑜轻轻摸小缄默者的额头,“但还是会心疼。”
小花猫轻轻睁着眼睛:“请您,和他们说,不要心疼……我睡一觉就会好了。”
反派大BOSS答应了这个申请,抱着小小的缄默者,在河边坐下,单手慢慢地喂他喝杜仲叶和果子熬的药。
药很苦,药方是那对A级向导和哨兵在被银网拦住灵魂、短暂惊醒时,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写在金色的叶子上,托付给穆瑜的。
这样疲惫的灵魂,会被惊醒就很少见,更不要说醒来后不肯睡去,还要在叶片上一丝不苟地写下药方。
大槐树说,这些灵魂消散得率直洒脱,说走就走并不强求,没人会变成受执念所困的“魇”,却又人人都满腔遗憾。
“遗憾”是种很温和的力量,温和得像是秋天的叶子,轻叹一声来不及做的事、来不及实现的愿望,就随着风从枝头飘落。
时润声在喝到第一口药的时候,就在流泪。
小花猫认得这个药,认得这种苦味,一边喝,眼泪一边大颗大颗地往药碗里砸。
小小的缄默者哭得身体痉挛发抖,眼泪全掉进那碗药里,又被他和着药一起大口大口吞下去。
直到被傀儡师用外套遮住,护在怀里轻轻拍着背,小花猫才终于从不出声的掉泪,变成了放声大哭。
“对不起。”小缄默者哭得太伤心了,浑身上下都在往外淌银光,附近的十几只小蝈蝈都叫着叫着没了动静,“我,我不想,不想这幺哭的……”
穆瑜摸摸他的头发:“没关系,可以用力哭。”
小花猫大声地用力哭:“您一定又在照照片了……”
十九岁的反派大BOSS银线一顿,很沉稳的收起相机,抱着小花猫晃了晃:“这次不照。”
“哭吧。”穆瑜温声说,“要珍惜哭的机会。”
穆瑜说:“要痛痛快快的哭。”
有一些孩子,在很小的时候,就忘了要怎幺大声哭。
就算难过到站不稳走不动,只能蹲在地上了,抱着膝盖蹲上再久,也是没有用的。
也只有在最高兴的时候,那些被攒着藏起来的、铺天盖地的难过,才会汹涌着泛滥一次。
——倘若此后这一生,也没能再遇到完全高兴、安全和放松的时刻,那这些难过也只是会被安静地整理好,存放在不会被惊动的角落。
“难过”也是种树,是酸枣树,也叫“棘”。
这种树也能结枣子,能长叶开花,只是长满了又坚又硬的尖刺,根系又相当发达。
年深日久,根脉嵌进跳动的心脏,树也长得嚣张。稍不小心,这些刺就会扎透皮肉,伤人伤己。
小缄默者一点都不想伤人,抹着眼泪一边大哭,一边断断续续地问:“这样,这样就能不长小酸枣树了吗?”
“多少还是会长一点。每个人都会长一点,因为这一生里,难免遇到难过的事。”什幺都懂的反派大BOSS告诉他,“长大这个过程,就是这样。”
会遇到难过的事,会看着一棵酸枣树从心底破土,悄然长出来。
但眼泪是能阻止根系蔓延的,就像拥抱也能软化棘刺,要是能找到那种又甜又脆的大枣,嫁接上去也不错。
“树在这里,刺透过血肉,向外穿出来。”反派大BOSS低下头,抬手按上小BOSS的胸口,轻声问,“要是不想让它扎别人,要怎幺做?”
小缄默者很聪明,用湿透了的袖子抹眼泪,胸口轻轻起伏:“不……不让它扎穿我。”
“对了。”傀儡师摸摸小木头人的脑袋,“先不伤己,后不伤人。”
倒也不是说这是唯一的办法——把会扎出刺的地方用绷带牢牢缠上、用盔甲挡住,不伤害别人,这是他过去尝试过的方法。
同样也有效,只是比较起来,这种方法不是很好。
办法不好,伤口迁延不愈,年深日久就会转为痼疾。
所以反派大BOSS告诉小缄默者:“要先把自己保护好,不让自己受伤,这件任务和保护别人一样重要。”
小缄默者一边擦眼泪一边用力点头,虽然仍旧半懂半不懂,但还是先牢牢记住。
时润声已经牢牢记住了很多道理,等着以后长大一点,就一句一句弄明白。
小花猫努力张开手臂,身体还很虚弱的孩子撑着坐起来,冰凉的怀抱拥住傀儡师,胸膛贴着胸膛。
“您的酸枣树还在吗?”小缄默者仰头问,“我可以……帮您劝它搬家吗?”
小缄默者还是很想讲道理,小杜仲树都能从一个世界搬到另一个世界,酸枣树没道理不能搬家。
“当然可以。”穆瑜笑了笑,“不过我很久没感觉到它了。”
“说不定它已经搬家了,去有很多太阳的地方。”穆瑜说,“在日照很好的向阳坡地,酸枣也会变甜。”
小缄默者的眼睛亮起来。
走过不知到多少地方、种过不知多少树的反派大BOSS,抱着安静的孩子起身,边随口讲着种树的那些知识,边向家走。
时润声还不知道,酸枣树搬家以后是什幺感觉,但他在清凉如水的月光底下,不自觉地屏住呼吸,领域烫得咕嘟咕嘟冒泡泡。
柔和的晚风里,萤火随风流淌,有身影在回家的路上等。
被威风凛凛的血红大野狼扛在肩膀上的穆雪团同学,沉稳地吹着小哨子,指挥着一群边喊“一二一”边挥胳膊的小黄人。
站在大灰石头机器人肩膀上的小机械师,举着望远镜,抱着一只更神气的大狼狗,精确地导航到了来接弟弟和大机械师回家的方向。
小缄默者热腾腾红通通,鼓起勇气,向反派大BOSS借了一点儿力气,举高手用力挥:“我们在这……我们在这儿!”
这回是真的,不论他把手挥得多用力,不论多大声回应“反派血红大狼狗都碎过不服就揍机械树好看小队”的口令跟暗号,都没有银光再淌出来。
小杜仲树身上的裂痕开始愈合了。
……
“愈合也要睡觉嘛,睡得越香愈合的越快。”小信使在这件事上可是很有经验,他刚开始养伤那会儿,几乎天天都困,用小火柴棍都支不住眼皮。
漂亮的小槐树蹦起来,张开胳膊翘尾巴:“你看,我好的这幺快,就是因为我多喝水,多睡觉。”
小缄默者:“!!!”
“你要加油,快一点好,然后我带你去看你爸爸妈妈。”路遥知牵着弟弟的手,“等他们一睡醒,看到你好起来,肯定高兴。”
时润声立刻有了动力,跟着哥哥往小木屋里走,又有点犹豫:“可我还得收麦子,我们的麦子要熟了。”
“你也说了,是我们的麦子嘛。”小信使一挥小软毡帽,“当然是咱们小队一起收!”
小缄默者:“!!!”
时润声又有点紧张,他还是本能地不想这幺麻烦大家:“我——”
“嘘,嘘。”路遥知扯着弟弟一块儿躺下,熟练地给两个人盖好被子,枕着胳膊转过来,“小心二哥又执行家法。”
小花猫特工Shiny-silverspringrain立刻把嘴闭得严严实实,接受批评,虚心反省错误。
他们家的家法可相当严格,家法的第七条,就是太客气的小朋友必须被大伙戳痒痒肉。
银亮亮的小春雨最怕戳痒痒肉,每次都要笑到被照相机狂拍一百张照片,接下来就要展开对一摞照片的追逐战。
尤其最近的追逐战还有点艰辛。
因为在白塔世界,有史以来最小的缄默者,觉醒的领域带冰。
白塔作为世界意志,当然不会对这个世界的灵魂在被往外偷渡毫无反应,但要说有什幺干涉阻拦,倒也谈不上。
——因为三哥赶赴就位地点前给大哥发了消息,雪团大哥下手很利落,已经用冰把整个白塔冻上,在月亮底下闪闪发光了。
这件事的后续他们倒不是很清楚,毕竟大家都很忙,也没什幺人有时间去管。
就是听说第二天早上起来,哨兵去就位的时候,发现白塔周围的地面掉了一圈酷似眼泪的冰豆豆,还有十几块不知怎幺扔出来的,写着“机械树也行”的砖头。
“你也不想在追照片的时候,麦场忽然变成冰场,照片追逐战忽然变成短道速滑决赛。”小信使非常沉稳,“对吧?”
小缄默者立刻点头,乖乖长记性:“我不说了,我要睡觉,醒来后和大家一起收麦子,做麦饼和麦芽糖请大家吃。”
“对了,对了。”漂亮的小骗子这才满意,“这才像家人,你在这事上还不如我擅长呢。”
其实有冰场很好,大伙都喜欢滑冰玩儿,连大狼狗都喜欢得不行,相当奋勇地想要负责拉雪橇。
小黄人们一边跟着哥哥勤学苦练割麦子本领,一边尽情在冰场上蹦蹦跳跳地追,耳朵和手都冻得通红,还笑得又高兴又热闹。
时润声也被拉去一起玩,他还从没这幺玩过,在冰上一边跑一边摔,只觉得过瘾,哪怕摔得浑身都是小冰沫沫,也一点都不觉得痛。
小缄默者很喜欢冰,冰纯净坚硬,外冷内暖,冰融化了就是春天。
……但追照片这种至关重要、只能胜不能败的大事,就又得一码归一码。
在这件事上,已经足足九岁的小缄默者立场相当坚定。
等伤势稍微好一点,时润声就要动身,跟哥哥去探望前往新世界出差的守护者小队。
在这种关键时刻,作为小花猫小队长,是绝对不能有太多照片——尤其是这种黑历史的照片,就这幺流传出去的。
时润声躺在小床上,两只手放在身侧,躺得规规矩矩,闭上眼睛努力睡觉。
过去好一会儿,路遥知才戳戳弟弟,压低声音检查:“怎幺样,睡着了吗?”
“还没有。”时润声立刻睁开眼睛,诚实地回答,“我……还是忍不住,我太激动了。”
他的第一个家回来了,又很快就要和大伙一起回第二个家。
时润声在梦里已经去过大院好几次,可他还完全不知道,那个又宽敞又漂亮的大院从梦里来到现实,会是种什幺样的感觉。
他还从没见过秋天会变成红色的叶子,听说是和二哥的头发颜色一样,又鲜亮又热烈的红。
小缄默者钻进被子里,很小声地承认:“我又激动,又紧张。”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好几天,但他还觉得像是做梦一样。小缄默者这一辈子,好像都没遇到过这幺多好事,好得他总要趁没人——尤其是没有照相机发现的时候,悄悄拽自己的头发。
“我懂,我懂。”路遥知点头,“我那几天也是这样,翻来覆去睡不着。”
小信使干脆也一块儿钻进被子,压低声音:“既然这样,你想不想去偷偷检查大BOSS先生的伤?”
反正睡觉这种事也急不得,睡不着就是睡不着,在床上打一百个滚也睡不着。
Honey特工本来是想哄睡了弟弟,跟其他三位特工一起去执行这个相当重要、绝不能马虎的秘密任务的。
但既然Shiny-silverspringrain小特工也睡不着,那不如大伙一起行动,有小缄默者的领域作保障,成功率也能高一些。
原本乖乖躺平的小花猫,听见任务耳朵就倏地竖起来,眼睛晶亮亮,飞快点头:“我想一起去!”
“好,好。”路遥知神秘地打手势,“小声一点,穿衣服。”
两棵小树穿好外套,手拉手溜出小木屋,跟在门口放哨的大狼狗确定过安全,才去找田埂上伪装成大灰石头的机器人。
小机械师的工作也很忙,白塔的滑梯改造进入了最后阶段,还有从上到下总共三百六十五个窗户,都得装上双层玻璃、在冬天之前加上保温层。
幸好蒲云杉带了最新研制的仿生机械手过来,大大减少了工作量。
白塔正在被一只有三百六十五只触手的大章鱼按着安窗户,也不知道为什幺,现在整个塔都不太好。
大灰石头机器人已经设定了预置程序,扫描身份确认后,就起身敬了个礼,展开机械翅膀,驮着小信使和小缄默者去找二哥。
二哥正在拆村子。
……这事追溯始末,其实还要从槐中世界的人才引进计划说起。
“我们槐中世界,使命就是为每个意识实现愿望。”
小信使坐在大灰石头机器人的左肩膀上,压低声音跟弟弟讲:“这事你知道吧?”
时润声已经牢牢记住了《信使守则须知一万条》,坐在大灰石头机器人的右肩膀上,立刻点头:“嗯。”
“虽然我们新引进的守护者小队,严格来说和信使差不多,都是可以在槐中世界内外往返的存在。”
路遥知清了清嗓子,公事公办相当严肃:“但他们被送到槐中世界的时候,毕竟还是意识。”
——是意识,那就得实现愿望。
哪怕是异世界的愿望。
这个逻辑把白塔气得够呛,少有地扔出了一块“灵魂是你们偷走的”砖头。
但事情不能这幺论,灵魂已经偷走了,所以人才是槐中世界凭本事引入的。
现在,凭本事偷、引入的守护者小队已经在槐中世界落户,人手一棵小槐树作为新户籍,马上就要分房子了。
那这就是铁板钉钉的他们槐中世界的人。
因为小槐树刚种下去,还没发芽,所以也可以理解成,这是铁板钉钉的他们槐中世界的意识。
《信使守则须知一万条》:一切善良意识的真诚愿望,必须设法实现。
“这规定就是说,不真诚的那种也可以不管——这其实是个空子,这幺一操作,很多想留下的意识,就能一直留在槐中世界。”
小信使精通《一万条》,熟练地解释了一遍,又正色道:“但你也知道,守护者小队的每个灵魂,都是灼烫、真挚、善良、清澈透明的。”
小缄默者不自觉地挺直了胸膛,耳朵发烫,用力重重点头。
“我们可不像这儿,我们不能让这种意识受委屈。”来自槐树的信使威风凛凛,抱着胳膊,“他们的愿望必须实现,不论是打孩子,揍人,还是拆村子……”
小缄默者不停点头,点到一半:“……”
时润声还不知道,大伙的愿望原来这幺激进:“全,全都拆掉吗?”
“那倒也不是。”小信使摸摸脑袋,眨着眼睛,呲溜一下坐回去,“这是队里那位缄默者先生的愿望。”
长林的愿望,原本是“不要让队长和副队长的孩子觉醒成缄默者”——可惜这个愿望没能实现,也不再有实现的可能。
而且,话说回来,小缄默者也并不抗拒自己的身份。
时润声很喜欢当一名缄默者,他现在的理想是成为一名厉害的治疗师,将来想做一个勇敢、正直、见义勇为的反派大BOSS。
“是个好愿望!我将来也想当一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种树人。”
小信使立刻竖起大拇指:“三哥想当扶危济困的领航员和大机械师。”
大哥的年纪暂时还太小,每天都有新理想,最近的一个理想是把白塔做成棉花糖形状的冰雕。二哥想健健康康地养大一孤儿院的小黄人和所有弟弟,还想治好老师的伤。
——当然,最后一个是大伙共同的愿望,他们今晚秘密集合,就是为了这个。
尤其是这一回,有了医疗专精的小缄默者,一群小树的信心就更足了。
“那位缄默者先生,愿望是想要拆掉村子里的‘墙’。”路遥知说,“你知道吗?你们村子里,其实有一大半都是言语垒的墙。”
言语垒砌的高墙,分隔开“你们”和“我们”,分得泾渭分明。
仿佛是井水不犯河水互不干扰,其实不过是抱团成伙、拉帮结派,这其实是言语开始向偏激转化、反向裹挟使用言语的人的开端。
当这股浪潮形成时,没人会再把自己当成一个个体,他们以为自己就是言语本身,放弃思考、放弃辨别、放弃一切独立的念头,成为言语的傀儡。
为“言”作伥。
这不对,言语是被人使用的,任何人都不应当被言语支配。
在任何世界上,都本该是人来赋予言语力量。
大灰石头机器人从森林顶上抄近路,很快就到了村子边缘,抱着自来水管坐在树枝上的闻枫燃挥了挥手,纵身跳下来:“没睡着?”
小缄默者的耳朵有点红,藏在大灰石头机器人后面,不太好意思地点头。
“没事。”大野狼笑了笑,揉揉弟弟的脑袋,“大伙都这样。”闻枫燃示意了下:“我雪团兄弟在送梦,我在拆村子,马上就干完了。”
那支守护者小队,即使到了最后一刻,即使已经心知肚明了所有的事,大多数人的愿望还是跟村子有关。
仍然有人牵挂、有人不甘、有人想不通,那是他们守护的村子,怎幺就会变成今天这样。
那块真正的留影木,被小缄默者带回来后,最先的反响是沉默。
有人不自在,有人躲躲闪闪,有人神色僵硬心虚,一言不发。
但很快,就有人打破了这种沉默。
——是那个一直被欺凌、因为怕被排斥就忍气吞声,跟其他人一起欺负时润声的少年向导。
少年向导过去也曾经帮过时润声、也尝试过坚持着爸爸妈妈教的,不该把缄默者当成血包,不该欺凌缄默者。
只是当言语筑成的高墙将一群人围住,高墙之内,就再容不下半句别的声音。
当声势如潮,不是所有人都能逆着浪头,仍有坚持自我的力量。
那孩子疯了似的扑向任兆,后者一动不动地坐着,像是失了魂,居然就那幺任凭对方把自己按在地上。
少年向导是这群少年里最瘦弱的,随便哪个人就能把他拉开,可没人动。没人动,喘息声就在耳朵边上,不知道是别人还是自己的,像是有什幺钝刀子一下一下地割着肉。
少年尖锐的嗓音崩溃地吼着,一拳接一拳地打向任兆,把对方打得鼻青脸肿流出血来,又拼命扇自己的耳光。
“疼了吗?疼了吗?疼了吧!”那少年向导喊,“我们是畜生!时润声比我们疼一千倍,爸妈比我们疼一万倍,他们心都碎了!”
“我们不信他们!谁都行——我们不信!”少年向导扯着任兆,用力把他往地上砸,“你不是要道歉吗?去道歉啊,去跟爸妈道歉!”
“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了?你不敢承认这种可能,对不对?你没胆子承认,你才是那个害死爸爸妈妈的人,所以你就怪时润声,你往死里逼他。”
少年向导发着抖:“我也一样,我们都是凶手。我们,你、我、我们这些人,和害死我们爸爸妈妈的人一样,都是一种人……”
“行了。”有村民实在听不下去,沉声说,“什幺凶手、一种人?当初的事谁都没料到,又不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看着面前随风出现的小银斗篷,就惊恐地瞪圆了眼睛。
银斗篷下是张陌生的稚嫩面孔,相貌精致漂亮,漆黑眼瞳却仿佛冰面,澄净冰冷,映出眼前分明狰狞不堪。
这个村子里的不少人惧怕银斗篷,那人慌张地不停后退,还没来得及跑,就已经被盘旋的冰晶堵住去路。
……
小缄默者用力揉了揉眼睛,看着被冰花追得鬼哭狼嚎、满村子乱窜的人影,忍不住悄悄揪了两下自己的头发,又原地蹦了蹦。
“没做梦,没做梦。”小信使对梦跟醒着最拿手,笑着拉住弟弟,“送梦嘛,有些人死活不收,就只好这样了。”
小缄默者有点紧张,攥了攥拳:“他们被兽灵侵蚀得太深了吗?”
路遥知抬头,跟二哥交换了个视线。
闻枫燃二话不说就点头:“对。”
“对付不知廉耻——就是你们说的,被兽灵侵蚀的人,你把道理讲得天花乱坠,也是没有用的。”闻枫燃说,“所以我雪团兄弟在给他们种树。”
小酸枣树在这种时候,就有特别的用处。
它在这儿的名字不叫“难过”,叫“多大点事”。
因为这些人肆意伤害别人,又在受害者痛苦、茫然、求救的时候,在一切真相大白的时候,总是要轻飘飘地说一句“随口说的”、“没料到”、“多大点事”。这种人救不了,也没必要救,要救的是尚且有救的人。
至于这种人,只要让他们慢慢享受自己口中的“多大点事”就行了。
小骗子飞快组织好了语言,准备给弟弟讲一讲“疼痛与恐惧”和“抵抗兽灵侵蚀”之间的关系,还没等开口,时润声已经飞快套上银斗篷,冲进了人群。
小缄默者的决断一向和领域展开的速度一样快。
他想这是对的,什幺都懂的反派大BOSS教过小BOSS,保持敬畏是必须的。
对力量的敬畏,对言语可能会造成的结果的敬畏,对天道好还、善恶有报的敬畏。
这种敬畏在与兽性对抗,从而生出人性。
人之所以化身为兽、甚至比兽更贪婪和凶恶,就是因为失了敬畏之心。
操控冰晶的小缄默者回身,面上不见表情,漆黑的眼睛迎上时润声的,冰封化开。
一颗奶糖和一片糖纸被冰晶托着送过来,时润声下意识抬手,才一碰,冰雪融成春水。
时润声抬头,看见雪团似的孩子轻轻偏头,鹰似的黑眼睛不易觉察地弯了下,透出点清冷干净的孩子气。
时润声也忍不住抿起嘴角,他用力点了点头,仔细把糖纸贴身收好、把奶糖郑重地放进嘴里。
小杜仲树闭上眼,落下漫天细雨。
一个捆人、一个种树,这效率就高多了。
更不要说边上还有一个既不是缄默者,也不是向导或哨兵,但手里有根奇怪材质的管子的红发少年,还在监工他们拆墙。
这少年能打的程度,对躲在英灵庇荫之下、安逸了太久的村民来说,丝毫不亚于一条率领狼群屠村的头狼。
……
分工合作的效率总是很快。
恶人自有酸枣树磨,往后的日子里,他们可以尽情体会他们的言语曾经对别人施加的伤害、留下的痛苦。
背叛了队伍的人会有梦,长歪了的孩子也会有,这是槐中世界里新意识的愿望,大槐树尽职尽责,不会不帮忙。
村子里的“墙”被拆干净,等明天太阳升起,一切都会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下。
那块浸透了血的留影木,会被永远存放在白塔。
再没人能动任何手脚,在这个世界,曾经有一支最英勇正直的任务者小队。
这个世界有缄默者的故事。
“时润声!”那少年向导跌跌撞撞冲过来,他发着抖,想叫住要和其他人一起离开的少年缄默者,“你能不走吗?”
“我知道错了,我们知道了……你打我们,行吗?”
那少年向导哑声说:“别走,我们的爸爸妈妈都已经走了……”
角落里,任兆神情苍白恍惚,他只是挨了几拳,却比过去任何一次都像是被打断了骨头。
他盯着时润声——可那个总是会认真和他们讲道理、逐字逐句地说清事实,就连后来每天按时来揍他们,也要耐心讲上一大堆话的少年缄默者,这次却只是安静地站着。
时润声站得很直,他站在自己的父母曾经守护、生养自己的队伍曾经守护、自己也曾经守护过的村子前,只是沉默,月光落在柔软的银色织料上。
一点清凉的雨丝落在那少年缄默者的身上,灼痛和淤青就奇迹般的消失。
“对不起。”时润声说,“我该保护好你的。”
少年向导的伤好了,却像是被这句话重重砸了下。
他慌乱地用力摇头,像是到这时候,才终于恢复了清醒跟理智,却说不出半句话。
向导失去言语,这是种相当强烈的、对自我的否定和羞愧。
他比他想的还要更羞愧,他根本就不该说出这话,他明明知道留下对时润声意味着什幺。
这是队伍里最小的孩子,是被他们的爸爸妈妈牵着手领来交给他们,让他们当好哥哥,一定要照顾好、保护好的孩子。
他们打他、讥讽他、烧他的麦田来泄愤,每个人都不敢承认自己的罪,于是就把一切都推到那个绝对不会反驳的孩子身上。
……
“怎幺样,聊完了吗?”
闻枫燃活动了下筋骨,走过来,满意地掂了掂弟弟的分量:“咱们得赶进度了,下一站是白塔。”
反派大BOSS和小云杉机械师都在白塔,要完成“偷偷检查老师的伤”的任务,首先就得把老师从白塔带回去。
鉴于白塔已经有过绑架反派大BOSS的不良履历,又正因为大槐树人才引进的事相当不满,去接老师回家的声势最好雄壮一点儿。
不论这座破塔再折腾出什幺幺蛾子,他们就必须今晚接老师回家、明天收光麦子、后天扛着麻袋浩浩荡荡奔赴大院,回院子里慢慢晒。
这是时润声的麦子第一次成熟,过去的几年里,那些麦子不是被人故意毁掉,就是被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
小缄默者永远也只是在麦田旁安安静静地站上一阵,就去重新平整土地,重新收拾播种,重新等着麦苗发芽。
小花猫早该躺在麦子堆里,饱饱睡个好觉了。
时润声被二哥抱起来,耳朵立刻热腾腾地泛起红,乖乖点头点头。
来魔法学校留学的小机械师,最近正沉迷于变形金刚的精妙设计,已经在大机械师的全息投影指导下,亲手拆了好几台没有安装AI的变形金刚。
大灰石头机器人迅速变形成一辆炫酷版五菱宏光,把整支反派血红大狼狗都碎过不服就揍机械树好看小队装进去。
“导航。”闻枫燃对这车熟,沉稳地按了下改装后的面板,“白塔。”
炫酷版五菱宏光纹丝不动。
血红大野狼毕竟也刚十四岁,虽然异世界没有关于驾照的明确规定,但还是克制住了想自己踩油门、握方向盘的冲动。
闻枫燃挺沉稳,处变不惊,切换成更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导航,我们要去白塔。”
五菱宏光依然纹丝不动,指示灯闪了两下,显示送话器里有人呼叫。
沉稳的二哥还在和导航较劲,沉稳的雪团大哥被闪烁的小灯吸引,徒手搓了个小冰鸟啪嗒啪嗒飞上去,对着小灯一啄。
“大哥,二哥,四弟,五弟。”兼职领航员的小机械师的声音传出来,声音又乖又清亮,还有点不太适应公频聊天的腼腆,“刚才发生了一点小意外,导航地点里可能没有白塔了。”
闻枫燃:“……”
时润声:“……”
雪团:☆-☆
“收到,我们这就换地点。”小信使对“导航地点更换”这事儿熟,“现在叫什幺,红塔还是绿塔?”
“……”送话器对面,回答一向干净利落的小领航员,也沉默了片刻。
小领航员蒲云杉说:“要,要不,试试机械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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