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戚还说清阳山是个很好的地方, 但娄娄在这里过得却并不大开心。
到后山后,杂役弟子的主管给娄娄分配了房间,那里是大通铺, 还住着其他五个和娄娄差不多大的少年。
大概是孩子们都喜欢抱团、又认生,加上娄娄不会说话,别的小朋友都不愿意和他玩,因此大部分时间, 娄娄还是只有自己一个人。
一个人做事、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
不过娄娄没什么怨言,他能有一个固定的住处、不用再挨饿, 还可以用自己的劳动换取食物和报酬,已经是很满足的事了。
但只有一点。
他好想好想秦东意。
秦东意没有抛弃他, 还那样保护他, 娄娄还没有跟他说过谢谢。
可自从那天戚还走了之后, 娄娄再也没有在清阳山见过认识的人。
他也尝试过自己去找秦东意,但清阳山好大,他差点迷路,回来还因为耽误了事情, 被主管的老爷爷骂了一顿。
娄娄盼啊盼, 等啊等, 始终没有等到秦东意。
他在想,秦东意是不是把自己忘掉了。
一个人的时候,娄娄总会想起秦东意说过的话。
他记得秦东意说过, 他修炼是为了帮助天下苍生。天下苍生有好多好多,娄娄知道自己只是其中最不起眼的那一个。
所以, 秦东意还会帮助很多很多人, 会教他们说话、会哄他们会抱他们吗?
娄娄不想那样, 他一想到那种可能性, 心里就难受。
他想秦东意只对自己好,但显然,这是他在异想天开。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大概过了半个多月的时间,娄娄还是没有见到秦东意。
但他每天都在想他。
直到有一天下午,娄娄一个人在后山拔草,突然在身后经过的两个人的口中听到了秦东意的名字。
他们说的话娄娄大多听不懂,但他的全部心思都被那个名字勾了过去。
他回头看了一眼,看到了两个跟秦东意差不多高的少年。
娄娄想了想,这就把手里的小铲子放下,偷偷跟了上去。
他猜,这两个小哥哥是要去找秦东意的。
娄娄放轻脚步,一直那样不远不近地跟在那两人后面。
但他才跟到半路,人就突然被拎着衣领提了起来。
“干什么呢娄娄?”戚还发现了这个鬼鬼祟祟的小家伙,他把他抱起来,看着他问。
娄娄看见是他,眼睛亮了亮,说:
“秦东意。”
听见这个名字,戚还顿了顿。
他问:
“你想见他?”
娄娄点了头。
戚还见此,想了想,这就摸摸他的头:
“走,哥哥带你去找他。”
说罢,戚还把娄娄放了下来。他牵着娄娄的手,一路绕到了疏桐院。
这是娄娄第一次到疏桐院。
那是一方不太大的院子,里面种着一棵梧桐树,这棵树可能原本是有开花的,因为梧桐树下的地面铺了一层厚厚的花瓣。
戚还没有直接带他进去,而是带着他躲在院外的草丛里。娄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一想到马上要见到秦东意了,他就乖乖地配合戚还的动作。
过了一会儿,院子里的房屋内走出来几个人。
那几个人中有娄娄认识的人,有那个穿紫色衣裙的漂亮姐姐,还有那个暴躁大叔。
等那些人走远了,戚还才带着他悄悄进了疏桐院。
推开门,满屋子都是娄娄熟悉的檀香味。
他左右张望一圈,最终迈着步子小跑到了床榻边。
床榻上,秦东意闭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
戚还也不知道娄娄能不能听懂,只自顾自解释着:
“他伤得太重了,还不知道要躺多久才能醒。我之前答应你等他好了就带他见你,可不是我食言,是他还没醒呢。”
娄娄没回应他,他只看着秦东意的脸,过了一会儿,伸出小手碰了上去。
那天,戚还和娄娄在疏桐院留到晚上才往回走。
戚还把娄娄送回了后山,又跟主管老爷爷解释了一下。
清阳山最看重弟子品阶,戚还是莲垚长老亲传,说话有点分量。所以最后,虽然娄娄没有拔完杂草,但老爷爷也没有多为难他。
也是那天,娄娄牢牢记住了从后山到疏桐院的路线。
之后,娄娄每天都会很努力地早早做完工作,然后去溪边采几朵小野花,一路走去疏桐院,把小野花放在秦东意枕边,再看他一会儿。
每日如此,从没间断过。
期间,他也被别人抓住过。
那天他刚到秦东意屋里,就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他害怕被赶走,于是急急忙忙钻进床底下,但还是被发现了。
发现他的,是那个穿紫色衣裙的女长老,也是戚还的师尊。
她表情有点凶,一把就把娄娄拉了出来:
“你在干什么?”
娄娄吓得抖了一下,他不会解释,只能张张嘴,指指自己,又指指秦东意。
顺着他的手,莲垚看见了秦东意枕边的小野花。
她一挑眉:“他救了你?你在报恩?”
娄娄点头。
她又皱着眉凶巴巴问:“你哑巴吗?不会说话?”
娄娄点点头,又摇摇头,小声解释:
“会说,不会说。”
他话说得糊里糊涂,但莲垚想一想,也能懂他的意思。
她把娄娄的衣领松开,也没赶他走,只皱着眉出了疏桐院。
后来娄娄再去的时候,偶尔也能碰到那个紫衣姐姐。他一开始有点害怕,但他见她不会赶他走,胆子也大了起来。
很多时候,对方并不会理会他,两个人互不打扰,各自做各自的事。娄娄也不在意,反正他也不会说话。
有一天,娄娄还像往常一样,拔了几朵小野花小跑去了疏桐院。
那天阳光很好,暖光从窗框外透进来,光线下有细微灰尘浮动,在地面上洒下斑驳的影子。
娄娄把秦东意枕边的小花换掉,又打开窗户透气,还把地又擦了一遍。
干完这些,他去洗了手,最后趴在秦东意床边看他。
少年的侧脸线条流畅,五官精致,就是肤色略显苍白。
娄娄认认真真看着他,似乎是要把他的模样刻进心里去。
他有些出神,阳光晒得他也有些困。
娄娄打了个哈欠,刚准备闭眼睛,却是忽然发现秦东意的睫毛动了一下。
那一瞬间,他的瞌睡虫全都跑没了。
娄娄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看着秦东意。
他的睫毛动了一下、两下。
最终,少年缓缓睁开了眼。
娄娄激动地攥起手指,他想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最终,他压着激动的心情,小声小心翼翼地冲秦东意说:
“你好。”
秦东意愣了一下。
他侧目看去,望见了床边那个已经换上了一身杂役弟子打扮的小男孩。
娄娄看他没反应,又拿起他枕边的小野花,用双手捧着递给他。
秦东意看看他手里的花,又看看他。
那孩子生得很漂亮,一双鹿眼在阳光下是通透的棕色。
他整个人被阳光包裹起来,显得皮肤更加白皙,睫毛和头发都镀了一层金色的光。
随后,娄娄冲他笑了一下。
他笑的时候眼睛弯的像月牙,唇角也扬起好看的弧度,很容易就令人心生好感。
他说:
“谢谢。”
秦东意看着他,突然感觉沉睡多日的疲惫感都一扫而空。
他突然明白了修道之人,守苍生安宁,为的就是此刻。
当他意识到他做的一切护住了这孩子的笑容时,那些受的伤流的血,便都值了。
他慢慢抬起手,接过了娄娄递来的小野花。
他弯起唇角,冲娄娄笑了一下,而后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他声音很温柔,学着娄娄刚才的样子,应道:
“你好啊。”
娄娄眼睛亮了一下,随后爬上床,扑到了秦东意怀里。
秦东意笑意更深,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像安抚小动物一样。
两个人闹做一团。
室内的檀香依旧清浅,室外,高大的梧桐树枝丫上,悄悄开了一朵浅紫色的花。
随后,画面逐渐模糊。
梦里,阳光和檀香味渐渐飘远了。
楼画缓缓睁开眼睛,眸子是不似常人的暗红色。
他眼前没有疏桐院,也没有阳光,只有一片阴暗的未雨殿。
他撑着身子坐起来,没忍住压低声音轻轻咳了两声。
动作牵扯得浑身上下都撕心裂肺地疼,他闭闭眼睛,深吸一口气才坐起来。
门口一直守着的雾青听见响动立马走了进来,他半跪在楼画床榻边,给他倒了杯茶。
楼画皱着眉喝下,水流过的时候,嗓子里也是火烧火燎地疼。
他停顿片刻,想起正事,这就抓着雾青的手腕问:
“我睡了几日?”
雾青回到:“十三日。”
说罢,他知道楼画接下来要问什么,接着道:
“属下一直派人守着关口,大祭司还没回来。若是他回来,要继续瞒着主人的消息吗?”
楼画停顿片刻,摇摇头:
“不必。你现在去城里放个消息,就说我重伤濒死,在未雨殿养着。但记得,只能是传言。”
雾青明白了他的意思,但他有点担心:
“若是大祭司……”
楼画闭闭眼睛,打断了他的话:
“别想那么多,我自己会处理。”
雾青似是还想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没开口,只抿抿唇告退了。
他走后,楼画扯开自己的衣领,低头看去。
除却心口上那道停留了三百年的疤,他身上的外伤已经全好。
他慢慢系好衣带,又从枕边找见了那根红绳,抬手把自己的头发松松绑了起来。
而后,楼画蜷起腿,抱住膝,一个人在黑暗中坐了很久。
他回忆着那漫长的梦中的细节,回忆着秦东意身上的气味和他的怀抱。
他像小时候一样,一个人在床榻的角落,疯狂地思念着另一个人。
许久,他转身,从床榻边摘了一朵花。
整个未雨殿都种满了紫色的鸢尾花,楼画随手摘下一朵,用手捧着放在唇边,小声和它说了句悄悄话。
清阳山,疏桐院。
屋外又下起了大雪,常楹站起身去把窗户关上,又坐回床边,守着他师尊。
秦东意已经睡了十三日了。
温见贤倒是每天都会来,每天都说情况有好转,但秦东意总也不醒。
常楹用手撑着头,趴在床边昏昏欲睡。
但就在他即将合眼的时候,他却瞥见秦东意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常楹在心里数着数,等数到九的时候,秦东意果然微微睁开了眼。
但与之前不同的是,他原本墨色的眸子已然变成了不同于常人的灰蓝色。
常楹揉揉眼睛,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他吓了一跳,没敢说话。
而就在那时候,他看见秦东意注意到自己,转过了眼来。
看见常楹时,秦东意的目光有些微怔楞。
那一瞬间,他似乎是透过眼前跟记忆中极为相似的画面,看见了另一个人。
“师尊,你醒了!我我我我去找见贤哥哥来……”
看见师尊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常楹紧张到有些结巴。
说罢,小孩像是被吓到了,飞也似地跑了出去,还差点摔一跤。
这也令秦东意回了神。
他撑着身子坐起来,动作间,他瞥见了什么东西,于是低头,挑出一缕长发来。
他的发尾已然成了银白色。
他又抬手,掀开自己的衣袖,果真在手臂上看见些龙鳞状的纹路。
秦东意抿抿唇,抬手从储物戒中取出一面铜镜。
他看见了自己灰蓝色的眼瞳,还有太阳穴处银色的鳞片。
秦东意将铜镜反扣了下去。
楼画把应龙逆鳞和神魂都给了他,他得到了应龙近半的力量,逐渐妖化大约就是代价。
那楼画呢。
想到这个名字,秦东意心里有些微刺痛。
他一个人面对相柳,他……
秦东意不敢去想那个可能性。
他有些出神,一个人在床榻边坐了很久。
屋外的风雪呼啸,几乎要吹断梧桐树的枝丫。
屋内却是与之相反的、死一般的寂静。
半晌,窗框发出了一声细微的声响。
秦东意有些麻木地抬眼望去,见是一颗光点从窗缝中挤了进来。
秦东意愣了一下,随后抬手,让光点落在掌心。
屋外的雪还在下,光点也带着一身寒意。
它躺在秦东意温热的掌心,片刻,化成了一朵紫色的鸢尾花。
秦东意用指腹抚过鸢尾花的花瓣,而后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便将花朵放在耳边。
他注了一丝灵力进去,这就听花朵中传来一个虚弱沙哑、却带着笑的声音:
“你好。”
秦东意愣住了。
随后,他整个人像是突然化开的坚冰,人也从那几乎凝滞的气氛中脱离了出来。
他弯唇笑笑,带着轻微颤抖地蜷起手指,将花朵拢在掌心,抵在眉心。
还在……
还在。
那句你好勾起了太多太多回忆,秦东意眼圈有点红,但唇角的笑意却止不住。
他微微抬起头,看着天花板,眨了下眼。
他眼睛有点红,里面有什么晶莹又湿润的东西在打转,几乎就要跑出来。
半晌,他闭起眼,很轻很轻地在鸢尾花的花瓣上落下一吻。
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