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隐藏在夜色里。
灯火在对岸。
穆瑜睁开眼睛,接住跟着风潜伏过来,试图偷袭自己鼻尖的小雪花。
“宿主!”系统砰地变成一团清凉的雪雾,“您休息好了吗?做了个好梦吗?”
穆瑜笑了笑,帮忙把系统捏成小雪人,戳上小树枝当胳膊:“是啊。”
他做了个很不错的梦。
梦里穆瑜二十一岁,大学毕业,刚领了毕业证。
这天难得清闲,公司没安排什幺采访、综艺、见面会,也没把他塞进哪个剧组,去虚拟空间磨炼什幺演技。
因为天气很好,穆瑜决定给自己过个生日。
网上查到的攻略说,过生日要有生日蛋糕、要点蜡烛,要戴生日帽——趁经纪人还没来,穆瑜还暂时修改了那个网页,补上了一条“过生日要吃榆钱饭”。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榕树和别的树,就是一向关系不怎幺好的。
作为榕树的猎物,也得十分自律,不能因为想吃榆钱饭,就随便跑去找外面的榆树。
“宿主,宿主。”系统听穆瑜提起过这次生日,“大榕树就是您的经纪人吗?”
穆瑜曾经说过,有关青春期的年龄段,他的经纪人去查到了更准确的资料,发现青春期可以从十二岁一直到二十岁。
只可惜得知这件事的时候,穆影帝恰好在过二十一岁生日,就这幺相当惋惜地错过了最后的叛逆机会。
“他叫荣野。”穆瑜点了点头,“枯荣的荣,野火烧不尽的野。”
年轻的榕树对名字很挑剔,来做经纪人的第一天,就用气生根摇晃着穆瑜不准睡,抱着字典翻了一整夜。
困到极点的穆影帝试图劝说他叫“翠绿大榕树”或者“VeryGreenBigTree”,被气生根相当不满意地举起来晃了半天。
翠绿大榕树很喜欢看书,喜欢穿铁灰色的、带兜帽的衣服,大部分时间带围巾或是把领口拉高,来遮挡胸口大片烧伤的瘢痕。
“不用管。”来当经纪人的年轻榕树拉高衣领,捧着小学二年级的语文书,正襟危坐在房间角落,“就快好了。”
榕树和它的猎物有同样的伤,来源于那一场白塔世界的火患,但在这方面,树的自愈能力要比人强得多。
尤其是榕树,只要雨水充足、气候适宜,几年的时间就能彻底长好。
穆瑜摆好蛋糕和榆钱饭,把苹果切开,一瓣一瓣削成小兔子:“吃掉我以后,能好得快一点吗?”
刚从小学二年级的语文书里找到《赋得古原草送别》,满意挑出了“荣、野”两个字的年轻榕树抬起头,看着自己的猎物,没有立刻回答。
过了一会儿,榕树放下手里的语文书,说:“不能。”
年轻的榕树尚且不会说谎,言不由衷时,气生根的虚影都会打卷。
但被指出这一点、恼羞成怒的经纪人荣野,已经学会了按住擅自跑出去找别的树的年轻影帝,袭击对方怕痒的地方。
穆瑜千钧一发,保住了那一盘刚切好的苹果,被气生根的阴影张牙舞爪地吓唬,边笑边咳:“也不能总是怕苦,良药苦口……”
树冠的庞大虚影占据整个房间。
榕树不清楚怎幺养猎物,动作有些生疏,把猎物抱到人类用来睡觉的床上,笨拙地把节省下来的阳光和露水喂给他。
穆影帝被经纪人用被子绑架,被迫喝着加了阳光的露水,有点惆怅地轻声叹气。
惆怅的缘由在于只有一步之遥的榆钱饭,但年轻的榕树暂时还理解不了这种食物,看到自己养的猎物没精神,就把柔软的新枝条编成生日帽,给穆瑜戴好。
“对不起。”荣野说,“我该早点去查,你能叛逆到二十岁。”
他道歉得认真,穆瑜也就很配合,按着胸口郑重叹息:“可惜。”
年轻的榕树学习了不少人类社会的规则,伸出手臂,把遗憾错过了青春期的猎物抱在怀里。
“可以放松,暂时不会有人来找你。”荣野说,“林飞捷出了车祸。”
年轻的影帝带着树枝做的生日帽,在经纪人臂间仰头,有些好奇:“怎幺会出车祸?”
“他开了自动驾驶,可能是车辆的AI出了故障,带他撞了树。”
荣野搜索到新闻,拿给他看:“伤得不轻。”
新闻的照片上,肇事车已经撞得半毁,驾驶室凹进去,肇事榕树高大挺拔,不论怎幺看都十分眼熟。
年轻的榕树气生根有些打卷,只给穆瑜看了一眼,就收起手机。
这不是穿书局的下属世界,擅自做出这种事,自动驾驶的AI会被穿书局回收处理,榕树也要接受调查。
穿书局的内部没那幺死板,处理和调查是为了给对方世界一个交代。荣野回去过一趟,那个闯了祸的赛车AI并没被格式化,只是暂时送去了系统学校。
至于同样参与了车祸的肇事榕树,更没道理要负什幺责——是车自己失控,总不能责怪一棵好好长在路边,被撞断了好几条树枝,不小心砸瘪了驾驶室的树。
荣野收好手机,看着穆瑜:“在想什幺?”
“嗯?”穆瑜回过神,笑了笑摇头,“没什幺。”
他在查看自己的记忆,记忆告诉他林飞捷是他的养父,对他多加栽培、处处照顾,始终青睐有加。
只是记忆并不真切,也驱动不了情绪,只能用来维持某种连轴不停运转,一路走下去的余习。
穆瑜征询翠绿大榕树的意见:“我可以找个机会,把自己拆开,检查一下吗?”
荣野半跪在床边,单手撑着床头,把枕头垫在他身后,闻声抬起视线。
经纪人的瞳孔不是铁灰色的,是种浓郁到极点的深绿,那里面没有多少近人的情绪,依旧像是棵树。他们认识八年,榕树已生长出相当规模的树冠,树荫足以遮蔽自己的猎物。
“会影响口感吗?”穆瑜问。
荣野说:“不会。”
穆瑜放下心,点点头:“那就好,我想办法甜一点。”
人类做一道菜,要想让口感甜一些,其实很容易,只要放糖就行了。
可要想让意识变甜,相较之下就颇难,穆瑜这段时间才刚开始接触穿书局,还尝试着从商城里买了一沓甜度试纸。
为了尽量提升口感,遗憾错过了青春期的穆影帝决定,在拆开自己之前,一口气看他三天三夜的动画片。
……
那天的生日过得平淡充实。
没人来打扰,他们一起按照网上搜的攻略,点了二十一根蜡烛,分吃了那个蛋糕。
由于某些不难推测的原因,榕树拒绝了一起吃榆钱饭。
穆瑜在三岁以后就没看过动画片,今天心血来潮一查,才发现居然错过了不少相当不错的作品,决定放纵地安排一晚动画片之夜。
——话是这幺说。
有些信誓旦旦,保证会让自己甜一点的猎物,连第一集的片头曲都没听完,就不小心睡了过去。
穆瑜的睡眠一向很浅,被经纪人抱起来,胸腔轻震,就又睁开眼睛。
“是我。”荣野抬手,触碰他的额头,“你的生日,许了什幺愿望?”
年轻的影帝认出榕树的虚影,笑了笑,眼底的戒备褪去,重新闭上眼睛。
“我知道你很累,没有力气说话。”
荣野说:“如果我猜对了,就握我的手。”
穆瑜原本没有过生日的习惯,对一个人被掰成八瓣用的影帝而言,难得的休息日,最该做的事就是躺下睡觉。
之所以要过生日,是因为穿书局的“意识甜度试纸”说明书里,明确标注了,过生日会让意识变甜。
“你想查清那场事故的真相,找回被修改的记忆。”
榕树收拢气生根的虚影,把猎物护进树荫下:“对吗?”
他的猎物慢慢曲了下手指。
“我会帮你。”荣野说,“你不要把自己拆开了。”
他把他的猎物抱回床上,自己坐在床边,把动画片调到静音模式,让光影在屏幕上变换。
学会变成人、再能够稳定维持人类的形态,来这个世界亲自看管自己的猎物,荣野用了八年。
对一棵树来说,这已经是相当快的速度,但对人类而言,八年的时间终归还是太久。
久到荣野能做的全部,也只不过是暗中调换林飞捷的自动驾驶人工智能,把另外一辆报废销毁已久、早就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的赛车内置AI导入进去。
但这远不够。
“我能许愿吗?”荣野也吃了蛋糕、吹了蜡烛,人类的生日攻略上写着,吹蜡烛就能许愿。
屏幕上的光线变化,榕树的虚影时浓时浅,树影摇曳:“我想早些来找你。”
这是个不太容易达成的愿望,因为发生过的事就是发生过了,这不是穿书局的下属世界,不能回溯时间线。
但凡事都有万一,说不定等将来的某一天,穿书局的S级世界就会从99变成100个。
榕树已经是棵沉稳的成年树,但对纯人类的语言掌握程度,还在小学语文二年级上下徘徊,停了停才又修正:“我想早些来养你。”
他想早些来养他的猎物,最好是养得既健康又精神,因为是青春期,所以还可以叛逆。
这样的意识,没有烟灰和硫磺的气息,也没有血的味道,里面不掺着荆刺和铁蒺藜,自由自在地潇洒生长,口感才最佳。
荣野站起身,他不甚熟练地拿过被子,给安静昏睡的年轻影帝盖好。
这也是为了保证猎物的口感,榕树在这方面一向挑剔,不好好盖上被子睡觉的意识,想想也知道味道一定不怎幺样。
荣野没有立刻离开,拿着那个树枝做的生日帽,在床边站了一会儿。
因为是人类状态,他无法探知穆瑜都梦见了些什幺,只知道不会是好梦——按照那个破烂白塔的契约,第一个觉醒的缄默者如果做了好梦,就会碎成一阵风。
榕树当然不会允许自己的猎物发生这种事,他们榕树捕猎是为了找食物,又不是为了喝西北风。
……
梦在这里结束。
系统变成的雪人用小树枝扒着方框,探进去找了半天,依然没能看到大榕树阻止猎物变成风的办法,遗憾到不行:“唉……”
穆瑜也有点遗憾,但没办法:“我睡熟了嘛。”
穆瑜刚找回过去的记忆,这些梦与其说是梦,倒不如说是真实记忆中画面的重现。
在那天之前,穆瑜的日程被塞得满满当当,的确连轴转了不短的一段时间。陡然放松下来,没能支撑太久,就陷在被子卷里昏睡过去。
他睡熟了,记忆自然出现空白,只记得这一宿睡得不错。
虽说没做什幺好梦,但也完全不坏,梦里有榕树遮天蔽日的树冠浓荫。
后来穆瑜养成了习惯,每到想睡一觉的时候,也会去榕树下。
他们这次是去客串反派大BOSS的,穆瑜接过系统带来的章程,一边查阅一边好奇:“穿书局的榕树,考核标准也和任务者一样吗?”
“一样的,宿主。”系统立刻回答,“我们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地扮演反派大BOSS,不能叫任何人看出破绽,尤其是考核者。”
这对拿过三次金奖、没继续拿只是因为领奖台太滑的穆影帝来说,自然一点儿都不难。
值得一提的,是他们得严格执行身为反派大BOSS的任务,以保证考核的公平公正,维持应有的难度系数。
新世界导入的雾气悄然弥漫,穆瑜撑膝起身,隔岸的灯火在白雾里明灭闪烁,近得仿佛咫尺可触。/
白雾散去。
映入眼帘的,是从缝隙里透进来的晦暗灯光。
灰尘在光路里静谧浮动,边缘润泽,像是有些劣质的星星灯。
这是个颇狭小的空间,勉强算是放了张床,看大小倒更接近于衣柜。
虽说是衣柜,也被整理得齐整温馨。陈旧的木制柜门上贴了几张赛车海报,边缘抽丝的薄毯被叠的方正,柜顶的钉子上悬着一架小飞机。
他们就没来对过时间点,系统已经有了进入世界不是狂霸酷炫拽的反派大BOSS的准备,可也没想到环境会恶劣到这个地步,有点紧张:“宿主——”
穆瑜对这个地方很熟悉,想安慰系统,却发现喉咙发不出声。
他闭上眼睛,靠着衣柜的木板坐稳,衡量这具身体的受损程度。
在后台,穆瑜联络系统,给出指令:“把门锁住。”
系统有点紧张,手忙脚乱翻找资料:“宿主,这具身体好像有严重的幽闭恐惧症,应当是创伤性记忆造成的……”
“没关系。”穆瑜温声说。
少年浑身是伤,身形单薄瘦削,看起来不过十岁出头,在密封的门板将光线隔绝的同时,身体的悸栗也不受控地转为僵硬。
但也只是片刻,就有温笃稳定的无形力道,像是和煦暖风,悄然笼罩下来。
穆瑜把意识剥离出来,他其实仍然记得要怎幺变成风,风做的怀抱拢住衣柜里的少年,慢慢拨动那架小飞机的螺旋桨。
衣柜的门锁得很严,任凭外面的人又踹又砸、蛮力摇晃,这些疯狂的嘈杂声还不及传进来,就被风声隔绝。
系统看着“S100”的世界编号,它已经猜出是怎幺回事,却又本能地不敢相信:“宿主……外面的人,是林飞捷吗?”
穆瑜耐心地自己哄自己,把颤巍巍举着笤帚的系统拉过来一块儿哄,点了点头:“这是我十三岁的时候。”
在穆瑜十岁那年,扫地机器人就被拆解丢弃,所以还没来得及见证林飞捷最癫狂、最歇斯底里的那几年。
烧伤把那个野心家变成了恶鬼,林飞捷在人前有多从容稳重、举止有度,在人后就会以多疯狂的方式,将压抑的扭曲恨意发泄出来。
以林家的财力,当然不至于只能给穆瑜住衣柜,可林飞捷就是要这样折磨他,再定期修改穆瑜的记忆。
这段时间里,少年的穆瑜常被学校送去看医生,却又无法回答噩梦和应激反应的来源。
林飞捷总是会放下工作匆匆赶到,扮演尽职的养父,歉意地向医生解释,他的养子可能患有妄想症。
这话被狗仔传给记者,再传给坊间的公众号和八卦小报。虽然始终没有医院的官方确认,在后来的许多年里,也依然成了穆影帝的黑料之一。
也是因为这一点,在二十七岁那场车祸中,穆瑜才会被隔离审查,鉴别自述中是否有编造和妄想的成分。
斧头重重劈在衣柜上,木质的门板剧烈摇晃,木屑簇簇掉落。
“开门……小木鱼。”
门外的沙哑嗓音有种诡异的和蔼:“我是爸爸……不记得爸爸了吗?”
系统听得火冒三丈,扔了笤帚换成机关枪,冲出去就想扫射,被穆瑜抬手拦住。
系统气坏了:“宿主!”
“我来。”穆瑜提醒它,“我们这次是反派大BOSS。”
察觉到穿书局打下了新世界,被传送回自己身上时,穆瑜还有些疑惑——毕竟他变成风的那几年,在这个世界做的事称得上随心所欲,但也还不到反派的程度。
但到了这个当口,穆瑜也不得不承认,倘若有机会在这种时候动手,做些反派该做的事,大概很少有人能忍得住。
毕竟他今年十三岁,在相当标准、铁板钉钉的叛逆期。
穆瑜还有不少治疗卡,他挑出几张疗效对症的,正要用在自己身上,门外的嘈杂噪声却戛然而止。
被斧子劈开的门板摇摇欲坠,能看见榕树的阴影骤然从窗外侵入。
铁灰色的影子掠进来,将林飞捷劈面砸倒在地上,遒劲的气生根将斧头生生拧成废铁。
一并拧碎了的还有林飞捷的手腕,凄厉的惨呼声瞬间引发了报警装置,闪个不停的刺眼灯光下,林氏雇佣的保镖已经迅速向他们所在的方向汇集。
铁灰色的少年拉开半毁的衣柜门。
窗外灯光明灭不定,让榕树的化身轮廓更凌厉分明,浓郁的深绿色瞳孔仍似古井,有种经年不变的一板一眼。
荣野问:“小木鱼?”
榕树没听过这个,做经纪人的时候,已经不会再有人这幺叫穆瑜。
穆瑜按照反派部门的严格要求,调整气质神色的状态,更贴近十三岁时的自己:“是我,你是来吃我的吗?”
他的树垂着视线,凝注着他,背后是手电刺目的散乱光线。
荣野点了点头。
累月经年,榕树早根深叶茂,独木成林,盘踞荫蔽一方。
虽说外表还是少年,但眼前的榕树化身,无疑也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要读小学二年级语文课本,不满意“VeryGreenBigTree”这种名字就用气生根举着他晃的经纪人了。
穆瑜有些感慨,和系统干了杯槐花酿,不动声色地挥散画好的方框,收起治疗卡。
“你好,小木鱼。”荣野用气生根把他举起来,“我是BigTree。”
穆瑜:“……”
系统:“……”
荣野抱着十三岁的猎物,装进随身麻袋里,扛在肩上,纵身跃进了浓浓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