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箭雨一波射回来,一波又压回去,很快,屋中忽然没有了动静。
此刻天色已晚,粮店的一排房屋当中还燃着灯火,人影映在窗户上,灯火微微晃动着,那些人影似乎也蓄势待发。
骑兵队吃了一波轻敌的亏,此刻已然谨慎起来,不敢贸然进入粮店。大约过了一会儿,那骑兵队的队长猛然察觉到什么,带人直接冲进去,只见屋中挨着窗户的“人头”不过都是些扎起的稻草。
“不好,他们跑了!追——!”那队长大喝。
茫茫夜色当中,周铸、卫风临、查兰朵等一行人早已离开粮店,夺路而逃。
忽地,后方响起一阵奔腾的马蹄声,北羌骑兵很快就追上,伴随着嗖嗖之声,无数的戾箭破风射来!
周铸的手下已有伤亡,他拧着眉,抬头环顾一眼四周的地形,而后抬手对身后的人打了两下手势,这些人收到命令,立刻四散开来,借着墙攀上高处。
卫风临只负责保护查兰朵的安全,此刻又多了一个小使女,他带着二人找到一处小巷,暂时躲了起来。
方才卫风临护着查兰朵时,手臂上被羽箭擦出一道伤口,此刻查兰朵紧紧抓着他的袖口,却摸到一手黏热的鲜血。查兰朵忍着声音里的颤抖,小声道:“对不起,对不起……”
“三公主,杀人不是你,你没有错,也无需道歉。”卫风临面色沉冷,一下按住她发抖的手,低声道,“镇静一点,别出声,跟紧我。”
查兰朵对上卫风临漆黑的眼睛,慌乱的心仿佛一下落定,她眼神也多了些坚韧,朝他点了点头。
一片混乱当中,遥远的夜空当中忽然如平地起惊雷,炸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刹那间,这寂静的城仿佛被丢进一口热锅当中,一下沸腾起来!
追击的骑兵队队长回头一看,这爆炸的声音竟来自王廷的方向,当即心神一慌,屠苏勒对骑兵队早有规定,一切以主君的安危为尊,他就算再想追击前方的敌人,此刻也不得不分出一队赶回王廷,以确保屠苏勒的安全。
周铸抱刀仰在一处高高的房顶上,望见远方烧起的火光映照着夜天,笑了笑:“万泰得手了。”
他们现在就是要整个雪鹿王城都乱起来,要在宝颜屠苏勒眉毛上放火挑衅,要他坐立不安,分寸大乱。
万泰指挥人避开雪鹿的百姓,在雪鹿的粮仓、衙门、钟楼、箭楼、叱玡武神庙等处接连燃放焰火爆竹,搞得惊天动地,就传到王廷屠苏勒的耳中。
屠苏勒本就因萨烈之死而暴跳如雷,眼见这些梁国人都敢放肆到他眼皮子底下来了,当即派重兵、悬重赏去追捕他们。
万泰那边烧得正热闹,而此地此时,周铸早就令人提前埋伏在高处。
当年走马川一战,周铸跟随裴长淮作战学到的第一招,解决追击最好的办法不是逃,而是趁机反扑一口。
他一声令下,大梁士兵如同黑鹰啄食一般从高处扑下,烈马嘶鸣,惨叫与惊呼此起彼伏,刀剑所劈砍而至的地方溅开一蓬一蓬的血雾。
转眼间,遍地都是残肢与横尸。
解决这一队骑兵,周铸夺了他们的马,对众人喝道:“上马,杀出城去——!”
王廷当中,宝颜屠苏勒端坐在王座上,手掌搭着王座的狼兽扶手,指尖不断敲着。忽地,他意识到有什么疏忽,右手一握拳,喝道:“拿地图来!”
两个侍从将王城的地图徐徐展开在屠苏勒的面前,他指着第一处着火的地方,连接第二处、第三处……虽多有迂回环绕,但最终的方向却是直指南城门。
屠苏勒意识到梁国人此次生事,目的根本不是挑衅,而是分散城中的兵力,趁机逃出城外。
“让他们死守南城门!”屠苏勒凝眉,当即下令道,“再去鹰潭部传令,倘若他们逃出城去,就让鹰潭少主带兵去截住他们,务必将这些梁国人赶尽杀绝,一个不留!”
城中驻守的是屠苏勒的禁军,城外驻守的兵力大部分来自于已经向屠苏勒臣服的鹰潭部。
死守南城门的命令下达之前,万泰与周铸已经按照提前安排好的计划,于防守最薄弱的南城门汇合,集结双方的兵力夺下南城门,继而杀出城去。
这无疑是一场恶战,在混战当中,饶是周铸这般骁勇善战的大将也不慎被砍了一刀,好在卫风临在旁策应,这才保住周铸的性命。
此时他们已然愈战愈勇,很快夺得南城门的控制权,将通往城外的吊桥一点一点地放下,然而还不等吊桥完全放平,赶来南城门支援的北羌士兵就已经越逼越近。
查兰朵心焦如焚,对卫风临道:“你们先走,我留下!我可以把吊桥再拉上来,应该能阻挡住他们一会儿了,你放心,我是北羌三公主,他们不敢杀我的。”说着,查兰朵鼻尖一酸,“我父君和母后还在宫中,我不要离开这里,不要离开他们。”
万泰与周铸相视一笑,还是周铸先开了口,道:“三公主,你的好意我等心领。可是你若真挡住了这里,让这些人没能追上来,那可就麻烦了。”
查兰朵一时疑惑,“什么意思?”
周铸并不解释,一挥手中长刀,朝着身后的士兵大喊:“成败在此一举,随我杀出去!”
卫风临匆匆上马,朝查兰朵伸出手,对她说:“会有人来救你父君的,现在就走!”
查兰朵摇摇头。
卫风临眼神沉着急火,道:“相信我!走!”
查兰朵回首看了一眼追兵,不再犹疑,借着卫风临的手跃上马去。
“驾——!”
吊桥一放,一行人如同一支笔直的利箭,穿破城门,马蹄踏草如飞,呼啸着奔逃而去。
鹰潭部的军营收到屠苏勒的指令,也出兵去追,转眼各地听命于屠苏勒的军队仿佛汇聚成一股洪流,在周铸、万泰一行兵马后追逐奔腾。
北羌有一处横烟峡,峡谷深且长,是连接柔兔与雪鹿的重要通道。
夜空当中悬着一轮满月,将峡谷内照得一览无余。
横烟峡上,裴长淮与赵昀各自牵着马,迎风而立。
裴长淮身穿红袍黑甲,黑甲泛着冷冷的铁质光泽,双臂绕有麒麟护腕,怀中还携抱着一只狮兽头盔。他一头长发高束于红翎冠中,凛凛长风吹得他身后墨色披风鼓动飞扬,远远望去,俨然若武神下凡。
赵昀却未穿铠甲,只一身武袍,负手站在裴长淮身旁,遥遥望着远方。
二人无言沉默着,裴长淮的手握了又握,他似乎有什么话想对赵昀说,但还是没说出口,转身上了马。
裴长淮看了赵昀一眼,沉声道:“此处关隘就交给你了。别轻敌。”
“放心罢,我的小侯爷。”赵昀说话懒洋洋的,弯了弯眼睛,再问道,“除了这句话,你就没有其他想跟我说的了么?”
“……”裴长淮抿了抿唇,半晌,他对赵昀说,“你过来。”
赵昀很是遵命,乖驯地走到裴长淮面前。
裴长淮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赵昀,他腿上的伤还未好全,不过走路时已看不出来瘸拐。
除了他的腿,裴长淮还看赵昀含笑的眼眸,也看他眉宇间满不正经的神气。
忽地,裴长淮俯下身来,一手捧住赵昀的脸,揽着他仰起头来,而后在他唇上轻浅一吻。
赵昀还没反应过来,这一吻便仓促告终。
裴长淮立起身,耳下隐隐发红。他紧握着马缰,对赵昀道:“赵揽明,你要记得你承诺给本侯的话,倘若你敢……”
想放些狠话,裴长淮又实在说不出来;可若赵昀万一也如谢从隽那般,他不知自己还能该怎么办。
“我记得。”赵昀很快回答了他。
他上前握住裴长淮的手,仰望着他,也仰望着明月,而后貌似虔诚地在他手背上吻了吻,道:“我答应过你,不会再让你一个人。倘若小侯爷做了赤霞客,我必做娇奴儿,追随侯爷而去。”
他似是玩笑,也似是认真。
裴长淮反捉住赵昀的手,急切道:“胡说八道!你明知本侯不是这个意思!”
赵昀笑道:“所以说,侯爷若希望我活得长久一些,只需保重自身就好。”
裴长淮望着他,依旧愁眉不展。
赵昀又怎会明白他心中的恐惧?这些恐惧缠了裴长淮那么多年,让他变得谨小慎微,也害怕失去。
他在裴长淮手掌心中轻轻摩挲了两下,神色逐渐正经起来。
“长淮,阎王爷真想要我的命,就不会让我活到现在,更不会让我遇见你。这里不是走马川,我也不是谢从隽,我赵揽明怎么说也是从尸山血海一路趟过来的,大敌当前,一腔神勇,为侯爷摧锋陷阵尚且还嫌不够,怎么就成让你瞻前顾后的软肋了?”
这话骄狂至极,偏偏赵昀说得那般斩钉截铁,由不得旁人质疑。
凛然的夜风吹拂起赵昀的头发,裴长淮望着他的面容,的确难忘在萨烈军营里,赵昀挥枪时,那烈烈的杀意仿佛就从他枪尖呼啸出来。与这样的人在一起并肩作战,他没有濒临死亡的恐惧,唯有热血难抑、酣畅淋漓。
裴长淮终于笑了一笑。
伴随着远处一朵焰火升起,昭示这一场血战已经准备就绪。
裴长淮扯着马缰,调转方向,马蹄高高地扬起,而后轻巧地落下。他拉住欲奔跑的雪色骏马,对赵昀说了最后一句话:“那就为本侯摧锋陷阵罢!”
赵昀一时笑得意气风发,道:“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