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颜屠苏勒从珠帘后出来,一把将匣子掷到贺闰面前。
里面有一腿一臂,手指是残缺的,贺闰一惊,认出这是宝颜萨烈的残肢。
宝颜屠苏勒怒不可遏,提手一拳打在贺闰脸上。
贺闰倒仰在地上,嘴角瞬间溢出血沫。
“萨烈死了!你哥哥死了!你却有脸丢下他,自己逃出来?怎么死的不是你!”
贺闰左半边脸都麻了,脑子里嗡嗡乱响,只有一句“怎么死的不是你”是清晰的。
他错愕地回头看向宝颜屠苏勒。
乍一看,仿佛一切都没有变。
父亲一双眉目依旧不怒自威,身材也依旧魁梧,甚至外貌也与他印象中一样。
小时候他还在苍狼部时,曾用出色的剑术打败了师父,屠苏勒高兴忘形,自豪地把他抱在怀里,给他封号“小驭锋”。
在北羌,驭锋是古老剑神的名字。
贺闰去了梁国以后,很多年都没见过父亲,当年走马川一战,碍于局势,他也在战场上只遥遥地望过屠苏勒一眼。
当时贺闰手里沾满北羌人的鲜血,内心经历着极度扭曲且漫长的痛苦。
他想,所有人看到他残杀自己的同族,或许都不会理解,但父亲绝对可以理解他的痛苦。
没有办法,为了北羌千秋大业,必要有流血和牺牲,也必要有忍辱负重。
他一直期望着能有一天,自己回到家乡、见到父亲的时候,父亲会像小时候那样拍一拍他的肩膀,对他说——
吾儿这么多年流落在外,真是辛苦了。
到了那时,他能够得到认可,得到赞誉,像少年时那样被苍狼的百姓与勇士簇拥着、敬仰着。
然而他得到的却是狠狠的一巴掌。
一切都变了。
“回来的怎么是你!怎么是你!”
屠苏勒眼中有痛意,紧接着贺闰又挨了他两脚。
这两脚没那么重,却把贺闰的眼泪都踹出来了。
他在万分惊愕中抱住屠苏勒的腿,身体半蜷着,姿势像个婴孩。
“阿爹,你不想我回来?萨烈是你的儿子,我也是你的儿子,我也是啊!”
他没喊父王,喊了阿爹。
屠苏勒看到他乞怜的神态,更加厌恶,更加痛心,道:“你们没人能比得上萨烈,没有人能比得上萨烈……”
屠苏勒有很多儿子,唯有萨烈在他身边最久,与他感情最深,萨烈勇猛的性格也最得他的喜爱。
屠苏勒把这句话说得太理所当然,贺闰如遭雷叱。
他一时目光茫然,恍惚间又想起在大梁时,他在北营武搏会上,听到身后的士兵在不断的窃窃私语,那些话历久弥新,犹如噩梦中的魔音一般绕荡在他耳边——
别说北营,就算是放眼整个京都,我看也没人能比得上小郡王。
贺闰松开手,爬起来,呆呆傻傻地跪在地上,脸上有一种茫然而麻木的神情。
屠苏勒不再理会他。
眼下萨烈身亡,屠苏勒虽痛心疾首,但他一半是慈爱的父亲,另一半还是无情的君王,冲着贺闰发泄一番后,屠苏勒就冷静了下来。
他眼眶赤红,却始终没有落泪,丧子之痛也很快被君王的怒意所取代。
屠苏勒对着周围的将士下令道:“去!梁国的人已经潜来了,带人去搜,就算把王城搜个底朝天,也要把送匣子的人找出来!”
夕阳染红了雪鹿王城的天。
护城河上的吊桥升了起来,局势仿佛在转眼之间就变得紧张。
一队队骑兵驶出王廷,在城中挨家挨户地搜巡,苍狼的骑兵重点盘问了进出的商队,还在各个城门加强了盘查。
万泰按照裴长淮的吩咐,先是趁夜时将匣子丢在王廷外,后来转去城中一家粮店的后院敲门,三长一短,对上暗号,店主来开门。
走到一间简陋的仓库中,卫风临、周铸等人皆在此。
来到雪鹿王城以后,卫、周二人就按照裴长淮提前安排好的,暂时在这家粮店中落脚,以商人与伙计的身份藏匿于城中。
万泰是赵昀的手下,自然与卫风临相识,卫风临一见是他,一向冰冷沉默的脸上出现一丝波动,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爷让你来的?”
万泰上前捶了一下他的肩膀,大笑道:“都统一直惦念着你,这不就派我过来看看么?”
“他来了?”卫风临皱起眉,沉默良久,又道,“他不该来。”
嘴里说着不该来,但卫风临也不意外。
当初在宝鹿林,赵昀有意将他举荐给圣上,恰逢北羌内乱,赵昀负伤后无法出征,统帅一职落在裴长淮的手中。
太师或许是担心经此一役,正则侯府会占尽风头,以后更不好拿捏,于是趁机向皇上推荐了卫风临。
卫风临不知自己该不该去,所以去问了赵昀的意思。
赵昀对他说道:“这是个很好的机会,但战场上刀剑无眼,去了就是一只脚踏进鬼门关,谁也不知前路如何。风临,这件事你要自己做主。”
卫风临沉默良久,对赵昀说:“我想去。”
赵昀笑了笑,点头道:“那就去。”
卫风临再问道:“爷没有其他的话想对我说了吗?”
赵昀沉吟片刻,对他说了两句话,一句“保重自身”,一句“防着敌军擒贼先擒王”。
卫风临这么直脑筋的一个人,也从后一句话听出赵昀是希望他能保护好正则侯,卫风临少见赵昀求人,默不作声地应下他的话。
他那时就知道赵昀是担心裴长淮的,眼下亲自赶来雪海关并非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卫风临向万泰问了赵昀可否安好,万泰只报喜不报忧。
周铸看他们一言一语交谈甚欢,仿佛关系很熟络,在旁边挠了挠脑袋,问:“你们认识?”
万泰猜着这人就该是雪海关的边军统领周铸了,忙言明身份:“末将姓万名泰,与卫校尉一样,同隶属于北营大都统赵昀的麾下。周统领,我从前也是走马川驻防边军之一,咱们虽不曾见过,却也算一个本家。”
“原来如此,赵大都统的名号可是如雷贯耳,万将军,失敬失敬。”周铸道,“万将军这次前来,可是雪海关那边有新的指示了?”
他们来到王城以后,查兰朵通过一个王廷的使女向她父君宝颜图海传递消息,周铸和卫风临也制定好了营救宝颜图海的计划与路线。
只是屠苏勒将王廷内外严防死守,单单守在屠苏勒身边的骑兵队就有万余人,更别说这整个王城内外,几乎到处都是屠苏勒的士兵。
他们人手不多,有把握进去,却没有把握能带着宝颜图海安全杀出城去。
周铸将雪鹿的局势写成密信,递回雪海关,却迟迟没有收到裴长淮进一步的指令。先前又听说梁国主帅在柔兔失踪的消息,他还担心了好一阵,直到万泰的到来才让周铸稍稍放心。
万泰神秘兮兮地一笑,道:“别担心,这两天雪鹿王城就要乱起来了。”
万泰关上仓库的门,招呼他们二人附耳过来,将余下的计划跟他们商议了一番。
查兰朵去跟王廷使女通消息,到傍晚时分才回到粮店中。
她将自己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等见了卫风临才揭掉脸上的面纱。
她对卫风临说:“出事了,街上到处都是巡逻的骑兵,屠苏勒知道梁国的人混进雪鹿了,现在正在挨家挨户地找人,过不了多久就会查到这里来。”她有些担心,眼睛红红,一手抓住卫风临的手臂,问:“我父君和母后还在王廷里,屠苏勒想快点拿到调动雪鹿军师的兵权,变得越来越明目张胆了。你说,他会杀了他们吗?”
卫风临不太会安慰人,只能说:“暂时不会。”
自从屠苏勒入主雪鹿后,查兰朵出逃在外,一直漂泊无依,她每一日都提心吊胆的,担心她自己的命运,更担心父君和母后的命运。
尽管得梁国援手,但她明白这些人亦是出于利益考虑才会帮她,与她没有什么情分可言。
唯独卫风临对她照顾有加,卫风临不是个能说会道的人,但对她却尊重又体贴,查兰朵吩咐什么,卫风临就愿意为她做什么。
此刻查兰朵忧惧交加,看着卫风临再难忍泪意,一下扑到他怀中,哭泣道:“我还能怎么办啊?”
卫风临怕碰到查兰朵,双手僵在空中,背脊也一点一点僵起来,查兰朵的泪水浸满他的衣衫,过了好久,卫风临才说:“我、我们会帮你救出来你父君,三公主,你……”
他结结巴巴的,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正当此时,后院的门突然发出巨大的声响,转眼就被撞开,随后一众苍狼士兵涌了进来!
卫风临立刻将查兰朵揽到身后,眼睛向四方的墙上一打量,陆续有弓箭手占领了高处。
前路几乎形成了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将此地团团围住。
那为首的人就是屠苏勒手下一支骑兵队的队长,他像拎小鸡一样拎出来一个娇小的使女,将她扔到地上。
查兰朵躲在卫风临身后,看到使女手指断了四根,手上全是血,吓得狠狠一哆嗦。
使女痛哭起来,为她的背叛向查兰朵磕头。
她口里说着北羌话,卫风临只能听懂一些,应该是这个小使女跟查兰朵接头的事被骑兵队队长发现了,他们砍断她四根手指以后,她受不了那种疼痛,最终说出了查兰朵藏身的地方。
查兰朵惊惧中还有后悔,卫风临明明叮嘱过她,不要把这个地方告诉任何人,可是她怕宫里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小使女不知该去哪里找她,于是就把粮店的名字告诉了她一个人。
现在不仅害了这个使女,还害了卫风临他们。
那骑兵队队长将大刀往肩膀上一扛,得意地笑道:“果然是你啊,三公主,我的明珠。”
卫风临冷着脸,将查兰朵护到身后,谨慎地拔剑出鞘。
“你又是什么人?”那骑兵队长用刀指向卫风临,“梁国人吗?这么说,昨天王廷外的那件东西也是你送的,是不是!看来我们一直要找的人就是你了,你的同伙呢?让他们放下兵器,统统出来投降!”
卫风临没反应。
那骑兵队长更怒了,“跟你说话,你听到了没有!”
卫风临道:“说得什么屁话,我又听不懂。”
话音刚落,他们的身后方响起一声哨叫,哨声惊得马匹都慌乱了起来。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卫风临扑身将地上那个小使女捞起来,迅速带着查兰朵后退。
苍狼士兵要追,紧接着,从粮店的窗格顿时发出一波轻弩箭,如狂风骤雨一般压过来,他们不得不停下追击,挥刀格挡这波箭雨。
门一下被关上。
卫风临将使女和查兰朵安置在一张歪倒的桌子后,回头看向指挥放箭的周铸,问:“现在怎么办?”
周铸咧嘴一笑:“来得正好,在这个地方憋了那么久,不见见血怎能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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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更晚了。明天会继续更,速速打通北羌副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