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尤金原定在今天驶往撒格朗边境上的主城夏塔斯,但因为肖意外的状况,只能临时改换计划,直奔岗哨后第一个有住民的星球而去。这个星球甚至没有一个正经的名字,只有一个供旅客休息和补给的城镇,代号叫“停靠点A”。

停靠点A所处的自然环境极其荒芜,就算经过了人工改造,依旧是一片惨淡的荒漠。尤金和肖来的时候还是白天,但是随着大风一刮,天边转瞬变暗,厚厚的风沙落在老旧破败的建筑之上,视野里的所有东西都是灰蒙蒙一片。

尤金将舰船在停泊区停好,将肖的手臂盘在肩上,撑着对方一步步地走向了面前的旅店。他们用来落脚的房间窄小而幽暗,在生化人扶着床边坐下时,尤金保持着站姿,一手拿出终端检索着信息,一手握成了拳。

——生化人/过热

——生化人/过载/解决手段

——撒格朗/生化人/修理

他快速地检视着搜索的结果,却没有找到想要的答案。握紧的拳头抵向了唇边,他下意识地咬上了自己食指的指节。

“……尤金。”肖叫他的名字。“尤金。”

尤金终于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目光却一时没有收回来。是反应了两秒之后,他才终于看向了肖。

那个表情让肖想要叹息。

“我真的没事。”肖的声音听起来无比耐心:“信息过载之后,有一段时间过热是正常的。现在我的能源快见底了,温度也下去了。”

他这么说着,拨开了领口给尤金看。那里的皮肤还泛着红,但是比最早先要好上许多。

“你看。我只需要稍作休息,再补充一下能源就好。”

尤金把终端收起来,一言不发地走到了两人的行囊前,从中拿出了肖的能源线。眼看着尤金就要一声不吭地撩起他的衣摆,肖直接靠向了床头,挡住了自己后腰接口的位置。

“我不想现在充电。”

不管肖的语气如何温和,这样的发言依旧让尤金泄露出了微薄的怒意。他皱着眉看向肖,却在开始驳斥对方的任性之前,被对方的下一句话打散了脾气。

“……我也想体会人类生病时的感觉。”

尤金攥着能源线的手顿了顿,最终垂往了身侧。肖的这句话让他忽然有种由衷的心酸,甚至短暂地覆盖掉了他此时的紧张和不安。

“抱抱我吧,尤金。”

像是看穿了自己的动摇,肖对他伸出了手,露出了一个他无法拒绝的微笑。

……

在那之后,肖枕在尤金的膝上,抬头看着自己的恋人,伸手轻轻拨弄着对方额前的头发。

他低声地问:“为什么你会这么害怕?”

尤金隔了很久才说:“如果你真的出了问题,我并不知道该怎么把你修好。”

——恋人型号生化人属于需要精密维护的种类,放在联盟,都是由学会一手检修和服务。在他们脱离学会的现在,撒格朗因为没有完全对应的产物,能够修理肖的个人只能碰着运气去找。

如果找不到的话……尤金并不愿意去想象那个可能。

就算生化人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死亡,在肖因为故障而停摆之后,他依旧会切实地失去对方。毕竟剥离了意识的生化人,和报废的机器并没有两样。

他能想象自己会如何来回奔忙,直到自己能够再一次唤醒对方。但是他依旧无法保证,当肖再一次睁眼的时候,对方是否还是他熟悉的这个人——抑或是倒退回最初的最初,变成那个对自己毫无记忆,而对“主人”无比温柔顺从的生化人。

曾经他会爱上那样的肖,他却无法想象同样的事会再发生一遍。

他总觉得眼前这个和他分享了所有经过和记忆,用无数数据堆砌起来的,才是名为肖的灵魂。

……察觉到尤金抱着自己的手臂正在微微颤抖,肖在不忍之余,同样体会到了真实的,被珍视的感触。尤金在害怕失去他——尤金如此,如此地需要他。

这让他感到了无上的,难以言说的满足。

“我不对你说谎,尤金。”

肖的声音柔和而低沉,几乎散发着甘美的气息。

“如果我的身体真的出现严重的状况,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

“因为我很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时间,我会尽我所有的可能去保护它。”

他缓慢地强调了一句:“……谁都不能从我的手里抢走它,包括我自己。”

生化人旋即笑了笑,在无害的笑颜中扯了扯尤金耳后的头发,像是要从恐惧的手中抢夺过恋人的注意力。尤金看着他,最终慢慢地抱住了肖的肩颈。

是在良久的无言之后,肖才又开了口。

“给我讲讲你的事吧,尤金。”他低声请求着:“你很少和我说起自己。”

“你想知道什么?”尤金的声音像是耳语。

“你以前是什么样的孩子?我是说,在你上裂流号之前。”肖的手摩挲着尤金的腕内。“有没有人欺负过你?”

尤金略微抬了抬下巴,没什么笑意地笑了一下:“没有。我的童年相当的……普通。”

他前十二年的人生没有疮疤,也没有笑容。与之相关的记忆像是没有色彩的默片,除了普通之外,或许只能用陌生来形容。

——他对那段记忆感到陌生,也对他的家人感到陌生。

阿尔宁家的宅邸很大,仆人很多,花园很美,十数年来从未变过。因为旁支并不多,阿尔宁家比起一般的贵族家庭要安静很多。

父亲,母亲,迪特里希,自己——这仅有的四个人本应组成一个和美而简单的家庭,却更像是一群无关者生硬地凑在一起。

作为证据,在他的记忆里,不管是父亲和母亲,都不曾有一次拥抱或亲吻过自己。

他多少能理解父亲的立场。他在襁褓中时,母亲艾达便嫁进了阿尔宁家。没有人试图遮掩他是私生子的身份,他也从记事起便深知自己和父亲没有血缘关系。因此对于父亲客气的疏远,他不管是情感上还是理智上都能够接受。

他难以判明的是母亲对他的态度。在安静幽暗的房间里,母亲会长久地凝视着他的眼睛,仿佛正透过他看着别人。

“你不像他。你也不像我。”

母亲曾经蹙着眉这样喃喃道。

“你不是怪物。”(youarea摸er.)

这样的对话让他觉得不安,因为他清楚地明白,母亲话中所指的“他”,必然是自己的生父。会抛弃自己和母亲的人——他曾经好奇过那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却在这样的交谈过后彻底打消了探听的愿望。

他不知道是怎样可憎的人,才会被母亲称之为怪物。

只不过在阿尔宁家的宅邸里,处于边缘的并不只有他自己,就连母亲和父亲之间的联系,都透露着一种流于表面的疏离。他们三个仿佛是被圈禁在华美笼子里的假人,要不是迪特里希的出现,他或许会觉得,他从来不曾在童年中接触过任何真实的情感。

迪特里希会哭闹,会嬉笑,会对着他发脾气,会伸出手来跟他讨要拥抱。在他第一次触碰到对方柔软的掌心时,还只是个孩子的自己甚至会因此小声地啜泣——那是他唯一能够感受到的人体的温度,是他在理解救赎意义之前的救赎。年幼的婴孩对于身周人的来意有种天生的敏感,在被自己抱着的时候,迪德看上去就像一只没有忧愁的小动物。等到再大一些,迪特里希几乎变成了他的雏鸟,总会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己的身后,拽紧自己的衣角。偶尔的吵闹过后,在他人面前总是任性的迪德还会先一步认错,结结巴巴地对他说,哥哥,哥哥,请您不要不理我。

尤金觉得自己几乎还能听到对方彼时稚嫩的嗓音,这让他忍不住抬手按了按额角。他甚至回想起,在迪特里希第一天去公学,开始学习写花体字的时候,第一个练习的就是自己的名字。稚拙的笔触拼写出弧度并不规整的七个字母,迪特里希起抬头看着他,说哥哥,我写的好吗?请您夸夸我。

他是真的不介意和迪德就那么相依为命下去,被迫分开的那一天终究还是到来了。

……后来他曾经想过,被父母放弃的他,其实误打误撞获得了他最想要得到的真实和自由。但是迪特里希被他留在了那个笼子里,没有了唯一陪伴和朋友,也有没有了会在每周五下午准时出现的点心。

而或许是因为他的缺席,在再会的时候,迪特里希才会变成了一个陌生的他人。

这样的童年怎么说怎么压抑,尤金挑了一些零零散散的事情说了,自己都觉得寡淡而无趣。可笑这种现在回想起来毫无闪光点的生活,他曾经也拼了命地想攥在手里。

肖在这种地方总是会一如既往地照顾他的情绪。像是没有被这样低沉的话题影响,肖在他的耳边和缓地说到:“我真希望我就住在你家旁边,可以看着你长大。”

“可能的话,我会想翻/墙到你家的院子里,陪你做你想做的任何事,在你需要的时候拥抱你。”

然后肖笑了笑:“可惜我没什么过去,没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和你分享。”

这句话其实并不全然正确。尤金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了一句:“在迪特里希那里的时候,他对你很不好吗?”

——他一直没有问过,也不想问这个问题。一开始是因为他不想探听迪特里希的隐私,后来则是因为觉得尴尬而已。

就算迪特里希对于肖的态度再怎么冷漠,他再怎么无法想象这两个人之前的关系,迪特里希依旧是肖名义上的主人。他从未对迪特里希产生过嫉妒的心情,却依旧无法回避已经发生的事实。

肖垂下了眼睛,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不能说好,也不能说差吧。”

他回想了一下自己在阿尔宁宅邸的日子。尤金之前对于这座庄园的描述很准确,那确实像是一座硕大的牢笼。

在迪特里希不在他身边的时候,他的活动范围只有一间门窗紧闭的寝室。偌大的房间里,会活动的只有他和一座华美的座钟,但他们的效用几乎一样,那就是当一件漂亮的,少有人看的摆设。

他只需要,也只能做一件事情,就是等待他的主人叫他过去。

迪特里希实际上不曾和他亲近过。最靠近的一次,是对方捏着他的下巴,用几乎贴在一起的距离,仔细地审视着他的脸。彼时他还以为对方要吻自己,激动得像一条终于获得主人注意的狗。

肖其实不是很想回忆那些日子。很多事情一想起来就让他觉得恶心,只是他厌恶的不是迪特里希,而是当时的自己。

他无法否认自己曾经有过动物一般的奴性,一举一动只为了取悦和讨好他名义上的主人。而他的主人因为厌恶他非人的部分,甚至不会和他一起用餐,抑或与他一起出门。

“我应该感谢他对我毫无兴趣,所以我吃到的第一餐饭,吻到的第一个人才是和你。仔细想想,我第一次出门,就是去你的公寓见你。”

肖的语气听起来自然又平静,像是没有被这样的过往影响到什么。

尤金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他太任性了。虽然现在说没有什么意义,但是人总该为自己的决定负责,他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把你买下来。”

肖笑出了声:“别这么说,我可是很感谢他让我遇到你。”

……除此之外,他对迪特里希的感受再无其他。

毕竟迪特里希对他的厌恶如此明显,他没有花太多的时间,就发现自己是个错误。

在一次醉酒之后,迪特里希甚至跟他说过:

“你和我想要的一切都是相反的。”

“你永远不会是我的席格。”

这是肖第一次反刍迪特里希的这句发言。在思考片刻之后,他随意地把这个问题抛了出来:“你认识一个叫席格的人吗?”

尤金的身体忽然变得僵硬起来。

“……我认识。”

尤金这么说。

“他很早之前就不在了。”

“是吗。”肖敏锐地感觉到尤金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谈,也因此没有再接着发问——他对于前主人的好奇心如此之低,根本无所谓迪特里希究竟想把他当成谁的替身。

他试着转动了一下身体,果不其然地感受到了一阵眩晕。这样的感觉和所谓的健康毫无干系,只不过是系统在用拟人的方式提醒他他的能源已经完全见底。肖不想在尤金面前陷入失去意识的休眠,因此没有迟疑地坐了起来,将手伸向了身侧的能源线:“……抱歉,我好像到了必须充电不可的状态。”

他对着尤金笑了笑,眼睛还望着尤金的双臂,眼神里有种明显的留恋。尤金不觉得肖需要道歉,然后在对方走向浴室的时候感到了些许困惑。

尤金叫住了他:

“你去浴室做什么?”

肖还是笑:“我不想让你看到我补充能源的样子。”

尤金思考了一下,发现自己真的没有见过肖充电时的样子。眼看着肖就要走进去关门,尤金阻止了他:“在这里就好。”

肖抬眼看向他。

“我想看。”

肖望着尤金两秒,最终妥协一般地叹了一口气。他对着尤金露出一个无奈的微笑,表情还是很温和:“……如果你要求的话。”

高大的生化人用双手拽着衣服下摆,交叉的双臂向上一抬,露出了精壮的,拥有着压迫感的上身。和他精致到近乎漂亮的脸孔不同,肖的骨骼轮廓要比尤金大了半圈,肩膀宽阔而平直,肌肉的排布均匀又明显。这样的身躯不像是能为人类所拥有,多一分则显得壮硕,少一分则显得纤细,甚至因为过于的恰到好处,而生出了一种不真实感。在肖胸口的正中是一块不透明的薄膜,它覆盖住了肖用匕首捅出的伤口,也遮罩住了因此暴/露出的金属内里。

这不是尤金第一次见到肖不着寸缕的身体,他的心脏却依旧难以遏制地加了速。这样的反应让他觉得有些羞耻——以他的年龄来说,他或许并不应该如此轻易地被动摇。然而他的身体却仿佛要把过去几年缺省的悸动变本加厉地补偿回来,他有时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刚刚触碰到自己欲/望的少年。

洞见力一向敏锐的肖没有捕捉到尤金此时的表情——他正看着自己眼前的一方地面,眉毛微微蹙起了,脸上带着些迟疑。深吸了一口气,他转过身去,用自己的背脊对着尤金。在他后腰处的脊椎两侧,从光滑的皮肤下渐渐地浮现出了两个直径五六公分的,凹陷下去的金属圆孔。

他其实不想提醒尤金,陪在对方身边的自己,是怎样非人的东西。

肖低下头,闭了闭眼睛。浅金色的长发柔顺地披散下来,再从肩膀上安静地滑落。他修长有力的双手绕往了身后,将能源线的一端对准了自己的接口。金属的卡扣在嵌入时发出了清脆的响声,在一片沉默里显得过分明显。坠在他身后的能源线像是两条细长的银蛇,有种无机质的,冰冷的质感。

肖并没有去看尤金此时的表情。他快步地走向了房间的一端,将能源线的另一端接到了电源的插口上。他们头顶的灯光因此微地摇曳了一瞬,他需要的电力实在太多了一些。

尤金一直都没有说话,这让肖愈加地焦躁起来。他整理出一个温驯的笑容,准备在转身后以此面对他的恋人。

然而当他真的看向尤金时,却因为尤金的表情而感到了一瞬怔怔。

尤金在缓慢地走向他,然后在停在他身前时抬起了头,在他的嘴唇上吻了吻。分开的时候,尤金的眼神有些躲闪,却无法盖过其下沉迷的底色。

肖低头看了看尤金的身体,然后将双手放在了对方的腰际,用低沉且玩味的声音在尤金的耳侧说道:“……会因为这种东西产生反应……你似乎有些问题。”

尤金抬起左手箍着他的下巴,在他的下唇上毫不留情地咬了一下:“……闭嘴吧。”

肖温和地笑了一下。

在下一瞬间,他将尤金推向了身后的床铺。

作者有话要说:
12月11日已修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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