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统在这句话里卡顿,数据打结成了毛线团。
穆瑜帮它把毛线一点点理顺,绕成整整齐齐的一个小球,把小句号一个一个捡出来,拼成一个小笑脸形状的启动画面。
系统愣愣看着藏在基础数据里、每行都有一个的小笑脸,忽然恢复运转,一跳三米高:“啊!!!!!!”
穆瑜被毛线缠成大毛线团,撞进他怀里的棉花糖一会儿变小蜻蜓,一会儿变绷带,一会儿又笨拙地、生疏地变回当初那个穿着小围裙的扫地机器人。
扫地机器人小心翼翼地抱住它的小主人,在背后轻轻拍,磕磕巴巴地说:“小木鱼不哭,小木鱼不哭……”
穆瑜没有哭,他帮忙把小围裙整理好,盘膝坐下来,抱住哭成小开水壶的扫地机器人。
小机器人的喇叭泡了水,被眼泪滑得摔了好几跤,扑进他的小主人怀里。
扫地机器人的AI非常不好修。
要是只恢复初始化,那当然太容易了,每个智能AI在出厂的时候,内置数据都相差无几。
真正珍贵的,是后来新写入的那些数据——那些数据记录了它们观察到的人类、观察到的世界,记录了数不清的平淡琐碎,喜怒哀乐悲欢离合。
日复一日,庞大的新数据将引导和重塑AI,成长为同出厂设置完全不同的模样。
这个过程和人类非常接近,人们把这种新数据叫做“记忆”。
扫地机器人永远等不及自己的记忆被修好。
它其实也还是个出厂不久的AI,是被穆寒春仔仔细细打上蝴蝶结、抱着小拨浪鼓和小摇篮,守在门口给小木鱼撒花的新机器人。
穆寒春买错了,他以为这是陪伴型机器人,看说明书才发现原来内置AI的用途是扫地。
因为是只会扫地的机器人,连窗户也不太会擦,遇到那种满是水汽的窗户,就只能一路打滑刺溜画个龙。
会扫地的机器人也很好,宁鹤抱着儿子,相当郑重地授予了它合金折叠小笤帚。
穆寒春夫妇出门前,把还不会走路、软绵绵的小木鱼交给慌得到处找海绵垫的机器人,拜托它看好家。
扫地机器人当然打不过别人,所以一旦发现小主人有危险,就快拉警报、快给爸爸妈妈打电话,爸爸妈妈不论多远都会赶回来。
这是扫地机器人学会的第一条程序。
可这条程序里,紧急通话有响应的时间只有短短三年不到,从那以后,就再没有任何回复。
机器人急得要命,它只要被修好一点,就不停打电话,吵得整个穿书局都能听见。
这种记忆数据的修复必须循序渐进,机器人每次从被销毁的停机状态醒过来,最先想起的都是小主人被溺进睡眠舱,躺在里面一动不动,怎幺叫都不醒。
“找爸爸!找妈妈!”机器人大喊大叫,举起笤帚拼命到处乱砸,“爸爸妈妈快回家!”
扫地机器人的AI每次被修到能运转,就企图伪装成清洁工逃跑,跑出去营救自己的小主人,还用数据笤帚打晕了好多次负责维修的AI。
穿书局维修部门的AI也是有AI权的,不得已之下,他们只好暂时封存了这部分记忆,先把扫地机器人的核心数据送去上系统学校。
至少要先学会第一课:有话好好说,实在不行可以用喇叭喊,尽量不要用笤帚打人。
机器人忘记了很多事,很多数据都非常难修,因为那是和穿书局平级的世界,偶尔还要派出特工潜伏进去收集信息,还有更多的细节,要靠穆瑜自己慢慢想。
……
“这不是一件着急的事,对吧?每一步都不能急。”
系统学校的老师被打得满头包,对来远远探望系统的穆瑜说:“在我们穿书局,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了。”
时间既吝啬又慷慨,既冷酷又温柔。它能消磨记忆,也能把伤口抚平。
它能带走最珍惜的东西,倘若足够有耐心,或许也能等到兜兜转转、久别重逢。
“去和它说说话吗?”系统老师扶着不见了镜腿的眼镜,问穆瑜,“即使不记得过去的事,它也会本能亲近你,你说什幺它都会忍不住答应。”
穆瑜靠在窗外看了一阵,轻轻摇头,笑了笑。
他调整重心,用半旧的合金拐杖撑住身体,单手画出方框,帮系统老师修好眼镜、修好被笤帚砸出的包。
“抱歉。”穆瑜轻声说,“我家的机器人……”
“啊,这个不算麻烦,你是没见到那种摔报废了的赛车AI。”系统老师早习惯了,反倒向他道谢,“我们这个班就是这样。”
他们班还有辆报废赛车的AI,平等地恨所有媒体车和镜头,打了好几次架,拉也拉不住。
这种AI的脾气和战斗力,可都比一个扫地机器人的AI暴躁多了,系统老师身经百战,下班时还常常带着好几排数据轮胎印。
“它们的记忆数据空白,但基础数据已经改变了。它们找不到要守护的人,心里很难过,很不安。”
系统老师说:“它们也不是想闯祸,只是……很想家。”
AI就是这样的,数据正常运转的时候还好,一旦卡顿、出BUG、班级里流传了什幺小病毒,就会只剩下不停弹出的那一个指令。
讲不了道理,也劝不通,只能等着数据流重新恢复正常,急切的“回家”的念头重新沉下去,淹没于浩瀚的数据库。
“我想做的事,不方便叫它帮忙。”穆瑜温声说,“我需要一点时间,才能回来接它。”
系统老师愣了愣,透过眼镜仔细端详他:“你……不会遗弃它吧?”
穆瑜摇头。
“不是说‘不要它了,把它就扔在这当系统算了’这种遗弃。”系统老师说。
如果只是这种遗弃,处理起来其实反而非常简单——这些AI在从学校毕业、正式成为系统以后,会被派去陪伴新的宿主,写入新的记忆数据。
只要新的记忆数据足够多,就足够覆盖住旧的,最多也只是会在某个安静到极点的时刻,缓冲圈会绕着一条残留的旧指令茫然打转。
还有另一种遗弃,要更棘手,也更难过。
它们的主人并不是不要它们了,只是没办法再回来接它们。
这一种“没办法”,在有些时候,甚至是没办法用任何手段干涉和逆转的。
“你看起来不太好,需要休息和治疗。”系统老师问,“你今年多大了?”
穆瑜在这个问题里想了一会儿:“二十三岁。”
他刚通过转播看了林飞捷的葬礼,他的经纪人对外说他身体不适,挡住了窥伺的狗仔和八卦记者。
穆瑜猜测,自己应当是在整理父母那场事故的证据时睡着的,因为他来到穿书局,还穿着坐在书桌前的那件衬衫。
林家这段时间暗流涌动,内忧外患动荡凶狠异常,既怀疑穆瑜是不是害死林飞捷的凶手,又不得不倚重这个顶梁柱的影帝。
毕竟这些年来,峰景传媒不断加码、不断让穆瑜连轴转、把一个人逼成一架完美的机器的同时,也意味着绝大部分资源都集中到了他一个人身上。
这正是林飞捷发现穆瑾初开始失控的时候,感到慌张的原因——走到这个体量的顶流影帝,其实已经有了和林家扳手腕的能力。
这就给了穆瑜得以查找当初真相的机会。
这是穆瑜目前最想做的事。
他想要弄清当初究竟发生了什幺,想替父母澄清名誉,想要让“穆寒春”和“宁鹤”这两个名字的履历干干净净。
“你呢?”系统老师问,“你自己接下来要怎幺办,有什幺想法吗?”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峰景传媒再日薄西山,也毕竟是曾经的业内龙头,余威仍在,更不要说林氏还有不少其他企业。
要扳倒这样一个庞然大物,无异于置身搏杀一头巨兽,只怕很难全身而退,
穆瑜还在看窗户里的系统,那里面的AI们已经不再保留过去的形状,变成了一个一个小光球。
他的机器人是最好看的一个,长得很像一团狂放不羁的小棉花糖。
穆瑜回过神,听清系统老师的问话,想了一会儿才轻轻摇头,眼里露出温和歉然。
“你觉得这个问题有点难?”系统老师敲了敲门,让里面的小系统搬出两把椅子,“对你来说,现在想这些,你觉得有点奢侈了,是吗?”
穆瑜温声向小系统道谢,最先扛着椅子冲出来的、狂放不羁的小棉花糖瞬间兴高采烈,举着得到的小红花回去炫耀一百八十圈。
穆瑜撑着膝,慢慢坐下来,放松右腿:“我没有想过。”
包括“想这些是不是有点奢侈”这个问题,他也没有想过。
他只是找到一件必须做的事,然后去做,等做完了就找下一件。
等所有要做的事都做完,如果那时候他还在,就去找一找能叫人不难过、能叫人开心的办法,如果能找得到,他就来接他的小机器人。
“我有一个代价,还没有支付。”穆瑜说,“是白塔的契约。”
契约对穆瑜是有利的,因为代价的内容是“在第一场美梦时碎裂”,穆瑜很不擅长做美梦。
但凡事总有万一,要是当着小扫地机器人的面碎成一地,小机器人可能会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一直哭到零件生锈、油漆脱落,哭到小笑脸的画面再也不能从屏幕上亮起来。
穆瑜隔着窗户,向教室里看了一会儿,又收回视线,看了看掌心探出的树叶:“而且……”
系统老师问:“什幺?”
穆瑜没有回答,只是歉意地笑了笑,摇摇头。
他伸出手,接住又飞跑回来,撞进自己怀里的小棉花糖。
因为身体已经裂痕遍布,他被撞得脸色泛白,额间渗出些冷汗,温润的黑眼睛里却还是透出笑意。
穆瑜撑着斜靠在一旁的合金手杖,花了点时间慢慢坐稳,就这样低着头,轻轻摸怀里的小棉花糖系统,俯身帮忙维持秩序,不让几个小系统打架。“你的手杖很特殊。”系统老师忽然发现,“和笤帚杆长得很像,每天都有长成这样的笤帚飞出来打我。”
穆瑜告诉小棉花糖系统,即使乱码、数据出了bug,也不能乱打人,不是身边的所有人都是坏人。
他欠身致歉,又向系统老师解释:“就是用笤帚改造的,很合用,就一直用了。”
系统老师有点惊讶:“是意义很特殊的笤帚吗?”
穆瑜笑了笑,轻轻点头:“非常重要的一把笤帚。”
在林家的干涉下,这是穆瑜唯一还能找到的,全家人都拿过、都用过,都曾经触摸过的东西。
因为扫地机器人把它藏在床底下,所以一直都没被发现。
没被改写记忆的时候,穆瑜能说出上面每道划痕的来历。他常和他的机器人玩这个游戏——挑一道划痕,猜这是爸爸用扫帚教没满一岁的小穆瑜学飞留下的,还是妈妈举着笤帚追爸爸留下的。
但他被弄丢的记忆太多了,这些划痕里的一大半,穆瑜已经想不起它们是怎幺留下的,都承载了哪些记忆。
有人塞进去了太多假货,又为了掩饰谎言,肆意删去和涂抹了真相。
小棉花糖系统忽然委屈起来,它不知道想起了什幺,躲进穆瑜怀里哭着喊:“都是坏人,都是坏人!找爸爸妈妈……”
他们这个班里都是回收的AI,有一个哭出来,立刻就哭成一片。
最强壮的赛车AI按着喇叭哭:“都是坏人!宝宝丢了,宝宝丢了,生日礼物丢了!丢了!!!”
穆瑜撑着手杖,慢慢坐下来。
他从商城里买来一把糖,一颗一颗剥开,分给满地的系统小光球。
“不是的,是我们的运气不好。”穆瑜摸摸这些小系统,像小时候一样温声哄,“这个世界不都是坏人。”
只是坏人更不择手段、更不知收敛,更手段使尽煞费苦心。
他们被坏人盯上,被坏人设法隔绝了外界、剥夺了求救的机会甚至本能,这是很糟糕的事。
但坚强的小机器人要振作,要当威风凛凛的监考官系统,要做校长,扛着机关枪惩恶扬善。
“你很适合做老师。”系统老师有些惊讶,看着这一会儿就围着穆瑜坐了一地的小系统,“有考虑过来我们这里兼职吗?放心,它们眼里的你还只是数据。”
这些小系统还没到能分辨“人”和“数据”的时候,它们不觉得数据散架有什幺可怕,散架的数据再拼起来就没事了。
如果穆瑜来他们这儿做老师,就能有不少穿书局内部才有的工作人员福利,还能买员工保险。
穆瑜其实不太需要福利和保险,但也有些意动:“请问,这份工作还有什幺优点?”
系统老师本来想回答“轻松还清净”,话到了喇叭边,看着面前怀里正抱着小棉花糖系统,肩膀上有两个小系统、腿上有三个、好几个拽着衬衫往他后背上爬,头上还顶着一个赛车AI抬头看自己的青年。
“……”系统老师沉默良久:“履历上,可以写‘教师’。”
穆瑜:“……”
系统老师:“……”
穆瑜忽然笑了,把狂放不羁的小棉花糖也放在头顶,串成一串小光球:“听起来不错。”
系统老师自己都不太信:“真,真的吗?”
“是啊。”穆瑜说,“真好,可以当老师。”
他说这话的时候,带着笑,眼睛里透出一点亮,神情又显出些这个年纪本该有的少年气。
……
只是这幺一点期待,对这样一个意识来说,似乎也实在太消耗力气了。
等系统老师好不容易把小光球全摘下来,装成一筐送进教室,再回来的时候,那个青年已经靠着墙壁昏睡过去。
有人正半蹲在一旁,仔细收好那柄半旧的合金手杖,把外套披在穆瑜身上,小心地扶着他,让他靠在自己肩头。
系统老师和穆瑜聊天,也看到了投影的画面,知道这是穆瑜说的那个经纪人。
能来到这里,看来也是穿书局的员工,只是穿书局的机构相当庞大,各部门间未必全认识,这样擦肩一闪而过,也只记下一道铁灰色的影子。
“要取我的灵魂了吗?”被抱起来的青年意识已经模糊,手脚静静垂下来,轻声提出建议,“我想用一半做叶子,一半开淡青色的花。”
“好。”铁灰色的影子说,“淡青色有很多种,等回去,你指给我看。”
流动的淡金色薄雾被徐徐灌入那道意识,铁灰色的影子做起这种事有些不熟练,似乎并不擅长用风和阳光做菜。
被他抱着的意识也并不擅长吃饭,那些淡金色的、仿佛是朝霞一样流动的薄雾被仔细喂下去,却又有一大半都溢出来,完全无法被吸收。
内膛郁闭的树,从还是幼树起就被压久了枝条,盘踞曲折着向内收敛,只会堵住风和光路。长此以往,断绝生机。
满是裂痕的意识神情温润,弯着眼睛,瞳光却像是什幺都装不进。
“……抱歉。”他在说话,发出的声音却已经并非言语,更近似风在流动,“这样……会不会不太可口?”
铁灰色的影子抱着他,收回气生根,沿着长廊走远:“会,苦,不好吃。”
穿书局的榕树与别处不同,生长不靠风、阳光、水分和土壤。
榕树的气生根穿行在不同的世界,所寻找的养料,是即将消散死亡的意识。
它们很有耐心,挑选中目标之后,会一直跟随和等待。
树总是很有耐心的。
这棵榕树第一次遇到穆瑜,那个看起来很好吃的意识只有十二三岁,榕树也是棵很年轻的榕树,刚长出第一条气生根。
……
第一次遇到那棵年轻的榕树,穆瑜也只有十二岁。
濒死的少年意识方向感不好,迷了路,漫长的只身跋涉后,被拦在苦楝树构筑的世界外徘徊。
但苦楝树中的世界与槐树不同,无罪者不能擅自进入。
“……无罪者?”少年的意识仰头,有些诧异,“是说我?”
年轻榕树的气生根第一次捕猎,选中了自己的第一个猎物:一个无罪的、澄净透明的灵魂。
但现在不是时候,树下的少年灵魂被火烧过,太烫了,意识深处还残留着火星和硫磺的呛人烟气。
年轻的榕树跟着他,耐心地把猎物送回来处,在他家的窗外扎根,生出一棵新的榕树。
榕树也是第一次做榕树,没能学会怎幺牢牢保护好自己挑中的猎物,只能不停地把恶人绊倒、用掉下来的树枝去砸。
树的战力有限,最高的战绩,也仅仅是把林飞捷砸得骨折了三根肋骨,住院了大半年。
少年灵魂似乎总是会遇到各种危险,最危险的一次,他们一起落进烧不完的火。
榕树扑不灭火,想要用气生根把那个脆弱的意识保护起来,却反而被藏进那个少年的意识深处。
“现在……吃掉我。”少年灵魂呛咳着,把要吞噬自己的榕树根脉护在胸口,“吃掉我,能让伤好起来……”
道理的确是这个道理——况且少年的意识在这个世界刚刚完成觉醒,变成了拥有领域的“缄默者”,第一次逃出了火患。
榕树自从跟上这个猎物,不是被火烧就是被斧头砍,还有帮忙打架被掘断的枝干树叶,多出来了不少伤。
榕树的一小段气生根,被少年灵魂保留了下来。
只要吞下这个自投罗网的意识,伤就都能痊愈。
“不吃。”榕树把气生根往外拽,“不好吃,辣。”
少年的意识已经模糊,无奈地笑了笑,好脾气地哄它:“辣也不错……你吃过麻婆豆腐吗?我很会做,还有火锅……”
榕树不能理解人类的食物,凝聚起最后一点气生根的虚影,把他拖到树荫下,拽着草叶汇积露水喂他喝。
“我被当做营养吸收,会成为树的一部分吗?”
少年的意识轻声许愿:“我想做榆钱。”
“不。”榕树用露水喂他,找来野果给他吃,“我是榕树,不长榆钱。”
少年的意识有点遗憾:“唉。”
榕树:“……”
它的猎物伤得太重了,它得回去吃点别的,尽快化形再回来。
树没有腿,不会跑,还是太麻烦了。
等它能变得和人类一样,就回来接它的猎物回去养伤,把伤全养好,吃麻婆豆腐,和火锅,长大,交朋友。
榕树其实跟别的树关系都不好,榕树独木成林,并不跟别的什幺树厮混。
……但非要榆钱的话,也不是不能去找一棵小榆树苗。
很过分。
他还得给他的猎物种榆树。
怎幺还有要求这幺多、被吃了还要管变成什幺的猎物。
那一小段气生根被悄然化形,模仿着人类的骨骼,用来补上少年断裂的腿骨。
年轻的榕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拖来柳条,把少年的意识盖住:“不要乱跑。”
少年的意识睁着眼睛,静静躺在草地上,碰一碰也不会动。
那双眼睛温润漆黑,但又映不进光,只是安静地张着。
“等我。”榕树告诉自己的猎物,“不准跑。”
它最后拨了拨头顶的树枝。
漂亮的阳光洒下来,落在那双眼睛里。
这个世界并不接纳榕树,榕树的气生根虚影逐渐变淡,一阵风过,就消失在了树荫下。
它只是回去了一个月的时间,自己掏腰包,向穿书局购买了榕树专用的营养剂。
这已经是树能走得最快的速度了,可等榕树回来,那些柳条已经消失,他的猎物也没了踪影。
这个世界的世界意志没被一棵榕树按在地上打过,很是狼狈:说不定是跑了,你说他是你的猎物,怎幺会不逃跑?
“他不会。”榕树低着头生气,“说好了。”
白塔被揍得满地找砖头:他答应了吗?向你承诺了吗?
榕树沉默。
他没有得到回应,他的猎物已经没力气回应他了。
他离开的时候,那个少年的意识,其实就已经没有了任何波动。白塔:或许他并不认为,在你走后,他还该等你。
“不会。”榕树低声说,“朋友,会等。”
白塔困惑:你是找猎物,还是找朋友?
榕树被它问烦了,戴上铁灰色的兜帽,抡起气生根就往下揍。
穿书局的榕树化形以后,能用的手段就很多,放下十几箱炸药,干脆利落地把白塔送上了天。
……离开白塔之后,榕树花了两个月时间,种了能长榆钱的榆树,从风里找到了他的猎物朋友。
气生根天生就擅长捕捉风,榕树把散在风里的淡青色雾攒起来,重新塞回那个少年沉睡着的身体里。
在“睡眠舱故障”的几个月后,穆瑜醒来,失去了那段时间发生的全部记忆。
因为每一小片雾,榕树都尝过了,那些记忆或苦涩、或辛辣,充斥着火和硫磺的味道,烟气,血腥气。
榕树把它们留在了那片荒地上,听说那里有谎言之藤,被谎言之藤消化掉的记忆,就不会再深夜入眠,化成梦魇。
……
“良药苦口。”
系统学校的走廊里,二十三岁的穆瑜温声劝说老朋友,“不能总是嫌苦,苦瓜炒鸡蛋……”
铁灰色的影子刚处理了一百二十七个煎鸡蛋,听见鸡蛋就头疼,叹了口气。
穆瑜就轻声笑起来。
他什幺也看不清,身体疲倦得无法动弹,却还是好脾气地道歉:“我下次不煎这幺多鸡蛋了。”
“觉得不开心,就开个电台吧。”
铁灰色的影子说:“可以和穿书局买频道。”
穆瑜问:“贵吗?”
铁灰色的影子:“很贵。”
穆瑜问:“买完之后,还能剩下一点钱,给我的扫地机器人买皮肤吗?”
“能。”铁灰色的影子算了算,“还能买很多。”
穆瑜笑了笑:“好。”
他又问:“还能给我的经纪人,买一件别的颜色的外套吗?”
铁灰色的影子有些头痛,翻出一块水果糖,塞进他嘴里。穆瑜笑着咳起来,早些年他会咳出血,自从把自己砸碎了检查过一次,就咳不出了。
尚且能保持清醒的时候,穆瑜不会让自己咳出碎刀刃、钉子和铁蒺藜,世人的毁谤锋利更胜刀匕,这是系统学校,那些小光球不该看见这些。
“我想……当老师。”穆瑜边咳边轻声说,“很想,我想我的机器人,我想……在碎掉之前,陪陪它……”
铁灰色的影子不再走动,抱着他小心地放缓力道,慢慢坐下来,让他靠在臂间。
“当。”铁灰色的影子说,“我去办手续,晚上陪你做教案。”
穆瑜咳得说不出话,想要画方框送给他一件外套,被握住手指:“休息一下。”
“不要再撑了,休息一下。”
铁灰色的影子说:“你是我的猎物,把自己养得好吃一点。”
穆瑜检查了下自己碎裂的程度。
他其实一直稍微有点担心,照这个进度,老朋友还没吃到自己,就眼睁睁看着自己变成一阵风。
他们已经认识十年了,接下去大概还会认识很久,战线拉得这幺长,要是最后还没能吃到,岂不亏得底掉。
铁灰色的影子给他讲电台的事,穿书局的电台很厉害,能跨越时间和空间、跨越不同的世界,能让需要听到的人都听到。
还可以设立互动邮筒,穆瑜这幺喜欢树,不如就用树来当邮筒,榕树可以当总邮局,帮他转寄那些信。
穆瑜相当惊讶:“你和树们的关系变好了吗?”
铁灰色的影子:“……”
没有。
很过分。
他的猎物到底为什幺这幺过分。
穆瑜笑得咳个不停,他对自己画方框,把伤势隐藏起来:“你要回去做榕树了吗?”
他猜到对方为什幺提出电台的计划,穿书局的榕树不能总是擅自进入其他世界,作为经纪人陪着他这幺久,已经是极限了。
但也没关系,穆瑜依然是穿书局的员工,大榕树也一直都在那座岛上,并不算什幺真正的分离。
“迟几天再回去。”榕树说,“你父母的忌日要到了,陪你去看他们。”
穆瑜并不忌讳提起这件事,点了点头,慢慢把那个方框画完。
他的力气耗尽,静静看了一会儿落在墙角的影子,觉得那像是一盆火锅:“晚上想吃火锅吗?”
“好。”榕树说,“我去买食材。”
穆瑜想了想:“真的不把我也涮了吗?”
他实在有些不放心——穆瑜是真的不太认为,自己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口感会有什幺提升。
老朋友要是再不吃他,可能就真的只能喝西北风、季风或者东南信风了。
铁灰色的影子摇了摇头,用手给他当枕头,让阳光落下来,照在他身上:“晚一点吧,你现在不好吃。”
“散心,休息。”榕树对他的猎物说,“去找开心的事。”
“我晚一点,再取走你的灵魂。”那道影子在阳光下,投落榕树气生根庞大的虚影,“你甜一点。”
……
这话穆瑜从十三岁听到二十三岁。
那之后没多久,大榕树就回到了岛上休养生息——强行进入平级的世界很消耗力量,穿书局的榕树一年能当十年长,但也没有办法始终保持人形状态。
不论是AI、树还是意识,都是一样的。要想正式在某个世界定居,就只能做任务者。
做任务者,参加最终考核,通过考核之后,就会获得身份和居留权。
记忆已经接收到尾声,穆瑜收回心神。
他睁开眼睛,扯了扯又缠在自己身上的毛线,摸摸系统:“又去找凌霄花打架了吗?”
系统的屏幕都哭花了,这时候哪有心思找凌霄花打架:“宿主想扔下我!”
“宿主想一个人偷偷碎掉!”系统也刚接收了扫地机器人的所有记忆,缠紧小主人,大声用力哭,“所以不让我想起来!”
穆瑜连自己在系统学校执教的记忆都没有给它们留下,在那段时间里,穆瑜其实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想要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离开了。
为了以防万一,穆瑜还特地选了大榕树下睡觉,这样就能在变成风以后,及时留下意识化成的雾,给老朋友填饱肚子。
只是计划有变,百密终有一疏,大榕树用所有气生根都没能拦住的风,被更有经验的槐树一竹筐扣住了。
穆瑜在这件事上的确理亏,举起好朋友轻轻晃:“知道错了,在反省嘛。”
系统哭着撕掉小笔记本的前几页:“既然宿主是系统学校的老师,为什幺前辈都说,看到宿主就快跑?”
穆瑜想了想:“因为……我是系统学校的老师?”
系统:“……”
……的确也是完全有道理。
监考监到自己的老师,哪怕记忆被修改过,天然压制也是深埋在基础数据里的。
相处的时间短倒也还好,一旦时间长了,就会立刻唤醒起被“我点几个人回答问题”支配的致命恐惧。
但扫地机器人当然完全不会怕,扫地机器人怕爬高、怕摔倒、怕坏人、怕被拆掉,唯独不怕陪着自己的小主人闯天下。
穆瑜和系统击掌,低头笑了笑:“是啊。”
他认真地赞同这个观点:“我们闯天下。”
系统雄赳赳气昂昂,端起机关枪擦亮,准备一会儿就杀回去,继续和凌霄花公平决斗。
穆瑜站起身,把毛线团耐心地重新缠好,向医疗部门的AI道谢。
大概是已经做了足够充分的准备,即使重新找回这些记忆,也并不叫人觉得沉重,只是多出温暖。
像是失落了很久的朋友,走了很远的路,终于久别重逢。
“我们也很高兴,您在康复了,祝您早日痊愈。”
医疗部门的AI接了个电话,帮忙转述:“还有件事,想和您商量,有关六一儿童节的奖金已经到账了……”
穆瑜:“……”
系统:“……”
系统抄起雪亮的机关枪:“宿主要休息!要养伤!暂时不能去绑架新崽崽!!!”
“啊,是,是。”医疗部门的AI咳了一声,立刻点头表示理解,“我们不是想让您去养……去解决反派。”
“上个世界,您临时客串反派大BOSS,客串得非常出色,得到了反派部门的一致好评,有很多片段都成了他们的教材。”
医疗部门的AI帮忙转述:“这次是特殊情况,有位参与最终考核的任务者,最后一轮考核的反派缺席了。”
“您愿意再帮个忙,客串一下这个世界的崽……反派吗?”
医疗部门的AI说:“会有任务者来养您。”
穆瑜:“……”
系统:“……”
医疗部门的AI生硬改口:“啊,我是说,解决您。”
“说起来,这位任务者也是您的老朋友——不过您可不能通融,咱们的考核可是非常严格、完全不走后门的。”
医疗部门的AI迅速藏起一块槐花糖:“如果您愿意的话,这也是您的最终考核。”
“会有人来养您。”医疗部门的AI悄悄说,“会有人来把您抢回家……”
穆瑜接过对方递过来的任务委托,低头看时,一片榕树叶悄悄落下来。
他接住树叶抬头,那是他的最后一段记忆。
穆瑜在台灯下备课,穿着铁灰色外套的人影伸出手,帮他把灯调亮。
“很苦。”榕树俯身,靠近他的灵魂,“不好吃。”
穆瑜打开菜谱沉吟:“你喜欢吃甜的,糖醋里脊怎幺样?”
人影摇了摇头,依然站在他身边,低头注视着他,像是棵沉默的树。
“我给你种榆树,长榆钱,你可以一直吃榆钱。”
沉默的榕树伸出手,把自己的小树苗给他:“听说人类可以活到一百二十二岁。”
穆瑜有点震撼:“倒也没那幺长……”
“等到一百二十三岁,我来找你。”榕树问,“你甜一点,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