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7章 幻梦

玉骨教总坛。

空旷殿内一身脆响,传讯晶石被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女人面容艳丽到几近妖异,她一头长发编成蝎尾辫垂在身后,在光下是浓重的墨绿色。

“鸟人!疯狗!他是个什么玩意,也能威胁到我头上?!”

相柳气到表情狰狞,她焦虑地在殿内走来走去,边暗骂着:

“温思齐那个没用的东西,抓不住人还被反咬一口。神子、逆鳞、丹炉,全没了!”

一旁默立着的人见状,出声提议道:

“不若属下现在便带人去怀杏阁,说不定,至少能将温见贤带回来?”

“不行,那疯狗敏锐得很,能否打得过另说,万一被他顺藤摸瓜找到总坛就麻烦了。现今只能弃卒保车。”

相柳步伐越来越快,走来走去,想着补救的办法。

半晌,她吐着蛇信,吩咐道:

“逆鳞没了,那就想办法乘早将应龙神魂收回来。应龙那老东西,烦是烦,死了还是有点用处的。”

她目露狠色:

“楼画的主意暂时是打不成了,原本以为他被俘清阳山,至少得跟秦东意闹个两败俱伤,想不到……罢了,去传信给兄长,暂时不要管楼画,一定要在楼画发疯前找见白泽。雪凰没了,白泽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旁人点点头:“但自白泽失踪以来,我们从未探查到他的气息。”

“查不到就使劲查!神兽配出来的半妖是能轻易藏住的?!”

相柳绿色眼眸中闪过一道寒意:

“等到找见白泽,便是楼画死期!”-

怀杏阁,祭堂。

温见贤有些呆滞地看着摘下面具后的魁梧汉子。

的确如他所说,自己认得他。

温见贤记得,他叫林叁,是温思齐当初在武学部的好友,而温思齐却告诉他,怀杏阁所有人都死在了当初的那场祸事中。

随着林叁的动作,祭堂中其余人也陆续摘下了面具。

面具下的脸,有陌生的,也有有几分印象的,的的确确都是怀杏阁的人。

最后,默立着的温思齐也摘下自己的面具。

露出的,是和温见贤一模一样的脸。

“……为什么?”

温见贤直勾勾盯着温思齐。

之前温思齐藏在面具下的时候,他还可以欺骗自己,说不定都是假的。

但现在,现实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

当初灭怀杏阁满门的,全都是怀杏阁自己的人。

他唯一信任的人作为凶手之一,布下一场大戏,生生骗了自己一百多年。

温见贤向来有点懦弱,大着胆子走出小世界,生平就硬气了这么一回,换来的却是整个世界的崩塌。

温思齐躲开了他的目光。

倒是一旁的林叁目露凶光,冷笑一声:

“神子,在问什么?”

温见贤目呲欲裂,他瞪着林叁,声音有些许颤抖:

“为什么要叛,为什么要那样对师门!那是生养你们的地方,你们手上沾的都是同门师长的血,夜里真的睡得着吗?!”

林叁听了他的话,却像是听见什么笑话一般:

“生养我们的地方?”

说罢,他笑了两声,忽地发狠道:

“只有你这么认为!温见贤,你贵为神子,你眼中的怀杏阁是什么样的?同门友爱,师生和谐,亲亲热热一家人?你醒醒吧,都是假的。”

林叁的话如一记闷棍,敲在了温见贤的头上:

“……你说什么?”

“林叁,别说了。”

温思齐皱着眉想推开他,但却被林叁吼了回来:

“既然事情败露,凭什么不能告诉他,他是什么?!”

说罢,他手探进笼子里,拽过温见贤的衣领:

“温见贤,我告诉你,怀杏阁,不止是个医修宗门,在习医的同时,也在制毒。”

“你们医修金贵,又身娇体弱的,保护不了自己,所以应运而生了武学部。我们都是年少时被淘汰下来的,日复一日练功修习,若是犯了错,就要被捉进在你藏身的那个地宫里,去试毒!”

“怀杏阁各位师长医术高超,无论什么样的毒都能解。可你知道被毒折磨得痛不欲生的感觉吗?五脏六腑搅在一起,浑身如虫蚁咬食,时时刻刻折磨着你,他们却不让你死。”

“一个时辰治不好便要痛一个时辰,最长的一次温思齐受过七日,他消失了七天,事后你知道的又是什么?他外出历练了对吗?”

这些话,以前从来没人告诉过温见贤。

他花了很久才消化掉林叁话中的信息,一时人都有些麻木。

他看向温思齐,半天,嗫嚅着问出一句:

“为什么不告诉我?”

林叁抢着替温思齐答了:

“怀杏阁那群老东西狠毒得很,从我们进武学部起就喂我们吃了药。暴露秘密者,死。”

“够了,别说了。”温思齐听不下去了,他想打断林叁的话,却被人一把推开:

“为什么不说?凭什么他就能活在旁人给他编造的美好里,那些痛苦都让我们承受?!”

林叁的眼里满是血丝,他表情有些狰狞,一张脸激动得涨红。

他似乎很欣赏温见贤现在的表情,被人从小保护到大的人突然暴露于重压之下,他不介意再给他加一记重击:

“我们是为你们高贵医修培养出来的暗卫,尤其是你,神子大人。”

“你热爱自由,四处游历,游山玩水,知不知道你每次出门身后都要跟十几号人?知不知道有多少次都是我们用命帮你把危险阻挡在外,知不知道你出一趟远门,要死多少人?”

“你的理想远大、志在鸿鹄,那都是用我们血肉堆砌出来的!你在外的美名踩着的是近百人的尸体,凭什么?!!”

林叁的嗓音很大,惹得温见贤一阵耳鸣。

他一张脸早已变得苍白,生死像筹码,被所谓命运重压在他身上,那些血淋淋的指责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但他知道那是错的:

“是我害了你们,你们找我就好了,为什么要杀无辜的人?为什么要杀其他同门?你告诉我,我可以帮你,帮你……”

帮他什么?

他能做什么?

温见贤的话没了下文。

他什么也做不了。

“没有人是无辜的。”林叁一双眼睛泛红,但很快,那些软弱便消失不见。

他一字一顿,咬着牙道:

“血债血偿,天经地义。”

“那为什么,要独独留我一个。”温见贤几乎有些崩溃了。

“因为有人需要你,他们帮我们争取了活在阳光下的权利,我们帮他们养着需要的东西,很公平不是吗?至少在大人们还需要你的时候,你不能死。”

说罢,林叁像是终于解了一口恶气一般,站起身离开了祭堂。

温思齐也转身欲走,却被温见贤拉住了袖角:

“……真的吗?”

这句疑问的含义太多,温思齐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最终,他像是叹了口气,声音有些沉:

“哥,我原本是可以骗你一辈子的。”

救不了你,但至少可以一直骗你。

温思齐抬步走了出去。

温见贤手里的袖角被抽走,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就像他往前百余年的人生。

祭堂重归安静。

温见贤靠在笼子角落里,抱着腿将自己缩成团,许久,他听身侧传来一个声音:

“他们的悲惨并不是你直接造成的,你什么都不知道,那些罪孽,并不全属于你,不必太过自责。”

温见贤愣了一下,转头看去:

“但终归是因为我才死了那么多人,如果我……”

他隔壁笼子里的黑衣青年闭眼坐在那里,没什么表情,说话的语气也平平淡淡:

“没有如果。怀杏阁作恶是因,被反咬灭门是果。他们选择血偿也是因,这是他们自己决定的路,未来的果也自会由他们偿还。看起来,这些似乎都与你无关。你可以为那些无辜死去的人难过,但没谁能强迫你去背负那些杀孽。”

说着,雾青睁眼看向他:

“你很幸运,至少能被很多人保护,大部分时间都活在自由和阳光下。”

温见贤自嘲一笑:

“刚不都说了,都是假的。”

“即使是虚假的幻梦,也依旧有很多人可望不可即。”

雾青抿抿唇:

“有个人跟你很像,但他远没有你幸运。他也被夹在别人的因果中,甚至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他没有幻梦,有的只是残忍的现实,出身、遭遇、还有所谓的命中注定,他改变不了,无法逃避,甚至不知道该向谁兴师问罪。”

温见贤听得有点怔楞:“后来呢?”

“……后来他疯了。极端又偏执,伤害自己也伤害了很多人,很多人恨他骂他,但谁对谁错,又哪里说得清。”

说罢,雾青叹了口气:

“偏题了。”

温见贤看着他青碧色的眼睛,有些出神。

下一瞬,祭堂中的沉默被打破。

一声惨叫伴随着一道巨响,下一瞬,温见贤只觉有什么热乎乎的东西落在了自己身上。

笼外,林叁被一只半狼半人的怪物扑倒在地撕咬着,半边肩膀都空了。

他口中不断溢出血沫,发出的声音像只破旧的风箱,最终在血花四溅中安静了下来。

随着他被扔进来,祭堂的门也大开。

门外,是像百年前怀杏阁被灭门那夜一样、惨烈的哭嚎。

那些被刻意制造出来关在笼中,生来就是为了炼药的怪物们终于获得了自由。

他们生命中唯一为自己做的事,便是报仇。

正如林叁先前所说,血债血偿,天经地义。

祭堂的门口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人白衣染血,红眸带笑,像地狱中归来的杀神:

“那个小黑蛇,还有那个大累赘,该……”

话未说完,一截森白剑刃穿过他的腹部,打断了他的话。

楼画薄唇一抿,掰断剑刃,回头看向来人。

是温思齐。

他笑意更深一些,唇角血迹缓缓淌下,更添一分艳色:

“怎么把你忘了。”

“你是,来找死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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