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见贤自出生那日开始,就被贴上了神子的标签。
他是怀杏阁三代人中唯一觉醒了血脉的人,天生伶俐,对医道的领悟也高于旁人。
更重要的是,他体质特殊,必要时可以命换命,活死人肉白骨。
这样的天赋会招来祸患,怀杏阁的先祖为了保护每一代神子神女,选择隐世而居,只在必要的时候出山。
曾经温见贤的师尊也告诉过他,时时刻刻都要保护好自己。
但温见贤不爱习武,只喜欢研究草药和医术,更喜欢游历四方。
他保护不了自己,好在,他有个对他很好的弟弟。
他们的父母在他们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兄弟俩成了彼此唯一的亲人。
但温思齐并不像温见贤那么幸运,他没有神子的血脉,也没有习医的天赋,倒有几分武学根骨,日复一日修习下来,修为也稳固尚佳。
只是怀杏阁武学部在另一个山头,兄弟俩很少能见面,这成了温见贤少年时期一大憾事。
后来,温见贤过够了怀杏阁枯燥的生活。
他学医是为了救人,不是为了躲在山里研究理论,这便向长老申请出门游历。
长老以他会遇到危险为由拒绝了他,直到温思齐说,他愿意跟在兄长身边保护他。
最终,温见贤如愿出了怀杏阁。
他游历四方,隐姓埋名当个江湖郎中,悬壶济世传下不少佳话。
其间也有人探听到了他真实身份,对他的能力起了歹念,但那些找事的人无一例外,都被他弟弟打退了。
他跟弟弟生的几乎一模一样,不是亲近的人很难辨别出来。于是久而久之,修真界便起了传闻,说怀杏阁神子不仅医术卓绝,修为也高强,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而只有温见贤自己知道,如果没有弟弟,他连那些三流小宗门的外门弟子都打不过。
原本日子能一直这样下去的,直到有一天晚上,熟睡的温见贤被尖叫和哭嚎声惊醒。
他连衣服都没穿好,冲出去时,原本像世外桃源一样的怀杏阁火海冲天。
满地都是同门的尸体,地上的血太多,流到一起,将溪流都染成了红色。
几十个面具黑衣人在宗门内烧杀抢掠,用锁魂针、用毒,毁了他爱的一切。
后来,他也被盯上了,但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温思齐赶来,打跑了贼人,将他从血海中救出。
温见贤听温思齐说,那些人原本就是冲他去的,他们杀了怀杏阁满门,就是为了将他掳去。
所以弟弟特意用法器为他开辟了一处小世界把他藏进去,让那些人找不到他。
他说,这里很安全,他说,他会保护他。
温见贤信他,就在小世界里住下,一住就是一百年余年。
但现在,他弟弟就在他眼前,和那些杀人凶手是一样的装扮。
说要保护他的人,从一开始就在骗他。
温见贤人都是麻木的,直到被五花大绑塞进笼子里带出地宫,他才意识到为何刚才的炼丹炉上会有怀杏阁的纹样。
因为他刚才所在的,根本就是怀杏阁遗址的地下。
他有一百多年没呼吸过真实世界中的空气了。
被带上来的时候正是傍晚,曾经山花烂漫草药遍地的山门院落早已被枯草盖满,门上的“怀杏阁”也被撤下,换上了“玉骨教”三个大字。
从刚才开始,温思齐就沉默地跟在笼子旁边。
他们谁也没有开口。
温见贤就那样沉默着被带去了玉骨教的祭堂,那里还有几个跟他们一样的面具黑衣人,祭堂地面的中央还有另一个笼子,里面盘腿坐着一个黑发黑衣的俊朗青年。
听见响动,青年微微睁开眼,露出的是青碧如湖水的双眸。
温见贤看他一眼,又抬眸,去打量这一方祭堂。
这片祭堂是拿怀杏阁的正殿改造而成的,曾经那些熟悉的陈设都不见了,连墙壁都被换上一片乌色。
空气中有种难以形容、令人作呕的腥气,正对面的墙壁上,挂了三具骨架。
那些骨架可能是谁的,温见贤并不想深思。
“我们神子大人,到了这时候怎么如此淡定了?哈,我还以为按你的脾性,会吓得哭爹喊娘鼻涕直流呢。”
正在这时,先前抓住温见贤的面具黑衣人出声道。
他身材魁梧,声音粗哑,说话的时候,还走到一边,亲亲热热搭上了温思齐的肩膀。
温思齐往旁侧让了一步,挣开了他。
而听见他这话,笼子里的温见贤倒也不恼,他只觉得奇怪:
“你跟我很熟?”
魁梧的面具人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他哈哈大笑一阵,随意取下了自己的面具。
露出的面容上,脸颊处有一道可怖的刀痕。那刀痕扭曲着经过眉毛眼睛,一直到下颌才终结,这让那人原本就不温和的长相更显狰狞。
“我和你,自然是熟的。”-
地宫,石室。
楼画从角落中走出来,嫌恶地掸了掸自己素白衣袖上沾染的灰尘。
“温见贤被那群人带走了哎。”
应龙暗戳戳强调道。
“跟我有什么关系,说了不会管他。”
楼画语气里带了丝淡淡的嫌弃,沉默片刻,又补充一句:
“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别烦我。”
刚才温见贤暴露,弄得一阵鸡飞狗跳,也多亏他闹得这一出,石室里的人都退了出去。
一方空间内,只剩了怪物们的嘶吼,还有丹炉燃烧时噼啪的火焰声。
楼画走到丹炉前,正欲开炉,抬手时却瞥见身前矮桌上有个小东西。
他微微挑眉,拿起来看了一眼,见是之前温思齐用来联络相柳的传讯晶石,似乎是离开的太匆忙,被遗忘在这了。
楼画微微扬起唇角,没多犹豫,注了丝灵力进去。
这种晶石一般都是单独联络所用,一式两份,注入灵力后,另外一块的持有者便能接通。
果然,晶石闪烁两下,传来了对面人不耐烦的声音:
“又有何事?”
还是相柳。
楼画抬指点在自己喉结处,用小法术改变了自己的声线,不紧不慢道:
“大人,楼画捉住了。”
“当真?”
相柳的语气显然激动起来。
她吐着信子:
“算你有点用,明日,不,今夜,用最快的速度把他给我送到总坛来!”
“总坛?”楼画尾调轻轻扬起,是个疑问的调子。
相柳这才想起来,她并未把总坛的位置告诉温思齐:
“罢了,总坛位置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你将那鸟人看好,等我过去亲自将他带回来。”
“谨遵大人吩咐,不过大人,楼画此人疯癫难料,恐生变数。您大费周章生擒他,究竟是想做什么?”
“这也是你能问的?”相柳陡然拔高了声调。
“自然不敢。”楼画笑意渐深:
“是楼画自己想知道,他还说……”
“说什么?”相柳此刻才终于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他还说。”
楼画解开了隐匿声线的术法,露出自己的本音。
他的声音很好听,像清泉淌过瓷器,清澈中带着些许清冷的意思。
但他说话的语气却与他的声音不甚相配,他总是带着笑意,挑衅又惑人:
“他说,相柳前辈有九颗脑袋,不知到时候被他一颗一颗摘下来的时候,能活到几时?”
“脑袋各自叫骂着,眼睁睁看着剩余几个挨个断裂,好不好玩?哈哈哈……”
楼画带了些许疯癫的笑声回荡在石室内,像极了讨命的恶鬼。
相柳在晶石那端尖叫咒骂着,他也没去听。
楼画慢悠悠打开炼丹炉。
他伸手迎着烈火,在其内温度极高的残渣里翻搅一阵,从一堆不知道是药渣还是骨头渣的东西里翻出一块坚硬物件。
楼画垂眸看了一眼。
他的手被高温烫的发红,他却完全感觉不到痛似的,只低头看着掌心里的东西。
那是一片莹白色的鳞片,其上华光流转,没有一丝尘垢。
应龙逆鳞。
楼画将逆鳞收进储物戒中,最后对着晶石道出一句:
“相柳前辈,你要用我做什么,现在不想说没关系。你等等我,等我找到你。九个脑袋,总有一个会说真话吧?”
“怀杏阁,是我送你的第一份礼物。”
说罢,他没等相柳有回应,便将晶石置进了丹炉中。相柳的咒骂也随着一声爆裂消失不见。
楼画向来厌恶外人的觊觎。
在他往前数百年的人生里,他一直不知道自己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归根结底,只能将恨转移到将他制作出来的那些人身上。
生下他的人找不到,倒是幕后策划者先露了马脚。
好巧,这不就被他捉住了。
丹炉的火焰瞬间变得旺盛,随后炸开。
通红的火焰在楼画身后舞着,他背着光,眸子里是血一般的鲜红。
他唇角扬起一个略显癫狂的弧度。
随后,抬起手,微微握紧,灵力流转。
刹那间,石室里所有笼子齐齐炸开!
重获自由的半妖们发出兴奋的嗥叫。
他们多是不人不妖的怪物,连意识都是混沌的,只知道无意识的叫着,还有,听从强大同类的号令。
楼画眸里红光大盛,红唇轻启。
那人一身白衣,眉眼温和,自带悲悯之相,宛如入世神明。
可神明却来自地狱。
他在一片朝圣般的高呼中,淡淡下达了命令。
残忍又无情:
“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