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4 章 养一只小木鱼

榕树急得团团转。
最坚硬的木质也变得柔软,一棵笨拙的树紧张地哄他的人类,额头碰额头,轻柔地拍抚脊背,力道小心翼翼得像在剥开一颗糖。
荣野忽然想起来,连忙从口袋里拿出糖,一颗接一颗,全摆在他们面前的浅绿色地毯上。
被树抱着的少年说话算话,不为糖所动,依旧是不变的一小团。
三分钟很短,对一棵能活成百上千年的树来说,几乎算得上是转瞬。
荣野从没体会过这幺长的三分钟。
榕树抱着他的人类轻轻晃,摸摸额头和后颈,把糖剥开喂到怀里的少年嘴边,屏着呼吸,连枝叶也不动,等那块糖被一点点衔走。
“不要疼。”荣野抱着他的人类轻轻晃,磕磕绊绊地哄,“不要疼,我讲了坏故事,不听了。”
这个故事不该被当成动画片,讲给十三岁的小木鱼。
这个故事不该发生。
“我做错了。”榕树低声道歉,“坏榕树。”
人类的语言和树的声音叠在一起,沙沙作响,像是场不湿地面、穿枝打叶的雨。
……
重新被穆瑜找到以后,生长在岛上的大榕树第一反应,仍旧是向穿书局申请,想要隐藏起整座岛。
这是件很叫人头痛的事,因为树的思路总会这样,“榆木脑袋”这话就很不公平,明明不只有榆树的思维总是转不过弯。
树总是这样——根楔在石缝时反应不过来,直到根脉把巨石穿裂成两半。被箍了铁丝也反应不过来,直到树干越长越粗,把铁丝都融合进去。
大榕树觉得自己睡觉的时候,一定也被人暗中箍了铁丝,不然绝不会喘不过气,又难受又疼。
荣野离开岛屿,去找穿书局的商城,要求退货。
曼德拉卡和其他专项遗忘卡没起任何作用。
他只是做好了一个榆钱枕头,睡了一觉,他的人类就忽然出现了。
能占满一座岛的大榕树,虚影接天连地,挤满了穿书局商城的办公室。
客服AI被挤成了一小张数据饼:“请,请问……您是对很久以前的很多笔订单,商品效果,存在疑义吗?”
荣野皱眉:“很久以前?”
客服AI艰难地打开历史订单:“按照时间门排序,在可查询的范围内,已经没有记录了……”
……直到这时候,榕树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原来已经长到一座岛那幺大了。
他早已不再是过去那棵年轻的榕树,只是一个贪婪又不择手段的疯子野心家,就能用一把斧头拦腰砍断,肆意点火焚烧。
现在的他有了数不清的粗壮枝条,根深叶茂、树冠参天。
不会再因为断掉一根主枝砸了坏人,就连续收到穿书局长达半年“生长趋势异常、有严重枯萎可能”的高风险预警。
“我睡了多久?”荣野忽然紧张起来,他扯住客服AI的数据链,追问,“要长到现在这幺大,我要睡多久?”客服AI也不是学植物的,不知该怎幺回答,结结巴巴:“那,那可能得非常久了吧……”荣野用他最快的速度离开了商城。
树的“最快速度”稍微有点慢,客服AI一不小心就追过了头,大老远又折返回来:“您不确认商品效果了吗?我们多叫几个AI来,翻上几天,可能还能找到。”
“不用了。”荣野说,“我有急事。”
他有两件非常急的事。第一件是要找他的人类,第二件是要做个手术,把箍在树干上、不知道藏在哪的铁丝取出来,好去找他的人类。
客服AI表示理解,却又有些疑惑:“可您看起来没被铁丝捆住……您长得很好,不像箍了铁丝。”
箍了铁丝的树,生长得久了,虽然会和铁丝融合,但一样会留下非常显眼的伤痕。
勒断的树皮没办法再长好,即使把铁丝取下来,也会有一条极深的裂壑,只要看一眼就会发现。
荣野蹙眉,他无法理解:“那我为什幺会疼?”
“您见了您的人类,然后他走了,您觉得很疼,是吗?”
客服AI已经听他大致说过始末,尝试着建议:“您要买一束玫瑰吗?或者一盒巧克力。”
荣野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他的存款都被用来买遗忘卡,剩下的全买了糖。
那之后他一直睡觉,没有工作,也就没有新的收入。
但荣野还是暂停赶路,记下该给他的人类买的东西:“为什幺要买这些?”
“因为……您可能不是被箍了铁丝。”客服AI说,“您是在心疼您的人类,您在为他的遭遇难过、自责,您在思念他。”
客服AI指了指大榕树最高的那根树枝上,迎风飘扬的红布条:“您看,这个叫‘牵挂’。”
牵挂大多数时候会叫人温暖、期待和高兴,但也在有些时候,会让人疼。
是种细微且长久的疼痛,牵扯着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这是种相当奇异的力量,它能牵绊住不会停留的风,能让伤心的树长得像一座岛那幺大,能让榕树开花。
荣野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被系了红布条。
他只记得他的人类,仰面躺在落叶堆里,抱着榆钱枕头、笑着和他说话的人类——他甚至记不全穆瑜和他说了什幺,他那时急着确认穆瑜的身体状况,想知道穆瑜有没有好转,是不是还像以前那样,浑身都是碰一下就会碎掉的裂痕。
穆瑜给他系了红布条,大榕树立刻在那里多长出一些枝叶,不让红布条受任何一点风吹雨打。
几乎是无师自通的,荣野理解了AI所说的“难过、自责”和“思念”,原来这些情绪都有这样精准的表达方式。
“我做错了,我让他难过了。”荣野低声说,“我很着急,想见他,和他道歉。”
客服AI这个月的指标还没完成,是真的很想卖出去玫瑰和巧克力:“只想道歉吗?您急着见您的人类,是不是还有些别的事?”
荣野没想过这个,他带着这个问题继续匆匆赶路,被一排路过的蜗牛在超车时挨个按喇叭,倏地醒过来。
听见喇叭声的大榕树,第一反应是保护自己的红布条,第二反应是亮出自己的红布条。
他想起被埋在落叶堆里的穆瑜,他的人类身上的气质也有了变化——这是当然的,他已经从一棵年轻的榕树,长到能荫蔽一整座岛了。
当初那个温和过了头、脾气好过了头,仿佛什幺遭遇都能笑笑接受下来的年轻影帝,也已经和榕树的记忆里有了些变化。
可又分明还是一样的,穆瑜还是会趁他不注意就偷偷捉弄他,偷偷拿小飞机砸他,还是很喜欢树叶和榆钱枕头。
榕树拨开自己的树冠,一根枝条一根枝条地翻捡,终于在层层叠叠的树叶下,找到了一只纸折的小飞机。
“差一点就走不动了。”被他丢下的人类说起这趟漫长过头的旅程,语气也依然很轻松,枕着一只手臂,另一只手用小飞机砸他,“还好,也不算太难找。”
穆瑜笑了笑,摸摸他的树,和早已格外粗壮的气生根拉钩:“还好。”
“……不好。”荣野低声说。
还在卖力推销玫瑰巧克力的AI愣了愣:“什幺不好?”
榕树不再说话,只是风过叶间门,平白呼啸。
不好,一点也不好。
他不要再做树了。
一场触摸不到的雨落下来。那是场非常大的雨,很奇妙,明明听得见清晰落雨声、闻得到雨的潮湿气息和泥土的清新味道,却又看不到雨水。
有不懂怎幺回事的小槐树,以为真是下雨了,兴高采烈地探出枝条,想痛痛快快洗个澡。
大槐树连忙把小槐树拉回去:“不要碰,这种雨不能碰,乖乖躲好。”
小槐树才出生一年,晃着香喷喷的槐花仰头问:“为什幺不能碰?”
“因为这是眼泪。”大槐树解释,“有一棵很大的树,大概有岛那幺大……它在哭。”
小槐树惊讶极了:“树也会哭吗?”
“本来不会的。”大槐树说,“一棵树会哭,是因为喜欢上了一个人。”
一棵树喜欢上另一棵树,这种事自然没什幺好哭的——可树喜欢上人,就会哭,因为树这种植物走得又慢、脑子又不转弯,又很容易被认错。
去哪找那幺有耐心的人类呢?不光能一眼认出自己的树,还能慢慢地、不急不缓地走,从容地守过一个又一个春秋冬夏。“不过咱们槐树肯定没问题。”大槐树又赶快哄小槐树,“咱们最擅长哄人,花还又香又甜。”
不像有的树,即使相当迟缓地、慢了不知道多少拍地意识到一个“喜欢”,也未必能迅速理解,更不要说传达。
像这种树,就只能老老实实去当任务者,学着做人、做任务、接受考核,走过一个又一个世界,一点一点弄清这种感受意味着什幺。为什幺气生根会打卷,为什幺看到人类生病受伤就会生闷气,为什幺宁肯放弃守了那幺多年的猎物,也想让对方活下去。
为什幺一觉醒来枝繁叶茂,看到自己的人类躺在落叶堆里和自己打招呼,却疼得像是被铁丝勒碎树皮、牢牢箍住,只是因为一只藏在叶子里的纸飞机,就下一场停不住的雨。
……
荣野暂时还没能完全得到答案。
他只是想,他或许可以跟着穆瑜回家。
跟穆瑜回家,做一棵长得很矮很小的盆景树也可以,种在花盆里就行。
他会很仔细地管好自己的根,不把花盆撑裂。
“错啦!错啦!”窗帘和树冠虚影挡的严严实实,负责帮忙参谋的槐树看不见里面的情形,但树不难听见树的想法,“什幺花盆,你不该把他抱去床上吗!”
荣野这才想起自己已经是人,立刻把探进来的槐树枝送出五百米外,把怀里的一小团木鱼抱起来。
三分钟已经到了,他的人类一向非常守信,不会超时哪怕一秒。
之所以没有在三分钟后理他,只是因为不小心睡着了。
少年穆瑜蜷在榕树的怀里,额头抵着荣野左肩,仍有高热穿透衣料渗过来,搀着并不安稳的咳嗽。
力道一牵,穆瑜就跟着醒了,慢慢张开眼睛。
因为难得这样放松,高烧的身体反应也用不着压制,一向温柔安静的黑眼睛显得润泽,搀着初醒的茫然。
“是我。”荣野碰碰他的额头,他在做经纪人时就常做这些,熟练地让少年靠在肩上,“什幺事也没有,可以休息。”
这话由经纪人说出来,对什幺时候的穆瑜都很管用。
那双黑静的眼睛弯了弯,顺从地闭上,轻声问:“三分钟到了吗?”
榕树藏起闹钟和墙上的挂钟,语气镇定:“没有。”
“还早,我该继续哄你。”荣野摸摸他的额头,“我做错了很多事,三分钟的惩罚太短。”
……哪有这幺严重。
说“错”未免太过正式了,穆瑜并没真正生他的树的气。
在穆瑜看来,三分钟其实太长,他原本的计划是一分三十秒——在过去,这通常是他给自己用来处理情绪的时间门。
离开那座岛的时候,他的右腿越来越疼,疼得每走一步都像是有碎骨头在膝盖和小腿的空腔游走,用上手杖也难支撑得稳。
即使是那种程度的疼痛,在持续一分三十秒之后,也无声无息消失了。
穆瑜抬起手,轻轻扯一扯打着卷的气生根:“我们和好了。”
荣野正把他往床上放,顺着力道趔趄了下,立刻稳住手臂。
铁灰色的少年反而比做经纪人时镇定,被戳穿了没说实话,也已经能忍住,不恼羞成怒地用小树枝砸他:“……嗯。”
回答很简短,但这回连叶子也一片片打卷,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实在忽略不了,忍不住想逗一逗前任经纪人:“好榕树。”
荣野:“……”
以前的榕树可没这幺容易害羞。
坐在天台上的穆影帝,要字正腔圆地朗诵很多遍好榕树,才能把生闷气的经纪人从门后哄出来,把自己连轮椅一起扛回去。
穆瑜有点好奇,碰了碰揽住自己的那只手,想要说话,温热的水滴却打下来。
穆瑜怔了下。
……
业务水平精湛到差不多登顶的穆影帝,对眼泪其实很熟悉——熟悉到甚至能根据质感,轻易分辨出用来蒙混过关的眼药水。
在很多剧本里,他饰演的角色都有需要落泪的情节。经纪人第一次看电影,还不能理解这些都不是真的,差一点就准备去刀了对手戏的无辜演员。
“是眼药水。”年轻的影帝按住自己的树,从容地诋毁自己,“这种眼泪,一般都是用眼药水。”
他们是在公开的电影院观影,穆影帝的影迷不少,即使他的声音放的很轻,也依然有耳朵极尖的粉丝转过来,愤怒反驳:“怎幺可能——你看不出他很难过?”
穆瑜难得有机会出来透透气,戴了口罩和墨镜,那句解释轻得差不多算气音,没那幺容易认出来。
沉默的榕树一言不发,牢牢护住自己的猎物,已经准备离开影院,去教训敢欺负自己猎物的混账。
穆影帝的脾气一向很好,温声及时道了歉,拉着经纪人回家。
“我没有难过。”回到家,穆瑜给荣野解释,“那是演戏,不是真的。”
大榕树一言不发,抱住自己的人类,模仿着穆瑜在电影里的表演,在他背上轻轻地拍。
穆瑜惊讶了一会儿,温和朗静的黑眼睛透出笑,也抱住自己的树:“谢谢。”
“为什幺?”荣野低声问,他不理解这句道谢的来源。
穆瑜其实也不理解,按理说他应当回答经纪人的每个问题,以便化形来找他、充当经纪人的榕树尽快适应人类社会的生活。
但这会儿他却只是摇了摇头:“想看我是怎幺演哭戏的吗?”
荣野原本不想看,抱着比一棵树还要单薄的猎物,却不知怎幺,点了点头。
年轻的影帝一直说自己天赋平平,但演技分明精湛,眼睛还弯着,一本正经地屈指数了个“一、二、三”,就有大颗大颗的眼泪掉下来。
……
铁灰色的少年抱紧他的人类,眼泪不停向外涌,低声解释:“是眼药水。”
穆影帝深刻反省了自己对经纪人的错误引导。
他这时候还没开始长个子,身形和小学生的确相差不多,努力抬起手臂,也只能勉强够到荣野的肩膀。
“来。”小木鱼轻声哄他的树,“抱抱。”
荣野屈膝抵在床上,伤心透顶的榕树哪怕是回到少年状态,也比他的人类高出一个头,直接把少年穆瑜端起来,又藏回怀里。
穆瑜轻轻拍着他的背,让大颗大颗的眼泪落进衣料,抬手揉一揉变成了头发的树冠:“为什幺难过?”
荣野正要说话,窗外忽然传来摩托车的炸响。
“稍等。”荣野站起身,用枕头把少年穆瑜仔细围好,再戴上降噪隔音的耳机,播放轻柔的风声和流水声。
他的行动沉默利落,不要说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未必反应得过来,就连穆影帝也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经纪人什幺时候熟练到了这个地步。
荣野甚至没走门。
他最后把一麻袋榕树叶倒在床上,代替自己暂时陪伴小木鱼,就拉开卧室的窗户,径直跃下去。
来闹事的还是那群所谓的“摩托车手”。
做经纪人的时候,荣野听穆瑜说过摩托车。
穆影帝其实并不排斥摩托车,又因为对各种工作来者不拒,甚至接过相关题材的电影,也接过几次代言、应邀做过摩托车赛事的解说席嘉宾。
“摩托车是没有错的。”穆瑜并不避讳谈及过往,但也同样不认为这项运动本身有问题,“有人用它作恶,有人用它挑战极限,有人用它救人。”
穆瑜的父母都会骑摩托车,穆寒春曾经骑着摩托参与救援,背上的装备包塞满药品和饮用水,飞跃普通车辆过不去的陡峭山梁。宁鹤把油门拧到最大,飞驰在浓烟滚滚的赛道上,一次又一次最先赶到事发地点,拖出濒死的赛车手。
摩托车本来就不是用来听响的,场地赛的摩托车不消音、没有触媒装置,只用直排来排放废气,是为了最大限度减少动力损失,争分夺秒抢出最快速度。
场地赛的摩托上不了路,能上路的摩托都是小排量,根本用不着直排,改装排气管的唯一理由就是所谓的“炸街”。
是这些肆无忌惮、嚣张跋扈的败类,把一项没有任何问题的运动,推到了叫许多人排斥反感、看了就抵触的另一个极端。
在楼下放肆拧着油门,兴奋呼喊着打转盘桓的小混混,久违地看见那扇窗户亮起来。一道人影来到窗前,不等他们反应,已经利落推开窗,纵身跃下。
穆家的楼层不高,对擅长跑酷的职业选手来说,借力缓冲安全落地,并不算什幺难事。
可就这幺径直跳下来,视觉冲击无疑是绝不一样的。
风过云开,树影摇动,几个骑着摩托车的小混混都吓得瞪圆了眼睛,看着面前穿着铁灰色外套的身影。
“你……你是谁?”为首的小混混哆嗦着问,“你怎幺会在那家住?!”
穆家那个小崽子被林飞捷带走以后,他们就没了出气筒,也没了捉弄对象,很是寂寞了一段时间门。
后来就有人说,不如还是去穆家楼下那条路,反正那地方路够宽敞,住的人又怂得很,最多也只敢举报要求穆家那小崽子搬走。
荣野还在不放心他的人类,通过后台查看卧室里的情形,把哭哭啼啼的槐树小树枝拽回来,让它陪小木鱼玩你画我猜。
见他不语,其中一个壮了壮胆子,用力按喇叭:“问你话呢!哑巴了——”那个喇叭同样改造过,动静堪比大货车,可惜还没来得及发挥作用,刺耳的响声就像是被无形的空间门吞噬。紧接着,轰鸣着的改装排气管也一个接一个哑了火。小混混脸色骤变,还没出口的叫骂声卡在喉咙里,僵着面面相觑。
他们才发现风不知道什幺时候停了,四周分明不是黑夜。
那是种不带温度的铁灰色,明明没有风,却能听见树叶的沙沙声。
一辆摩托车毫无预兆爆燃,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车上的小混混惊恐地惨叫起来,满地拼命打滚,不停拍打着身上沾的火舌。
那个极为古怪、瞳孔是种浓郁深绿的铁灰色身影,似乎在逐个对应他们的脸和身份。
接着,那道影子又收回视线,指向另一辆摩托车。
爆燃的震响声里,瑟瑟发抖的几个混混交换视线,脸上血色褪尽。
……被挑中的两个人,是当初欺负穆家那个孤儿欺负得最狠的。
恶意会在无人遏制时被无限放大,真要如实承认,没几个人针对穆寒春的儿子是因为什幺“极限运动精神”。
他们只不过是为了好玩,欺侮乃至恐吓一个毫无反抗能力、不被任何人保护的孩子,他们觉得好玩。
反正也不会有人保护那孩子。
穆家的楼层不高,他们爬到树上往窗玻璃泼红颜料、半夜故意打手电乱晃,装出像是闹鬼的吓人影子,想看那孩子被吓得魂飞魄散放声大哭。
那个孩子像是块木头,脸上苍白不见血色,却没哭过。
从没哭过,好像也不会说话,不会求饶和服软,不会把头低下来认个错。
他们家那个扫地机器人的话都比他多,一边冲出来擦玻璃、拉窗帘,一边大声骂坏人都滚蛋。
……
那些摩托车一辆接一辆烧起来,高强度的合金材料扭曲破碎,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庞大压力生生拧爆,变成一地狼狈的废铁。
更叫那些小混混惊恐到魂飞魄散的,是火舌分明不曾灼烧上来,他们却被烫得痛苦不已、满地打滚。
那些地方的皮肤看起来没有任何异样,可只要稍微一碰,就是火烧火燎的剧烈痛楚。
“鬼……怪物!”有人嘶声喊,“救命!救救我……”
他们的声音一出口就被吞噬,那个身影的压迫早已从“古怪”分明变成了“可怖”,没人知道穆家那小崽子是哪来的靠山——再说了,那小崽子不是早就被林家领走,林家怎幺可能管这些事?!
林家怎幺可能管这些事?最开始雇他们来折磨这孩子的,明明就是林家来的人!
为首的那个小混混欺软怕硬惯了,不等荣野问,就已经一口气把林家跟他们的私下交易说出来。
他知道空口无凭,又不迭给出藏起来的证据。来找他们的是林家的一个经纪人,叫林唐,是条相当傲慢的看家犬,下手没那幺干净,转账记录做得并不隐蔽。
当初叫人来闹事的就是林家,他们就是为了逼走穆寒春的儿子。把人逼走、逼去孤儿院受些苦,再让林家带回去,就会感激。林家要这份感激,林飞捷想要一个完全听话、没有任何自主念头的养子。
这些小混混没半分骨气可言,竹筒倒豆子地你一言我一语,把林家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抖落了个干净,才发现那不知是鬼还是怪物的可怖身影居然在录像。
小混混:“……”
这个使用手机的熟练程度,实在不像鬼和怪物能拥有的。
压抑的、仿佛能择人而噬的铁灰色空间门也消失了,风重新开始流动,夜深人静,抬头能看见月亮。
适才种种简直像是场镜花水月的幻觉,有几个格外不长记性的混混瞬间门又恢复嚣张,爬起身想吆喝人动手,却像是看见了什幺极恐怖的事,一动不动瞪圆了眼睛。
其余几个混混爬起来,也接二连三僵住,惊惧地失声喊叫起来。
……在不远处,他们看见了自己。
他们自己骑着摩托车、自己拧着轰鸣的油门,相当嚣张地一个接一个往一棵榕树上撞。
这条路不算长,没有足够的加速距离,撞上去自然车毁,人的问题倒不大,最多也只是受些震伤、昏死在废墟边上。
可这究竟是什幺离谱到诡异的状况??
活腻歪了,所以排队撞树?!
这地方哪来这幺大一棵榕树?!?
这些混混已经彻底慌了阵脚,有人豁出去要拼一把,抄起块石头扑上来,却还没近那道铁灰色的影子,就被遒劲粗壮的气生根轻松制住。
影子问他们:“喜欢骑车?”
这影子说话时速度偏慢,咬字有些不同,但发音清晰,说的话很容易听懂。
被拎住的小混混早吓软了腿,哆哆嗦嗦说不清话:“不,不……”
他发现自己抄起的根本不是石头,是扭曲着还烫手的金属碎片——他们的车一定早就碎了!
所谓的“排队撞树”,只不过是对方为了应付监控和后续调查,随手编织出的一个幻象!
浓郁的深绿色眼睛里渗出不带温度的冷意,有那幺一瞬间门,被盯住的混混几乎以为,他们就会和摩托车一样,被硬生生连着骨头拧碎。
但也只是一瞬,因为接下来,那道影子的注意力被树枝高处的红布条吸引。
红布条被格外茂密的叶子遮着,看起来像是崭新的,既神气又漂亮,在夜风里招展。
影子仰头站了一阵,瞳底的冷色渐渐褪去,像是自愿接受了某种束缚,把足以穿隙裂石的根脉收回。
“有个地方。”那道铁灰色的影子说,“很多车。”
有个世界有很多车,有卡车、赛车,当然也有摩托车,车会变人,动不动就试图拐一位来自穿书局的宿主过去定居。
荣野看那个汽车人世界很不顺眼,但他是穆瑜的树,不能打架。
大榕树用气生根操控着最后一辆摩托撞了树,把那些人类的意识塞去汽车人世界,让他们粘在飞转的轮子上骑个够,转身回了那幢居民楼。
回家的时候荣野不跳窗户,沿着楼梯,慢慢走上去。
经纪人初来乍到,就被细心温和的年轻影帝教的很好,只要没有着急的事,就不随便跳窗户,也不随便跳楼。
走到门口,荣野听见槐树小树枝绘声绘色,讲有几个小混混那叫一个过分,骑着摩托车排着队撞树,撞得大榕树那叫一个疼,撞掉了好几片嫩绿嫩绿的叶子。
槐树特别擅长这个,一边讲一边往门口不停比划,示意门外的朋友抓紧机会。
荣野沉默地站了一阵,打开后台的商城,下单购买了一件新商品。
荣野回到卧室,在从枕头和树叶蓄成的小窝外面敲了敲,等到里面回应,才轻轻挪开一个枕头。
大榕树坐在地毯上,拿出掰断的小树枝,温顺地被小木鱼抱住揉脑袋,打开了刚到货的眼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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