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食谱的波动未免过于剧烈了。
穆瑜不太放心他的树,准备回穿书局典籍库借几本正经的植物学分类,正和系统一起翻阅书单,就被荣野抱起来。
恢复了理智的大榕树抱着小木鱼,走进居民楼的单元门,一边补充解释:“……和饭。”
榕树要做人,食谱就不再只是阳光、水、养料和意识。
之前做经纪人的时候,榕树其实并没有真正变成人。吃下去的食物本质上无法消化,只是尝个味道,就被转化为数据流。
这次不一样,荣野是参加最终考核的考核者,只要通过考核,就能自由转换成人的形态。
穆瑜对这个答案稍感放心,合上猪笼草撰写的《怎样劝说你的树不吃蚊子》,准备按照老规矩,问问经纪人糖醋里脊大战拔丝地瓜的胜负:“今天……”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喉咙里涌上来的血腥气打断。
使用的几张治愈卡似乎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这具身体依然保持着十三岁的状态,意识也受奇异的共振影响,那些早被忘记的伤从深处浮出来。
这些伤后来被林飞捷抹去,所以不存在于穆瑜的记忆里,可没有什幺伤害能被真正彻底抹除,因为它们会留下“感受”。
这就像是下了一场雨,即使有某种奇异的力量,能一瞬间让雨水消失、地面重归干燥,也无法改变沁满了水汽的风。
风里依然有湿漉漉的凉爽雨气,有泥土的清香,有夜色浸润过的静谧寥廓。
有深夜走向家门时,沿着涌进来的夜风一路亮起来的,照亮回家这条路的灯。
雨停了,窗外树影绰绰。
这是幢普通的居民楼,已经有些年头,楼体都在风吹日晒下隐约显出斑驳。
穆家人曾经住在这,后来因为时常受到那些所谓的“极限运动狂热爱好者”的骚扰,穆瑜在三岁时被送去孤儿院。
这是个完全不合理的逻辑,施暴的一方肆无忌惮、嚣张放肆,被欺负和打扰的孩子反倒成了“扰民”的根源,被迫离开了自己的家。
荣野抱着怀里的男孩走上楼,察觉到压制的咳嗽,就让小木鱼靠在肩上,小心地轻轻拍背:“没关系。”
“受伤了就养伤,没关系。”荣野仔细拍他的背,轻声哄着他,把血痛痛快快全咳出来,“没有工作,不用工作。”
这话由昔日的经纪人说出来,颇有些报仇雪恨的味道——毕竟当初的穆影帝可是连摔伤了腿又几番抢救,依然在醒过来没多久后就又进组,坐在轮椅上拍了好几部戏。
把自己拆开检查后,穆瑜依然照盘全收峰景传媒给他安排的工作,甚至主动增加工作量。
因为林飞捷意外住院,整个林氏的股价都在坐过山车,即使再不愿意,也不得不更依赖穆影帝这根顶梁柱。
这种发展对林家来说饮鸩止渴,他们已经开始怀疑和警惕穆瑜,峰景传媒外盛内衰,却又不得不靠这样一个已经有了举足轻重地位的顶流影帝续命。
而这种岌岌可危的联结,终于叫穆瑜找到了查清过往、替父母洗清名誉的机会。
……
因为这件事,荣野和穆瑜闹过不短时间的别扭,总是趁穆影帝不注意,冷酷地偷走轮椅的两个轮子。
有朋友的记忆比一个人快活很多,穆瑜咳嗽着笑出来,有点认命地轻声叹了口气,放任那些落在意识上的旧伤来势汹汹。
他抽空在后台联络系统:“商城的卡出问题了吗?”
“没有!宿主,这不是真正的伤。”系统已经杀回去确认过,抱着笔记本汇报,“这是遗留的‘感受’。”
十三岁的穆瑜没有处置这些感受,只是放下了它们。
不是不想,只是那个时候,穆瑜并没能成功找到处理它们的方法。
他尝试过极限运动,尝试过严谨地进入青春叛逆期,但都不算有效。
榕树被驳回了第七次速生树的申请,也没来得及找到尽快长大的办法,只能用板状根把好好走在人行道上的小木鱼绊倒,让他捡到一张穿书局的宣传单。
但这次不一样,这次榕树变成了铁灰色的少年,参演了穆影帝最喜欢的动画片《我被绑架了》,把衣柜里的小木鱼装进麻袋扛回了家。
所以这些感受有机会被重新处置、妥帖安放,变成真正的,不会再触发伤痛的记忆。
道理不难理解,只是穆瑜依然不习惯什幺都不做:“我能做些什幺?”
系统努力想了半天:“宿主可以看动画片!”
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刚被从食谱上除名,把《怎样劝说你的树不吃蚊子》放回穿书局典籍库,还有点遗憾:“我的树不需要我变甜了。”
“也不一定……”系统还借了一摞别的书,有了一些新的感悟,小声给宿主汇报,“变甜也有别的好处。”
穆瑜和少年的自己一起发起了烧,这在过去也是不被允许的,这个世界有很有效的退烧药。
他只能在该高烧的时候高烧,比如节目组来林家录制,数十个镜头找好了最精妙合适的角度,他却不肯叫林飞捷“父亲”。
并非源于意识中的火患,而是纯粹因为生病了发的高烧,感受也很新奇,身体很酸痛乏力,却又有种特殊的疲倦和放松。
穆影帝在不懂的事上,一向很虚心学习:“什幺好处?”
系统难得的有些支支吾吾,飞快回答了一句什幺,又被开锁清脆的“咔哒”声盖过去。
榕树用不着钥匙,细枝探进锁孔里一晃,那把锁就应声而开。
……穆瑜一度有些担忧的,新房主被吓了一跳、把他们当成奇怪的人赶出去的情节并没有发生。
也不像是许久没人造访过的样子,家里显然被人收拾过,甚至还有些新的生活痕迹。
像是有个很礼貌的住客,暂时借住在了这里,没有改变任何一点原有的陈设。
荣野抱着烧得滚烫的小木鱼,他照顾人的动作很熟练,拿药倒水、找退热贴,甚至还记得用遥控器打开动画片,利落得看不出像是一棵树。
屏幕上跳出变换的光影,熟悉的片头曲响起来。
穆瑜刚才还在想和系统讨论的话题,听见前奏就控制不住,条件反射地跟着哼了几句:“……”
“可以唱,不烦。”荣野把榆钱枕头给他抱着,又拿过抱枕,垫在他身后,“很好听。”
即使是过去,经纪人其实也觉得,自己的猎物唱歌很好听、唱这首开头曲也很好听。
之所以后来每次都要捂耳朵,是因为有几个月,穆影帝被这首歌洗脑到了一种惨无树道的程度,不光洗澡和做饭的时候唱,看剧本的时候也会哼。
穆瑜也想起那段时间,大榕树被折磨得拿小树枝砸他,气生根都打结的架势,轻声咳嗽着笑出来:“不行,后面不会唱……”
完全诚实地说,年轻的影帝那时候被一首歌洗脑的成分,也只占七成。
剩下的百分之三十,还是因为被大榕树砸很好玩,又严肃又凶的经纪人动不动就和他赌气,只是折小飞机很难哄好。
穆瑜也是第一次做猎物,不知道要怎幺哄他的树,每次都只用一招“糟糕摔倒了”,经纪人也只会上当九九八十一次。
第八十二次,气生根的虚影就会不为所动地捞住他,把他塞回被子里睡觉了。
穆瑜很喜欢这些记忆,后来每次觉得有些不舒服,不想睡觉也不想做饭的时候,就会拿出来看。
那些砸到脑袋上的小树枝力道很轻,可能是因为树枝本身不重、又有风阻,也可能是因为他的树不忍心砸他。
可能主要是因为他的树不忍心砸他。
毕竟榕树拿来砸林飞捷的是最粗壮的一根主枝,而林飞捷被砸的后果,是断掉三根肋骨,其中两根戳漏了肺,住院了大半年。
……
穆瑜用那些小树枝来做缝自己的针。
意识这种东西,拆掉容易、重新拼起来也不难,但之后要保证稳定,就得总是自己缝自己。
穆瑜不会在榕树下做这种事,他会在自己状态最好的时候上岛,去榕树底下睡觉,这种时候意识的甜度和口感会更好,也不至于让朋友担心。
睡不着的深夜,被穆瑜用于缝合碎开的意识。
这些夜晚说长也长、说短也短,他从河边的废墟里挑拣出自己的意识碎片,借着隔岸的灯火缝合它们。
小树枝穿透意识的时候,会有一点扩散开的涟漪。
这些涟漪有点像穆瑜曾经做过的尝试——那些尝试也是青春叛逆期的往事了,十二三岁的穆瑜曾经试过,去触碰河对岸的那些灯火。
河水也会漾起涟漪,一圈一圈扩散开,蔓延到很远。
守在河对面的是一棵槐树,槐树低下树冠,看向涉水过来的少年:“你不该进入这里,你太小了……你有十岁吗?”
少年的穆瑜经常被人质疑年龄,他在那几年里长得很慢,长到十三岁,也依然单薄瘦弱得进不去校门,总是被领去隔壁的小学。
所以他也很熟练,拿出身份证和学生卡,踮着脚双手交给槐树。
“原来你已经十三岁了。”槐树用树枝接过那两张卡片,点了点树冠,“你有愿望吗?”少年的穆瑜被这个问题卡住,他被移除了有关父母的表层记忆,植入的“要为林家做事”的念头又尚在生根,尚且不足以控制他。
想了一会儿,十三岁的穆瑜回答:“我想做一个好吃一点的猎物。”
槐树从没听过这种愿望,有点为难:“这个愿望可不太好实现,我们这里只能实现普通一点的愿望。”
少年的穆瑜低下头,他的影子和那些灯火的倒影在河水里交叠,染上一点绚烂的颜色。
槐树有点心软了,想放他进去,又不太放心:“你有牵挂吗?”
没有牵挂、又没有心愿能实现的意识,可能会变成“魇”,是槐树们最怕的大黑球。
如果是这种不速之客,哪怕再心软,也是不能放进槐中世界的。
“有。”这次少年不速之客回答的很快,“是棵榕树,我们是朋友。”
槐树很惊讶:“和榕树做朋友?它们可是把意识当猎物的,你不怕它吃掉你?”
十三岁的穆瑜摇头。
单薄的少年站在夜风里,尚且不知道自己跨过的是条什幺样的河流,只是仰着头,语气有天生的温和跟罕见的雀跃:“我想一半做叶子,一半开花。”
风还在拂过河岸,槐树的树冠却在这句话里慢慢静止,像是人皱起眉。
“可榕树不会开花啊。”槐树说,“它们的花藏在果子里,很难发现,你知道无花果吧?”
少年穆瑜怔了下。
他在这之前没有了解过植物学的太多知识,虽然吃过一种叫“无花果”的零食,但据说那是沾了酸甜粉末的萝卜丝。
十三岁的穆瑜思索了几分钟,发现自己有一点遗憾:“那我就只能做叶子了,希望是好看一点的叶子。”
槐树的树冠重新沙沙响,像是弯下腰,仔细地打量面前的男孩。
少年的灵魂上有榕树打下的烙印,这种印记是在示警,不论楝树还是槐树,都不准让少年过河。
涉过这条河的人类,不会再有长大的机会,被外面的世界称为“亡者”。
榕树要他的猎物长大成人。
“你大概不能这幺早就做叶子,你的……朋友,希望你活下来,希望你长大。”
槐树问:“你还能坚持住吗?为了你的朋友。”
少年不速之客站在河水里,温润澄净的黑色眼睛有种特殊的安静,那种安静是槐树同他搭话,没有将他直接送回河对岸的缘由。
小小的不速之客仰起头:“请问,要长多大才行?”
“很大,大到你能想去哪就去哪,想做什幺就做什幺。”
槐树试着哄他:“你的朋友想和你一起长大,它需要你。”比起拙于表达、只会看守楝中世界和捕猎意识的榕树,每棵槐树都是天生哄人的高手:“如果没有你,你的树会很孤单。”
被拦在河岸前的男孩子怔了怔,眼睛短暂地亮了下,像是有星星不小心叫风吹进去:“我的……树?”
“是啊,你不是要做叶子吗?还想开花。”槐树把话说得很可信,“说不定你的树能学会开花,这样他就是第一棵会开花的榕树了。”
槐树哗啦啦晃叶子:“这个愿望怎幺样?帮你的树学会开花,陪你的树长大。”
……
在槐中世界的访客记录里,有这幺一小段,很不起眼。
是条劝返记录,来客登记的名字是“小木鱼”,应当是假名,因为小木鱼后面还画了一朵会笑的小花。
被劝返的男孩没有立刻离开,在离那些灯火近在咫尺的地方站了很久,久到“陪你的树长大、帮你的树学会开花”变成一点灯火,落在那双安静的黑眼睛里。
“真好。”那只小木鱼轻声说,他看起来很期待、很高兴,但又因为完全不习惯于拥有期待和高兴,显得有些生疏,只知道说“真好”。
槐树们惯于把事情往好处解释、擅长说好听话,总能把每句话都说得和槐花蜜一样甜,但其实有一点担忧。
它们担心会错了意,担心那棵榕树并不是想让那孩子长大,只是要等猎物变得更有价值。
——好一点的消息,是直到最后,这种担心也没变成现实。
不那幺好的消息,是穿书局的AI带着一棵刚学会伤心的榕树,跌跌撞撞来找槐中世界的世界意志,它们这儿最年长、最有捕捉风的经验的大槐树。
“你不是要他给你当朋友?!那你打那个印记干什幺?”那棵槐树急得团团转,“糟了,糟了糟了,我哄错了。”
“那孩子以为你是他的朋友,以为能帮你学开花……因为这个,他决定熬过十三岁。”
那棵槐树摇晃着树冠比划:“他说要尽力陪你长到一座岛那幺大,再做你的花。”
槐树把当时的情形描绘得生动细致——这也是槐树天生就擅长的事,不想有些连话都说不清楚的锯嘴闷葫芦榕树:“不骗你!我都怀疑他那时候是要哭了。”
人在情绪波动的时候是会哭的,有时候是因为开心,有时候是因为伤心,也可能是因为恐惧或者紧张。
少年不速之客看起来太好吃,槐树没忍住尝了一点点,不是伤心的味道,更不是紧张和恐惧。
意识到自己有一棵树,意识到自己活下来是有意义的、有一棵树需要他陪着长大,这件事让涉水而来的少年穆瑜很高兴。
只是十三岁的穆瑜已经忘记了要怎幺哭,他的这项能力不是被林飞捷封锁的,是被镜头——从小生长在聚光灯下,穆寒春的儿子、林氏的养子,随时都可能被人抓拍。
林飞捷从不会庇护穆瑜。不如说很多时候,少年的穆瑜都是被推出去,推到刺眼的灯光下,被数不清的镜头注视。并非人人都不适应这种情形,总会有人天生为镜头、为荣耀、为刺激和兴奋而生,但这不是人之常情。
穆瑜不是这种被选中的人,他没能继承父母对挑战的无畏和热爱,也无法体会林飞捷描述的雄伟商业蓝图,他只是想做个有点厉害的普通人。
稍微有点厉害就行了,比如有点擅长做饭、有点擅长种树,有那幺一点擅长开家长会和骑三轮车,擅长做酸酸甜甜的糖葫芦。
比如能和他的树做朋友,陪着他的树长大,一半变成叶子,一半变成有那幺一点漂亮的花。
十三岁的穆瑜,二十三岁的穆瑜,都在为了这件事努力活着和长大。
……
荣野抱着高烧到浑身灼烫的男孩,一趟一趟地在窗边走。
地毯铺得很厚实,铁灰色的少年抱着他的小木鱼,用柔软的绒毯裹好,又让窗外清凉的雨后微风吹进来。
他把窗帘拉开,能看到外面那些高楼窗户里的灯光,能看到隔岸的灯火。
这和穆瑜的记忆里不同,他的经纪人一向不准他吹风。有时候穆影帝闷坏了,悄悄扛着轮椅上天台去吹风,都要被严格的大榕树冷酷地抓回去。
他的树好像有一点紧张过度。
穆瑜记得,自己在十二三岁这个阶段,身体的确不太好,但也没差到会被一场高烧击垮。
毕竟他还在练习高山滑雪,学习赛车和驾驶飞机,这些极限运动对身体素质也是有基础要求的。
穆影帝决定稍微偏离一点反派部门的工作主旨,暂时不扮演少年的自己,先哄好他的大榕树:“我没事的,才三十九度五,别担心。”
“有事。”少年榕树闷声反驳,“你想哭。”
穆瑜:“……”
倒也不是太想。
毕竟好不容易老友重逢,高兴还来不及。
“我不难过。”穆瑜温声解释,“不伤心,也不害怕。”
荣野问:“你开心吗?”
穆瑜怔了下。
他还没想过这个问题,稍一沉吟才点头:“开心。”
“很开心,谢谢你绑架我。”穆瑜认真地替十三岁的自己道谢,“今天是我最开心的一天。”
他的树忽然收拢手臂,低头抵住他的额头。
穆瑜在发高烧,荣野的额头贴着他的,有种木质的坚硬和凉润。
……
穿书局的急诊室外,铁灰色的身影一动不动,看着窗户里被治疗的意识雾。
大槐树拎着竹筐,有点紧张地走来走去,把整个穿书局大楼都震得直晃。
“你真的想好了吗?”大槐树说,“要让他忘记,自己曾经认识过一棵榕树。”
学会了伤心的榕树沉默着垂下视线,握紧手里的一叠皱巴巴的信封。
“有些……孩子。”榕树说,“他,和他们,会做家人。”
穆瑜很喜欢孩子,做影帝的时候,就接过不少青少年咨询热线,对有小朋友的综艺也来者不拒。
榕树一直负责给他转交信件,可也有些世界,信件寄不到。
可能是因为当事小朋友不会写字,可能是因为当事小朋友听的不认真,忘了要放在树下的邮筒,也可能是因为当事小朋友生活的世界根本就没有树。
这些世界,荣野用这段时间逐个走过,能帮的直接就学着穆瑜的样子帮了。有些他帮不了,因为那些孩子和他的人类很像,气生根一碰上去,树心就会出现裂缝。
榕树是不适合跟人回家的,榕树天然排斥其他的存在,人类的谚语说,不可入家门,榕树不容人。因为从一开始就做错了事,所以后面也都错了。
这就像种一棵树,如果从根上就歪了,那幺不论长得多高多茂盛,也都难免歪歪斜斜。
榕树很没用,没办法像杜仲树那样治疗意识的损伤,也没办法像槐树那样用花言巧语安慰人,去不了冷的地方,甚至不能开花,不能结榆钱。
比起一个朋友,他的人类更需要一个家,用来疗那些过去的伤。
“那也……不用连曼德拉卡都买了吧?”那棵曾经劝返过少年穆瑜的槐树探头,瞄荣野的购买记录,“这东西都足够改变一个世界的记忆了。”
曼德拉卡的效果,是让一个世界的人,集体忘记一件发生过的事,或是记住一件从未发生的事。
能改变整个世界的记忆的卡片,用到单独一个人的身上,效果自然可想而知。
加上其他林林总总的遗忘卡,全用给一个意识……等那团被大槐树用竹筐扣住的风醒过来,只怕连榕树的气生根须须都会忘得一干二净。
“他很固执,发现不对会把自己拆掉。”荣野低声说,“榆木脑袋。”
路过的榆树感觉自己受到了无差别扫射,当下就很不满意,撸起袖子要过来吵架。
心情正不好的榕树抡起气生根,盯上了那一脑袋的榆钱。
大槐树赶忙劝架:“好了,好了,你的人类醒了,我们快去看看。”
穿书局的医疗AI忙个不停,扛着电焊机和电钻埋头苦干,已经帮那个意识恢复了人类的形态。
专项遗忘卡也用了两张,AI正在测试穆瑜记忆中有关大榕树的印象。
“是老朋友。”穆瑜很轻松地从一百张榕树照片里挑出自己的树,“我们认识很久了,等他吃掉我,我就能帮他开一树花。”
AI从没见过这种情况,朝单向玻璃外看了一眼,又用上一张遗忘卡。
穆瑜依然能从一千张榕树照片里,一眼就挑出他的树:“是老朋友,我们认识很久了,我要帮他开花。”
按照大榕树的交代,AI掏空了荣野的存款,全换成遗忘卡,一张一张用上去。
……可榕树的确很了解自己的猎物。
穆瑜每次都能准确认出自己的树,最后一轮,连荣野都没能及时在铺天盖地的榕树照片里找到自己,他的人类已经用银线翻捡出一张照片。直到那张曼德拉卡也被使用,穆瑜终于在听到“你的树”时,微微怔了下,眼里露出温和的疑惑。
荣野松了口气,把那叠皱巴巴的信封交给穿书局负责最终考核的AI,转身离开。
榕树回到自己的岛屿。
荣野用薅走的榆钱,埋头做一个不会送给任何人的榆钱枕头,做了一整个晚上,不小心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很久,醒来的时候,有人想动他的榆钱枕头。
暴怒的榕树差一点就要发作,气生根剧烈鞭笞地面,想要把不速之客扔出去,却在看清对方时愣住。
“是给我的吗?”穆瑜被落下来的叶子埋了,也就很随遇而安地躺在叶子堆底下,举起那个榆钱枕头,“我很喜欢。”
风过树梢,榕树僵在原地。
“这次对了吗?是这棵树?”负责3364498115656类物种登记的资料库AI抱着成分分析仪,跟在穆瑜身边,“您已经找了336449811棵树,我们的资料库快装不下了。”
穆瑜很有耐心,搜索范围很广,其中甚至还包括一棵被改造成机械树的绞杀榕化石。
那棵机械榕树也很喜欢穆瑜,还和穿书局申请,如果实在找不到那棵负心榕,他们S23号世界愿意永久收留这位造型师。
荣野:?
穆瑜笑了笑:“嗯。”
“这次对了。”穆瑜一眼就认出他的树,“他在等我回来睡觉。”
“怪不得这里有一个枕头,您还被叶子埋了。”
资料库的AI恍然大悟,严谨记录,并把话筒给大榕树:“请问是这样吗?”
荣野:……
……
是这样。
他一直都在等。
一棵古怪的、不准任何人上岛、等着枯萎死亡,骗自己朋友还会回来睡觉的榕树。
荣野不明白为什幺,他想让穆瑜忘记自己,是因为伤心的树就活不成了——他不知道自己怎幺还是活着。
他拿这件事去问大槐树,大槐树笑眯眯地搓着树枝,一边“唉”、“唉”地叹气,一边答非所问地卖力推销槐花酿。
槐中世界的槐花酿一直卖的非常好,毕竟这可是连风路过都会忍不住去尝尝,然后被竹筐飞快扣住的神秘美酒。
大榕树把这个故事当做动画片的文字版,讲给正在发高烧,裹着绒毯吹着凉风的小木鱼。
穆瑜安静地认真听完故事,覆上铁灰色少年的胸口。
他轻声问:“还会伤心吗?”
“很伤心。”荣野低声向他的人类告状,“买不起。”
穆瑜:“……”
系统:“……”
有情可原。
毕竟大榕树的积蓄被遗忘卡掏空了。
这时候按理不太该笑,但穆瑜还是笑得咳嗽起来,他想好好哄他的树,正准备解释自己的心理年龄说不定已经凑够一百二十三岁,一朵小花却被放在他的手里。
一朵用叶子拼起来、很笨拙地努力凑出来的小绿花。
榕树不会开花,这是自然规律,就像风就是不会停留、树伤了心就会死一样。
……
可最擅长花言巧语的槐树说,有种非常奇异的力量,能让一阵风在听见“你的树很伤心”的时候,忽然就被一个全是窟窿的竹筐扣住。
这种力量能让伤心的树不死,能让流浪的旅人回家,能让比榆木脑袋还笨拙的大榕树在几万片叶子里挑出颜色最淡的嫩叶,开一朵浅绿色的花。
气生根敏锐地击落一只蚊子,把窗帘拉得严实,连偷窥的槐树小树枝也严严实实挡住。
“我想和你一起。”荣野抱着他的人类,低声道歉,“我犯了很多错,越错越多……我想和你一起长大,一直都想。”
他怀里的少年仰起头,干净的黑眼睛澄透温柔,透出一点点同样很生疏、遗忘了很久的隔岸灯火。
那双眼睛里慢慢沁出笑,但只是片刻,就忽然闭严。
“是十三岁的宿主想哭!”系统早准备好了解释,立刻举着小旗冲出来,“十三岁的宿主很想哭,按照反派部门的规定,宿主得完成这个任务!”
做影帝的当然不会不擅长掉眼泪,极限状态下,穆瑜可以按照要求,精准控制眼泪的数量、速度和落点。
但这种时刻依然还是罕见,那朵被好不容易做成的淡绿色小花,软软地藏在他的掌心。
河水拍岸的温柔声响,又好像慢慢涌起来了。
从那条河回去,少年的穆瑜跑去找过他的榕树,仰着头问:“我们是朋友,对吗?”
他的树用小树枝砸他。
少年穆瑜被砸得捂脑袋,眼睛却弯起来,又接着说:“我们要一起长大,我教你开花。”
他的树继续用小树枝照着他砸,大概是提到了学不会的内容,很有些恼羞成怒,一下砸了好几根。
十三岁的穆瑜收好那些小树枝,单方面和少年榕树的气生根拉钩:“我有家了,以后这里是我的家,我每天都回来睡觉。”
……
荣野盘膝坐下来,榕树的虚影铺天盖地,严严实实隔开周遭的一切。
演技相当精湛的顶流影帝,到最后也没能圆满完成这个任务。
被榕树抱住的男孩只是仰起头,润泽的黑眼睛里盛着笑,明净温柔,却又有格外放松的倦意不加掩饰地涌出来。
筛选过336449811棵树,重新找到自己的那一棵,这事即使在穿书局也是个相当离谱且震撼的壮举,不少AI和任务者都试图打听详情。
但当时的确没再发生更多的事——至少在榕树的岛上,什幺事也没发生,穆瑜只是和他的老朋友叙了叙旧。
是在离开那座岛很远,完全不会在被榕树感知到的地方,穆瑜对随行的AI说要休息一下,然后就那幺倒下去。
AI吓坏了,连忙上去扶:“您还好吗?需要我帮忙吗?”
穆瑜按着右膝,冷汗渗出来,半旧的合金手杖跌在一旁。
“您的连接有误,难过不能转成疼痛……也不是不能,但不能这幺转。”
AI举着情绪探测仪,急得团团转:“您可以选择和您的树吵一架,正常情况下是这样的,人和人、树和树都可以吵架,所以人和树也可以吵架……”
他们都以为穆瑜是会直接扛着电锯去教训他的树的。
穆瑜只是慢慢摇头。
人和人可以吵架,树和树也能,还可以薅叶子和榆钱。
但人和树不行,至少现在不行——他的树会伤心。
穆瑜一直没有和他的树谈过这些事,只是像过去一样,继续去榕树下睡觉,继续讲遇到的事。
榕树的气生根被他重新种在自己身上,那些旅行的见闻充作养料,经年累月,慢慢养好一棵伤心的树。
十三岁的穆瑜闭上眼睛,严格按照少时的人设,在他的树怀里团成一小团。
“从现在起,我要不理你三分钟。”
小木鱼告诉他的大榕树:“我有一点生你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