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云飞扬(三)

崇昭帝将那护身符看了又看,沉默良久,方才说道:“朕知道了,你先回去罢。”

裴长淮没有起身,“皇上会对北羌出兵吗?”

崇昭皇帝说:“朕会慎重考虑。”

“考虑?”裴长淮声音淡淡的,“皇上,有时候臣真的分不清您到底是冷静,还是冷血……”

这话是大不敬,郑观听了心中一惊,忙替他回护:“小侯爷失言了,您是不是还没醒过酒来?还不快向圣上谢罪……”

裴长淮看向崇昭皇帝,“皇上,臣很清醒。”

郑观看他还敢得寸进尺,正要再劝,崇昭皇帝忽地怒喝一声:“你让他说!”

郑观吓得一哆嗦,不敢再动。

“裴长淮,裴昱!”崇昭皇帝冷笑一声,“朕知道,这些年你对朕一直心怀怨恨,不,你对谁都有不满,都有不平!朕让你说,有什么想说给朕听的,一股脑儿地都说出来!”

裴长淮目光恍惚,似在看向遥远的地方,这些往事被尘封在岁月之中,尘封在歌舞升平之下,一旦被启出来,每一个回忆都是血淋淋的。

然而裴长淮面容却很平静,那些仇、那些恨,别人可以轻而易举地淡忘掉,但他不会忘,也不敢忘。

对于裴长淮来说,血淋淋的不是回忆,是每夜都会钻进他梦中折磨着他的、最真实的痛苦。

“那年宝颜屠苏勒率兵起事,以不满朝贡为由进犯我大梁边疆。我大哥裴文挂帅,二哥裴行为左先锋,将屠苏勒的大军死死压在走马川一线,足有三月之久。屠苏勒进攻不成,佯败,诱敌深入,引我二哥的先头部队入了峡谷,他提前设下埋伏,借地势万箭齐发,二哥身中数箭,当场身亡。

二哥死后,屠苏勒切下他一整条腿,送到我军阵营,我大哥见到那条腿以后,悲恸欲绝,方寸大乱,更在之后的交战中接连失利,最后在战场上被北羌人乱刀砍死……

皇上,您知道他们的尸身是什么样吗?武陵军的士兵将两副棺材送回京都侯府,几位老将军死死抱住我父亲,不忍让他去看,可我看到了……”

有时候一个人悲伤惊惧到了极点,反而会没什么反应,当时还年少的裴长淮走到棺木旁边,左手边躺着裴文,右手边躺着裴行,呆呆地看了半天,竟也没落泪。

他们穿着干干净净的寿衣,却也有遮不住的伤。

裴文脸上、颈子上刀口斑驳,皮肉向外翻着,十根手指不见了;裴行还算体面,满身的窟窿都在衣下,裴长淮不敢去看,他的右腿遗失在战场上,没找回来。

裴长淮看着,好久好久才感受到胃里一阵阵绞痛,他狠狠地按住腹下,尸体散发的恶臭熏得他几欲呕吐。

他想站也站不住了,一下跌倒在棺材旁,头磕在地上,摔得他眼前阵阵发昏。

谢从隽也在他身边,想将他从地上扶起来,他刚站起来一点,又跌了回去,这样他还没哭,只有胃里在疼。

谢从隽没再扶他,伸手将他死死抱在怀中,手指摩挲在他后颈处,“长淮。”

面前不远处是他的父亲裴承景,曾在他眼里像天神一样威严、不容冒犯的父亲,也顾不上他的尊严,他的颜面,直挺挺地跪倒在灵堂之前。

几个老将军含泪扶着他,裴承景却慢慢地、慢慢地躬下身来,像个无能为力的孩子一样伏在地上痛哭不已。

……

“我大哥生前极善音律,吹笛抚琴,连宫中的乐师都自愧弗如。小时候我做噩梦,吓得睡不着觉,大哥就倚在床头为我吹笛,一整宿都不离开。这样的人,死前还被砍去了十根手指……”裴长淮声音很沉静,即便有那么点泪意,也是死水微澜,“我当时看到他的手,心里就在想,往后这一生,我再也听不到他的笛声了。”

郑观听着,眼中涌上泪,抬袖擦了擦湿润的眼角。

崇昭皇帝坐在龙椅上,目光有些出神,却瞧不出有什么悲痛之色。

“我二哥勇冠众军,人人都看他威猛刚烈,但他也有害怕的东西。他害怕飞虫,怕丢脸,最怕我嫂嫂。”裴长淮苍白地笑了一下,也只这一下,而后再道,“先锋队里有逃回来的士兵,他们告诉我,屠苏勒砍掉二哥的右腿时,他还没死,在北羌人的嘲笑声里,朝着来时的方向一直爬、一直爬……臣不知道他死前最后一刻想了些什么,只知道他的尸体运到京都时,手里还攥着要送给他妻子的发钗……”

崇昭皇帝听着他的话,没敢想那样的惨景,他反而想到裴文、裴行还在世的模样。

那大概在先帝还是王爷之时,裴承景为先帝的辅臣,崇昭帝身为嫡长子,经常随先帝一起面见裴承景、宋观潮这些谋士辅臣,因此,他也常常能看到他们的家人。

裴承景当时只有裴文、裴行两个孩子,都是十多岁的年纪,比崇昭帝要小很多,裴文性情沉稳一些,裴行更直爽。

裴文说话漂亮,连谋士宋观潮都夸过他辞令滴水不漏,未来将大有作为;裴行爱笑,笑得还不拘束。

兄弟二人感情很好,连走路都勾肩搭背,有说有笑的。

见着他,裴文、裴行会一齐躬身,道:“世子爷好呀!”

他们的声音仿佛犹在耳畔,崇昭皇帝微微垂下首,眼窝处隐着一片浓重的阴影。

许久,崇昭皇帝道:“所以你就因此来恨朕么?他们是大梁的将士,为社稷而死,为百姓而死,为朕而死,是他们的归宿,他们的荣耀!裴昱,你既有恨,当年怎么不去战场上替你兄长报仇?朕给你机会,命你随父出征,结果呢?敏郎,敏郎,他是朕的……”

崇昭皇帝话音蓦地一沉,随后,他的肩膀也往下沉了沉,声音却很轻很轻:“那么好的孩子,再也没有回来。”

“臣每一日都在后悔!”

裴长淮一点一点握紧手掌,咬了咬牙,道:“……后悔自己那么懦弱,舍不得杀人见血,那不动刀剑就好了,永远在父亲和兄长的保护下,在京都里长大就好了……失去两个哥哥才清醒过来,才知道懊悔,明明自己可以做那么多事,却在那时候什么都没做。后来父亲挂帅出征,我却连去走马川为兄长报仇的资格都没有,因为不能让裴家所有的孩子都断送在战场上,所以父亲宁可打断我的腿都要我留下。

从隽愿意替我出征,是因为他重情义,更是因为我自私、卑鄙!明知道以他的性情根本不会放任不管,却还是求他了……”

求他帮忙,求他救命。

谢从隽出征那日,裴长淮还自欺欺人地相信着他虚无缥缈的诺言。

京城下过太多场的初雪,梅花年年开得那样好,什么会回来的?

根本不会回来了。

只剩下他一个人,平日里装得清高孤傲,谨言慎行,连赵昀都讥讽他是坐在武陵军高位上的木偶。

一点也不错。

他就是如此,只有木偶才不会犯错,他比谁都怕犯错,怕丢了裴家的脸。

是以裴长淮那么讨厌赵昀,因为一见到他,裴长淮就会意识到自己活得多么不堪,多么狼狈。赵昀生性里的潇洒,让他又爱慕又嫉恨,他也想如赵昀所言那样逍遥自在,但是他不配。

连活着都不配。

如果是他大哥和二哥还在,正则侯府绝不会是现在这般光景。

裴长淮日日都在想——

死的为什么不是他啊?死的为什么不是他!

——

全是刀。

有点写不下去了,缓一缓,明天再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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