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3章 黄雀

虽然戚还说清阳山是个很好的地方, 但娄娄在这里过得却并不大开心。

到后山后,杂役弟子的主管给娄娄分配了房间,那里是大通铺, 还住着其他五个和娄娄差不多大的少年。

大概是孩子们都喜欢抱团、又认生,加上娄娄不会说话,别的小朋友都不愿意和他玩,因此大部分时间, 娄娄还是只有自己一个人。

一个人做事、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

不过娄娄没什么怨言,他能有一个固定的住处、不用再挨饿, 还可以用自己的劳动换取食物和报酬,已经是很满足的事了。

但只有一点。

他好想好想秦东意。

秦东意没有抛弃他, 还那样保护他, 娄娄还没有跟他说过谢谢。

可自从那天戚还走了之后, 娄娄再也没有在清阳山见过认识的人。

他也尝试过自己去找秦东意,但清阳山好大,他差点迷路,回来还因为耽误了事情, 被主管的老爷爷骂了一顿。

娄娄盼啊盼, 等啊等, 始终没有等到秦东意。

他在想,秦东意是不是把自己忘掉了。

一个人的时候,娄娄总会想起秦东意说过的话。

他记得秦东意说过, 他修炼是为了帮助天下苍生。天下苍生有好多好多,娄娄知道自己只是其中最不起眼的那一个。

所以, 秦东意还会帮助很多很多人, 会教他们说话、会哄他们会抱他们吗?

娄娄不想那样, 他一想到那种可能性, 心里就难受。

他想秦东意只对自己好,但显然,这是他在异想天开。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大概过了半个多月的时间,娄娄还是没有见到秦东意。

但他每天都在想他。

直到有一天下午,娄娄一个人在后山拔草,突然在身后经过的两个人的口中听到了秦东意的名字。

他们说的话娄娄大多听不懂,但他的全部心思都被那个名字勾了过去。

他回头看了一眼,看到了两个跟秦东意差不多高的少年。

娄娄想了想,这就把手里的小铲子放下,偷偷跟了上去。

他猜,这两个小哥哥是要去找秦东意的。

娄娄放轻脚步,一直那样不远不近地跟在那两人后面。

但他才跟到半路,人就突然被拎着衣领提了起来。

“干什么呢娄娄?”戚还发现了这个鬼鬼祟祟的小家伙,他把他抱起来,看着他问。

娄娄看见是他,眼睛亮了亮,说:

“秦东意。”

听见这个名字,戚还顿了顿。

他问:

“你想见他?”

娄娄点了头。

戚还见此,想了想,这就摸摸他的头:

“走,哥哥带你去找他。”

说罢,戚还把娄娄放了下来。他牵着娄娄的手,一路绕到了疏桐院。

这是娄娄第一次到疏桐院。

那是一方不太大的院子,里面种着一棵梧桐树,这棵树可能原本是有开花的,因为梧桐树下的地面铺了一层厚厚的花瓣。

戚还没有直接带他进去,而是带着他躲在院外的草丛里。娄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一想到马上要见到秦东意了,他就乖乖地配合戚还的动作。

过了一会儿,院子里的房屋内走出来几个人。

那几个人中有娄娄认识的人,有那个穿紫色衣裙的漂亮姐姐,还有那个暴躁大叔。

等那些人走远了,戚还才带着他悄悄进了疏桐院。

推开门,满屋子都是娄娄熟悉的檀香味。

他左右张望一圈,最终迈着步子小跑到了床榻边。

床榻上,秦东意闭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

戚还也不知道娄娄能不能听懂,只自顾自解释着:

“他伤得太重了,还不知道要躺多久才能醒。我之前答应你等他好了就带他见你,可不是我食言,是他还没醒呢。”

娄娄没回应他,他只看着秦东意的脸,过了一会儿,伸出小手碰了上去。

那天,戚还和娄娄在疏桐院留到晚上才往回走。

戚还把娄娄送回了后山,又跟主管老爷爷解释了一下。

清阳山最看重弟子品阶,戚还是莲垚长老亲传,说话有点分量。所以最后,虽然娄娄没有拔完杂草,但老爷爷也没有多为难他。

也是那天,娄娄牢牢记住了从后山到疏桐院的路线。

之后,娄娄每天都会很努力地早早做完工作,然后去溪边采几朵小野花,一路走去疏桐院,把小野花放在秦东意枕边,再看他一会儿。

每日如此,从没间断过。

期间,他也被别人抓住过。

那天他刚到秦东意屋里,就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他害怕被赶走,于是急急忙忙钻进床底下,但还是被发现了。

发现他的,是那个穿紫色衣裙的女长老,也是戚还的师尊。

她表情有点凶,一把就把娄娄拉了出来:

“你在干什么?”

娄娄吓得抖了一下,他不会解释,只能张张嘴,指指自己,又指指秦东意。

顺着他的手,莲垚看见了秦东意枕边的小野花。

她一挑眉:“他救了你?你在报恩?”

娄娄点头。

她又皱着眉凶巴巴问:“你哑巴吗?不会说话?”

娄娄点点头,又摇摇头,小声解释:

“会说,不会说。”

他话说得糊里糊涂,但莲垚想一想,也能懂他的意思。

她把娄娄的衣领松开,也没赶他走,只皱着眉出了疏桐院。

后来娄娄再去的时候,偶尔也能碰到那个紫衣姐姐。他一开始有点害怕,但他见她不会赶他走,胆子也大了起来。

很多时候,对方并不会理会他,两个人互不打扰,各自做各自的事。娄娄也不在意,反正他也不会说话。

有一天,娄娄还像往常一样,拔了几朵小野花小跑去了疏桐院。

那天阳光很好,暖光从窗框外透进来,光线下有细微灰尘浮动,在地面上洒下斑驳的影子。

娄娄把秦东意枕边的小花换掉,又打开窗户透气,还把地又擦了一遍。

干完这些,他去洗了手,最后趴在秦东意床边看他。

少年的侧脸线条流畅,五官精致,就是肤色略显苍白。

娄娄认认真真看着他,似乎是要把他的模样刻进心里去。

他有些出神,阳光晒得他也有些困。

娄娄打了个哈欠,刚准备闭眼睛,却是忽然发现秦东意的睫毛动了一下。

那一瞬间,他的瞌睡虫全都跑没了。

娄娄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看着秦东意。

他的睫毛动了一下、两下。

最终,少年缓缓睁开了眼。

娄娄激动地攥起手指,他想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最终,他压着激动的心情,小声小心翼翼地冲秦东意说:

“你好。”

秦东意愣了一下。

他侧目看去,望见了床边那个已经换上了一身杂役弟子打扮的小男孩。

娄娄看他没反应,又拿起他枕边的小野花,用双手捧着递给他。

秦东意看看他手里的花,又看看他。

那孩子生得很漂亮,一双鹿眼在阳光下是通透的棕色。

他整个人被阳光包裹起来,显得皮肤更加白皙,睫毛和头发都镀了一层金色的光。

随后,娄娄冲他笑了一下。

他笑的时候眼睛弯的像月牙,唇角也扬起好看的弧度,很容易就令人心生好感。

他说:

“谢谢。”

秦东意看着他,突然感觉沉睡多日的疲惫感都一扫而空。

他突然明白了修道之人,守苍生安宁,为的就是此刻。

当他意识到他做的一切护住了这孩子的笑容时,那些受的伤流的血,便都值了。

他慢慢抬起手,接过了娄娄递来的小野花。

他弯起唇角,冲娄娄笑了一下,而后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他声音很温柔,学着娄娄刚才的样子,应道:

“你好啊。”

娄娄眼睛亮了一下,随后爬上床,扑到了秦东意怀里。

秦东意笑意更深,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像安抚小动物一样。

两个人闹做一团。

室内的檀香依旧清浅,室外,高大的梧桐树枝丫上,悄悄开了一朵浅紫色的花。

随后,画面逐渐模糊。

梦里,阳光和檀香味渐渐飘远了。

楼画缓缓睁开眼睛,眸子是不似常人的暗红色。

他眼前没有疏桐院,也没有阳光,只有一片阴暗的未雨殿。

他撑着身子坐起来,没忍住压低声音轻轻咳了两声。

动作牵扯得浑身上下都撕心裂肺地疼,他闭闭眼睛,深吸一口气才坐起来。

门口一直守着的雾青听见响动立马走了进来,他半跪在楼画床榻边,给他倒了杯茶。

楼画皱着眉喝下,水流过的时候,嗓子里也是火烧火燎地疼。

他停顿片刻,想起正事,这就抓着雾青的手腕问:

“我睡了几日?”

雾青回到:“十三日。”

说罢,他知道楼画接下来要问什么,接着道:

“属下一直派人守着关口,大祭司还没回来。若是他回来,要继续瞒着主人的消息吗?”

楼画停顿片刻,摇摇头:

“不必。你现在去城里放个消息,就说我重伤濒死,在未雨殿养着。但记得,只能是传言。”

雾青明白了他的意思,但他有点担心:

“若是大祭司……”

楼画闭闭眼睛,打断了他的话:

“别想那么多,我自己会处理。”

雾青似是还想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没开口,只抿抿唇告退了。

他走后,楼画扯开自己的衣领,低头看去。

除却心口上那道停留了三百年的疤,他身上的外伤已经全好。

他慢慢系好衣带,又从枕边找见了那根红绳,抬手把自己的头发松松绑了起来。

而后,楼画蜷起腿,抱住膝,一个人在黑暗中坐了很久。

他回忆着那漫长的梦中的细节,回忆着秦东意身上的气味和他的怀抱。

他像小时候一样,一个人在床榻的角落,疯狂地思念着另一个人。

许久,他转身,从床榻边摘了一朵花。

整个未雨殿都种满了紫色的鸢尾花,楼画随手摘下一朵,用手捧着放在唇边,小声和它说了句悄悄话。

清阳山,疏桐院。

屋外又下起了大雪,常楹站起身去把窗户关上,又坐回床边,守着他师尊。

秦东意已经睡了十三日了。

温见贤倒是每天都会来,每天都说情况有好转,但秦东意总也不醒。

常楹用手撑着头,趴在床边昏昏欲睡。

但就在他即将合眼的时候,他却瞥见秦东意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常楹在心里数着数,等数到九的时候,秦东意果然微微睁开了眼。

但与之前不同的是,他原本墨色的眸子已然变成了不同于常人的灰蓝色。

常楹揉揉眼睛,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他吓了一跳,没敢说话。

而就在那时候,他看见秦东意注意到自己,转过了眼来。

看见常楹时,秦东意的目光有些微怔楞。

那一瞬间,他似乎是透过眼前跟记忆中极为相似的画面,看见了另一个人。

“师尊,你醒了!我我我我去找见贤哥哥来……”

看见师尊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常楹紧张到有些结巴。

说罢,小孩像是被吓到了,飞也似地跑了出去,还差点摔一跤。

这也令秦东意回了神。

他撑着身子坐起来,动作间,他瞥见了什么东西,于是低头,挑出一缕长发来。

他的发尾已然成了银白色。

他又抬手,掀开自己的衣袖,果真在手臂上看见些龙鳞状的纹路。

秦东意抿抿唇,抬手从储物戒中取出一面铜镜。

他看见了自己灰蓝色的眼瞳,还有太阳穴处银色的鳞片。

秦东意将铜镜反扣了下去。

楼画把应龙逆鳞和神魂都给了他,他得到了应龙近半的力量,逐渐妖化大约就是代价。

那楼画呢。

想到这个名字,秦东意心里有些微刺痛。

他一个人面对相柳,他……

秦东意不敢去想那个可能性。

他有些出神,一个人在床榻边坐了很久。

屋外的风雪呼啸,几乎要吹断梧桐树的枝丫。

屋内却是与之相反的、死一般的寂静。

半晌,窗框发出了一声细微的声响。

秦东意有些麻木地抬眼望去,见是一颗光点从窗缝中挤了进来。

秦东意愣了一下,随后抬手,让光点落在掌心。

屋外的雪还在下,光点也带着一身寒意。

它躺在秦东意温热的掌心,片刻,化成了一朵紫色的鸢尾花。

秦东意用指腹抚过鸢尾花的花瓣,而后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便将花朵放在耳边。

他注了一丝灵力进去,这就听花朵中传来一个虚弱沙哑、却带着笑的声音:

“你好。”

秦东意愣住了。

随后,他整个人像是突然化开的坚冰,人也从那几乎凝滞的气氛中脱离了出来。

他弯唇笑笑,带着轻微颤抖地蜷起手指,将花朵拢在掌心,抵在眉心。

还在……

还在。

那句你好勾起了太多太多回忆,秦东意眼圈有点红,但唇角的笑意却止不住。

他微微抬起头,看着天花板,眨了下眼。

他眼睛有点红,里面有什么晶莹又湿润的东西在打转,几乎就要跑出来。

半晌,他闭起眼,很轻很轻地在鸢尾花的花瓣上落下一吻。

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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