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时辰后, 林挽月回来了,一额头的汗。
林挽月来到了李娴的藏身之处, 从驴车上下来, 将驴车牵到路旁, 把驴子拴在了树上, 身手拉了拉缰绳, 确定缰绳不会松开才朝着树林里走。
林子里很静, 林挽月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林挽月很紧张,她机械的迈着步子,手心渗汗, 喉咙发紧。
她有些怕, 怕看不到李娴的身影, 也害怕看到的是李娴的尸体。
虽然她已经用了最快的速度, 可是这一来一回还是花了不少时间。
林挽月活了十六年,一颗心从来都没有这样慌乱过, 这一路上,她归心似箭,把拉车的驴子抽的直叫唤。
这会儿好不容易回来了,她反而怕了起来。
林挽月踩着脚下厚厚的枯叶,感觉就像踩在棉花上,生怕走到最后,看到的是让她无法接受的结局。
在返回湖州城的路上,林挽月想了很多, 到底是什么人想要刺杀李娴呢?
可是缺乏政治敏感度的林挽月,想来想去也没有想清楚其中的缘由,一位久居深宫的公主,既不能夺储又不可能有什么江湖仇家,而且公主随行的物品也没有带什么奇珍异宝。
林挽月想来想去也想不通,最后她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那批黑衣人不简单,凭借着九个人就可以和李沐亲手挑选的精兵打了一个平手,甚至略占上风,肯定不是一般人能够培养出来的。
这片林子的树木很茂盛,此时正是秋天,间或有落叶飘下,林挽月行在树林里,徐徐深入,四处环顾,也没有发现李娴的身影。
林挽月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焦急的四处张望,难道自己回来晚了吗?
林挽月紧了紧握着的拳头。
“公主,你在吗?”
听到林挽月的声音,李娴从一颗粗壮的树干后面闪身出现,双手还托着林挽月的佩刀。
林挽月看到李娴完好无损的立在那里,一颗悬着的心终于安然落地,她带着惊喜的表情,大步流星的来到了李娴的面前:“公主,我回来了!”
李娴微微抬头打量面前这人,此时他已经换了一身普通的粗布衫,额头和鼻尖上都是汗,有一些甚至顺着他的黝黑的脸庞缓缓的淌了下来,但是他的眼神却是明亮的,带着掩盖不住的惊喜注视着自己。
心中所想全部映在了他的脸上,不带一丝掩饰,也不参合一丝虚假,是那样的简单,明了。
看着这样的林挽月,李娴不知怎地,心中闪过了一丝羡慕,她曾经也拥有过这样的表情,不知什么时候被她弄丢了。
“林营长辛苦了。”李娴看着林挽月露出了笑容。
林挽月接过了李娴手中的佩刀,然后对李娴绽放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本就洁白的牙齿被这黝黑的脸庞映衬的有些耀眼。
“公主,该买的我都置办齐了,我们可以出发了。”
“嗯。”李娴点了点头,跟在了林挽月的身后,一起走出了密林。
到了路边,林挽月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对李娴愧疚的说道:“公主,我没有多少钱,而且我想着两个人一起上路一匹马也不方便,于是我就把马给卖了,那是一匹军马,卖了一个好价钱,然后换了这辆驴车,给公主买了几身衣裳,还买了路上吃的干粮以及一些其他的东西,还剩下一些盘缠,只不过要委屈公主了。”
李娴看着林挽月,回道:“如今能侥幸保命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怎会挑剔这些,林营长你做的很好,那匹马也确实太引人注意了,换了这驴车反而好一些,也方便一些。”
听到李娴认同了自己的看法,林挽月立刻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对李娴说道:“公主快上车吧,车上的衣服我已经给您准备好了,您快去换上,我在这里守着,换好了您把衣服给我,我去处理了。”
“好。”
李娴上了车,小小的车厢最多能容下两个人,这是她有生之年坐过的最简陋的马车,不,是驴车。
车厢的一边摆了几个行囊,李娴打开放在最显眼位置上的行囊,里面果然是一套普通农妇穿的衣服。
李娴在狭窄的车厢里将衣服换了,虽然这些事一直都是由人伺候,但是百姓的衣服穿起来很简单,李娴自己也可以穿好。
“林营长,我换好了。”
说完李娴抱着自己换下的宫装从车厢里走了出去。
林挽月看到李娴穿着农妇的衣服出现在自己的面前,眼睛亮了起来。
林挽月从来没有见过能把农妇衣服穿的这么好看的人,世人都说佛靠金装,人靠衣装。
可是如今李娴脱下了她那一身高贵的宫装,换上了普通百姓穿的粗布衣裳,竟然……
竟然还是难掩她那一身风骨,虽然因为脱掉宫装令李娴少了几分贵气,但是却意外的让李娴多了几分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自然之美。
都说是衣服衬人,可是这件普通农妇的粗布衣服到了李娴的身上,顿时让这件衣服价值倍增了起来。
“在看什么?”李娴见林挽月呆呆愣愣的,不由问道。
“恩……从来没见过有人可以把农妇的衣服穿的这么好看。”
林挽月下意识的说出了心中所想,看到李娴弯起来的眼睛,才恍然觉得自己唐突了,黝黑的脸立刻热了起来,接过李娴捧着的宫装,慌忙的转身朝着林子里走去,一边走一边说:“我,我去处理一下公主的衣裳。”
可是刚走了两步又折了回来,站在李娴的面前,将宫装先放在了驴车上,然后从怀里掏出了一把小小的匕首,递给李娴说道:“公主这个是我在湖州城里买的,大小合适,方便携带,而且还不重,你拿着。”
“谢谢。”
李娴接过了林挽月递过来的匕首,上面还残存这林挽月身体的温度。
林挽月拿起自己的佩刀,抱起宫装,想了想还是有些不放心,便对李娴说:“公主还是和我一起去吧。”
李娴看了看林挽月,点了点头。
二人来到密林之中,林挽月挑了一块空地,先蹲下去将地上的枯叶拢起放在一边,直到露出的地表,林挽月将李娴的宫装叠好放在一边,然后拿着刀在地上挖了起来。
片刻后,林挽月挖了一个大坑,将刀丢在一旁,然后将李娴的宫装放到了坑里,开始填土。
李娴一直注视着林挽月的动作,见林挽月将坑填满踩实之后将剩下的土均匀的洒在了上面,铺平,然后抱过之前的枯叶洒在原处。
做完之后,林挽月还移动着步子打量埋衣服的地方,检查无误,才满意的点了点头对李娴说道:“这下肯定看不出来了,公主我们走吧。”
李娴对于林挽月的处理方法感到满意,并且在心中给了林挽月一个判定:有勇有谋,注重细节,纯净,果断,好好打磨打磨将来定会成为珠儿手中的一把利剑。
“林营长这一路上你就不要再叫我公主了,唤我名字就行了。”
……
林挽月本能的想拒绝,但是又一想如今这样的情况必须要如此,敌明我暗,自己要还张口一句公主闭口一句公主的话,那岂不是找死吗?
李娴见林挽月毫不矫揉造作的默认,对林挽月又满意了一些,继续说道:“我也不叫你林营长了,就叫你飞星如何?”
“就依公主。”
“嗯,你我孤男寡女出门在外,总要有个身份掩护才方便一些,飞星你说呢?”
听到李娴自然的叫出自己的名字,林挽月心跳开始加速,她看着前方点了点头。
“嗯……不如就扮作一对夫妻吧。”
“哎哟!”
林挽月听到李娴的话,脚下一个趔趄,正好前面的枯树叶下面埋了一条树根,林挽月踉跄的绊在上面,然后“啪”的一声趴在了地上。
“林……飞星,你不要紧吧。”
李娴没想到林挽月的反应会如此之大,不觉有些好笑:想她贵为离国嫡出的长公主,而且还尚未出阁,自己都不介意,这人倒是先趴下了。
“没……没事。”
林挽月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浮灰然后目不斜视的对李娴说:“公主我们还是上车再说吧。”
“好。”
李娴随着林挽月回到了路边的驴车上,二人先后进了狭窄的车厢,相对而坐,膝盖和膝盖之间的距离不过一尺。
“公……娴……姑娘,我觉得我们两个夫妻相称实在是不妥,不如扮作……小姐和车夫?”
听到林挽月的提议,李娴笑着看她反问道:“能雇的起车夫的小姐,会坐驴车?会穿成这样?再说你一口一个小姐叫着,不怕被贼人惦记上?”
“那……那我们可以扮作兄妹或者……姐弟也行。”
李娴笑的更开了,调笑道:“你见过长得这般不像的姐弟吗?”
林挽月的面上一窘,看了看李娴吹弹可破白如羊脂的脸,再想想自己都快黑成煤炭的脸,说是兄妹肯定也没人信,再让人以为自己是绑票的坏人,恐怕更麻烦。
“我知道飞星你在顾虑什么,可是这都是权宜之计,此处距离回京还有一段距离,这……车的脚程又慢,免不了要住店打尖儿的,只有夫妻的身份最合适,免去许多盘问和怀疑,而且……若我已经是有夫之妇也会少些麻烦,不是吗?”
林挽月认真的想了想李娴的话,觉得她说的确实在理,而且又想到反正自己和李娴一样同是女人,如今为了安全以夫妻相称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想通这里,林挽月对李娴点了点头道:“那就听……娴姑娘的。”
见林挽月答应,李娴对着林挽月嫣然一笑,道:“你叫我娴儿就好。”
“那,娴儿,我们出发吧……”
说着林挽月作势要往车外钻,却被李娴叫住。
“飞星且慢,我还有些事情要告诉你。”
林挽月重新落座,李娴开口说道:“其实,我大概知道那批刺客是谁派来的。”
“是谁?”
“是宫里派来的,但是具体是谁我也不知道,左不过是那几位王爷,齐王楚王,雍王,甚至环儿也有可能。”
听到李娴如是说,林挽月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李娴,诧异的问道:“为什么?他们不都是你的亲哥哥,还有弟弟吗?怎么会对你下毒手?”
“当然是为了那至高无上的位置。”
“可是你……”
“我是太子一奶同胞的亲姐姐,珠儿如今才八岁,母后仙逝,我若也死了,珠儿在宫中就再无依傍。”
林挽月张了张嘴,脸上惊愕的表情不褪。
林挽月出生在健全的家庭里,父母和睦,姐弟感情又好,后来参军来到军营,从来没有接触过上层的这些东西,此刻,从李娴的嘴巴里听到的这些,林挽月可以想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可是她却无法相信同宗之间自相残杀的事实。
李娴平静的看着林挽月,然后低声的说道:“我知道你可能无法理解,但是这就是皇家的无情,权力的诱惑远远大于骨肉亲情的重量,其实不瞒你说,我这次出宫也是带了一些目的来的,毕竟你的将军是我的亲舅舅,母妃仙逝以后,我和珠儿在宫中的日子危机四伏,我想着,若是此行能求得舅舅的庇佑,也许那些藩王忌惮舅舅手中的雄兵会稍微收敛一些。可是舅舅却拒绝了,他不想掺和到夺嫡这趟浑水里面来,他是我的亲舅舅,我也不愿逼他。本想着回宫之后另寻他法,没想到他们居然狠心到连宫都不想让我回去了,今天若不是有你,恐怕我也已经死了。”
……
林挽月抬眼看了看脸上难掩失落的李娴,心中被李娴的话压的沉甸甸的,林挽月没读过太多的书,不懂那么多的大道理,在军营的这两年多,昼夜不停的自我压抑也让她本来能言善道的能力消失的几乎无影无踪。
看着这样的李娴,林挽月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出言安慰。
车厢里的气氛一下子就凝重了起来。
李娴也不急,端坐在那里静静的打量着林挽月,只见林挽月双手按在自己的两个膝盖上,低着头,偶尔又握起拳头,间或轻叹一口气。
就在李娴想出言提示林挽月出发的时候,林挽月却突然抬起了头,她看着李娴,衬度了片刻,才对李娴坚定的说道:“大帅其实是非常重感情的一个人,以后……我是说,以后……万一我可以在大帅跟前说得上话的话,我会帮你求他的。”
“那便谢谢飞星了。”
李娴对着林挽月笑了笑,心中有些惊喜:没想到事情会发展的如此之快,看来这林飞星也并不是之前她想象中的那般不近人情……
“公……娴儿。我有一个想法,不知道行不行。”
“飞星但说无妨。”
“我觉得如果,如果事情真的如你刚才所说,想要杀你的人是宫里的那些王爷的话……我们最好还是不要走官道回京。一呢,是刺客失败了一定会沿途追捕伏击,今天我也见识了他们的身手,惭愧的说我对付一个两个尚可,人多了,我未必能保护你的安全。二呢,我刚才想了想,你的行程定是有人泄露了,不然他们怎么会正好埋伏在我们的必经之路,而且还是在准确的时间,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显然有精密的部署。我想,你身边可能出了叛徒,给那些想杀你的人通风报信了,但是你带来的京卫又都死了,李忠世子应该也不会,你看他自己都生死未卜,我在想是不是你的两个宫婢出了问题,被人买通了。”
说到这,林挽月停了下来,看了看李娴,深怕自己的推论引起李娴的不悦,见李娴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才继续说道:“当然了,我不是说我们军营里的人没有嫌疑,但是这些侍卫是我们出发之前大帅才点的,而且根据你的要求还去掉了大部分,所以他们出卖行程的可能性非常低,但是你的宫婢就不同了,她们一直和你住在皇宫里,那些藩王也有机会和她们私下接触,所以比较容易买通,还有阿隐……阿隐姑娘救过我的命……但是,我现在认为她的嫌疑最大,我希望你回宫之后要多加小心身边的人,这次刺客失败了,我若是他们定会抓住这次机会,我会派人沿着你回宫的路线,地毯式前后沿途追捕,而且会重点布置人手防止我们回到军营,军营肯定是不能回了,官府……最好还是也绕过,为今之计,最好是彻底的绕开他们部下,回到京城,才是最安全的,你觉得呢?”
李娴耐心的听着林挽月缓慢的说完了她的的分析,在心中不禁对林挽月涌起了一股欣赏,虽然这次的刺杀是自己布下的局,但是林挽月就情况做的分析全对,甚至她所考虑的不仅仅的如何逃避追捕,她甚至去思考原因,追寻源头,这是最可贵的亮点,一个从来没有经历过一点宫廷斗争的普通士兵,在无人指点,没有任何经验的情况下可以自己思考到这一步,足够令李娴刮目相看。
这一次,李娴没有再掩饰她心中的想法,而是开诚布公的对林挽月说:“飞星,你有元帅之才,可堪大任。”
“公……娴儿过奖了,我……上不了大雅之堂的。”
“谁说的?我自幼生活在宫中,见的文臣武将数不胜数,以飞星你适才的一番话来看,如果能有一位好老师对你稍加指点,假以时日,飞星你必定会成为文可定国,武能安邦的能臣猛将。现下朝中好多位极人臣的卿家大夫们,不过是沾到了祖宗的荫庇罢了,若是论真才实学,不过尔尔。”
“公主,我刚才想了一下我们行进的路线,由边关到京都是一条从北向南的直线,我想我们由这里向西到连州,然后再从连州向南往京城走,你觉得如何?”
此时的李娴已经认定林挽月是一块值得打磨的石中玉,虽然这次的刺杀事件是李娴的自导自演,无论他们走那条路他们都是安全的,但是还是要适当的避开朝廷搜捕的人,时机尚未成熟李娴也不想这么早就露面回宫,借这个机会指点指点这块“石中玉”似乎也不错。
于是李娴对着林挽月说道:“我觉得不如我们这样,由此处向西走一城到连州,然后从连州往北退一城到咸城,然后再由咸城向西走一城蒙达,由蒙达一路向南往京城走。”
林挽月细细的思考了一下李娴说的路线,迷茫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钦佩的看着李娴,惊呼道:“公主果然好计谋,和您一比我的计划简直是小儿科了,如果按照我说的:我们向西一城,然后直接向南刺客如果在这条官道上找不到我们,必定会增派人手向东西各自铺开一城,我们的驴车脚程慢,很容易就被追上了。可是,若是按照公主的路线,向西一城避开锋芒,向北退一城出其不意,再向西行一城,刺客怎么也想不到,我们在这样的情况下不火速回京反而和她们兜那么大的圈子,而且若是按照公主的路线来走的话,他们想找到我们恐怕需要比现在多三到四倍的人力,而且公主遇刺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回京城,介时他们定会投鼠忌器不敢大肆追捕。”
见林挽月这么快的就领悟了自己的计策,李娴满意的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其实这个路线不仅仅局限于我们逃命,在平时思考问题,制定策略的时候也可以这般。”
“嗯!”林挽月重重的点了点头。
李娴并不知道,她今日不过举手之劳的指点,为林挽月打开一道全新的,更加宽广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