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4章 黄雀

暗香谷鲜少有白日, 它大部分时间里都是被夜色笼罩着的。好在妖们对阳光没有太多需求,各家里那些大大小小的灯也足以应付日常需要。

暗香谷同凡世隔着一条染墨川,世人从未亲眼见过暗香谷之貌, 但听说过里面住着的都是妖魔之辈,因此传来传去,暗香谷就在世人口中变成了一个吃人不眨眼的魔窟。

但若是有人亲眼见过就会发现,暗香谷并不似想象中那种群魔乱舞的地狱, 它更像一座温馨的大城镇。

在世人偏见中,妖各个青面獠牙心狠手辣, 但其实妖族并不全是茹毛饮血杀人如麻的恶人,在世人看不见的地方, 多得是性子温和却弱小的小妖怪。

他们在族内被大妖欺负, 在人世又会被人族和修道者驱逐。以往只能在夹缝中抱团取暖, 提心吊胆过日子。但好在有一天,世上多出了一个叫暗香谷的地方。

这里的尊上是个很强大的妖怪,暗香谷的居民们大多没有亲眼见过他,但听说他冷血无情又心狠手辣, 惹他生气的下场只有死路一条。

虽然听着可怕, 但正因为尊上这样的脾性, 暗香谷才很少有危险出现,因为没人会想不通在尊上眼皮底下闹事。

他们的尊上脾气不好,未雨殿经常会被他闹得鸡飞狗跳, 但他从来不会欺凌城民,反而很护短, 所以小妖们都很喜欢他们这位魔尊大人。

因此, 当尊上病重濒死的事情一传出来, 暗香谷的气氛都沉重了些。

徐惘到暗香谷的时候, 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这里各种奇形怪状的妖怪混住在一起,有的住地洞,有的住树上,有的跟人族一样住屋子。但无论他们的家在哪,门口处都摆着一盏小小的蜡烛。

那天他离开晋城后,按着楼画说的方向一路往西南,今天才到达暗香谷。

他背着自己的小包袱,左看右看,不明白他们在干什么,就随手拉住一个头上长花的小姑娘,问:

“姑娘,你们这是……?”

小喇叭花皱着眉,还以为他也是城民,如实答道:

“这两天暗香谷的人都在传尊上回来了,但他伤得很重,怕是有些危险。我们也不能做什么,只能替他祈祈福。”

“你们尊上?楼画吗?”徐惘有些意外。

小喇叭花生气了:

“你怎么可以直呼尊上姓名!”

徐惘吓了一跳,忙讨饶,又安慰道:

“既然是传言,说不定人没事呢?”

小喇叭花点点头:

“是这样,未雨殿的人也在压消息辟谣。但一直跟在尊上身边的雾青大人都回来了,尊上却一直没有出现,怎能让人相信谣言只是谣言……”

徐惘想安慰她一下,于是轻松道:

“你放心,有一说一,那鸟人还是很强的,世上没几个人伤得了……”

听见这话,小喇叭花突然瞪大了眼睛:

“你在说什么!”

徐惘这才惊觉自己失言,抬眸一看,周边所有小妖都一脸气愤地看着他。

他选择转头快跑。

于是,今日的暗香谷,出演了一场花花草草追着一只花豹满城跑的大戏。

事情的最后是未雨殿的守卫们收到热心群众举报,合力把花豹押去了雾青面前。

徐惘连忙跟雾青套近乎道:

“唉,兄弟,我们见过面的!那天你跟鸟人说话,我就在他脚底下!”

那天雾青去找楼画时,有注意到楼画脚底下踩着的人,还记得他的模样,此时见了他也大约能猜到他是来做什么的,因此没多盘问,直接把人带去了楼画面前。

徐惘乖乖跟他进去,一进寝殿就闻到一阵浓重的药味。

屋里没点灯,他只能依稀看到一个白影,随后那人便略带笑意地缓缓开口道:

“花毯子,来了?”

“你能不能别叫我花毯子?”

徐惘自来熟,自己搬了把椅子坐在楼画床边,结果抬眼时却被这人吓了一跳。

楼画本来就瘦,但现在似乎比他们分别时又更瘦一点。

他没什么精神,半抬着眼,眼瞳在黑暗中发着淡淡的红光。

他轻笑一声,略过了徐惘刚才的问题,只道:

“来都来了,帮我做件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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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香谷关口,一袭黑袍的人在夜色中步履匆匆,足尖轻点着越过了汹涌的染墨川。

对岸早有人接应,青年看见来人,立马上前两步单膝跪地:

“九婴大人,近日未雨殿有守卫传出消息,说楼画重伤濒死,现在还在未雨殿休养。”

被他称作“九婴”的人,正是大祭司。

九婴冷笑一声:

“他那么谨慎的人,若真想瞒,哪里会让消息流出一个字?”

暗卫愣了一下:“他不是向来很信任您……?”

九婴提起这事,暗自咬了牙:

“我们都小看那杂种了。他从未信过我。”

九婴初见楼画时,那人还没有十九岁,像条弃犬一样蜷缩在山洞里。

九婴知道一些楼画的故事,也亲自去看过几次。种种迹象都表明,楼画为清阳山所不容,他也恨极了那个地方。

包括后来听说他杀了清阳山掌门一事,也完全在九婴的计划和意料之中。

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的人,最是容易控制,这也是九婴最擅长的手段。

当年,教主给他的任务是帮助楼画成事,让他成长到足以和清阳山抗衡的地步,他要给疯狗拴上绳子,替他们去解决秦东意这个麻烦。

事情也的确如他们所期望的一样。

楼画越来越强,精神状态也越来越差,他们都以为胜券在握,可当楼画用计潜入清阳山后他们才发觉,这人早已偏离了他们的掌控。

他们都轻敌了。

前几日,九婴接到相柳的消息,急匆匆从暗香谷赶回玉骨教,看见的是被应龙寒髓重伤、几乎就要灰飞烟灭的相柳。

她伤势太重,九颗头颅一颗接一颗萎缩,最终竟只剩了三颗,才堪堪吊住一条命。

相柳虽然比起万年前已实力大减,但终归是天生天养的上古凶兽,竟能被一个连身体都不完整的楼画伤成那副模样。

不过,这也证实了一件事。

半妖的确如教主所说,是最接近神躯的存在。

思及此,九婴藏在黑袍下的手缓缓蜷起了。

他同暗卫道:

“楼画这是设局请我进去,我怎么能拒绝?”

暗卫一惊:“大人……”

“不必担心。”九婴语气沉沉:

“他能把相柳伤成那样,自己付出的代价也定然不小。不足为惧。”

九婴迈步走向了未雨殿的方向。

这次,九婴的任务从助楼画成事,变成了不惜任何代价去解决这个麻烦。

不听话的棋子,弃了也罢。

夜色笼罩着整个暗香谷,令人分不清此刻是什么时辰。

城南,小喇叭花正精心用露水打理着自己头上的小花,静默间,她却忽觉自己家门口好像蹿过了一道黑影。

小喇叭花有点害怕,她悄悄走过去,黑影没看到,却是在自己家门口发现了三盏孔明灯,旁边还有一个传音海螺。

里面是一个似曾相识的男声:

“向孔明灯许个愿,一起为尊上祈福吧。”

暗香谷半空慢悠悠升起了第一盏灯,但这异样,九婴并没有察觉。

他此时已步入未雨殿,奇怪的是,未雨殿安静到有些诡异,连基础的守卫都没有。

九婴心里有丝诧异,开始怀疑这是否又是楼画的诡计。

但下一秒,周围亮起一盏接一盏的烛光。暖色的小火苗凑在一起,很快照亮了整个大殿。

这大殿中除了他,只有一个人。

楼画懒洋洋倚在中央的王座上,身边满是开的正盛的鸢尾花。

他抬手拨弄着鸢尾花的花瓣,随后抬眼,笑眯眯看向前方的九婴。

他话家常似的说:

“大祭司,回来了?”

九婴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谨慎道:“嗯。”

“去哪了?”楼画似是随口一问。

九婴:“家里有点事,回去了一趟。”

楼画:“哦?出什么事了?”

九婴:“尊上连属下的家务事都要管吗?”

听见这话,楼画笑了一声:

“不敢不敢。就是突然想问候一下,毕竟大祭司家的小妹,现在情况怕是不太乐观吧?”

听见这话,九婴明白了他的意思,眸中闪过一道厉色。

这家伙,经历连他的身份都猜了个透,倒还真在他意料之外。

他冷笑一声,不愿继续陪楼画演戏,直截了当问:

“你是何时起疑的?”

“啧。”楼画似乎有点不满意他的问法。

他摇摇手指:

“起疑?我从未起疑,因为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信你。”

楼画撑着下巴,说话的速度很慢,主动解释道:

“你知道我的来历,知道我的野心,说愿意帮我站到高处。我却对你的身份、样貌,甚至连真正的声音都不知晓。我是疯,我又不傻,傻子才信天上会有掉馅饼的好事。”

到了此时,九婴倒放平了心态,他似乎是想知道自己到底输在哪,于是又问:

“既然你觉得我不可信,为何又要假意顺从?”

楼画半合着眼,懒洋洋道:

“若我不答应你,等着我的下场是什么,想来你比我更清楚。你需要一条听话的狗,我需要踩着你坐上王座,是笔平等又划算的交易,不是吗?”

“狂妄小儿!”

九婴听了他的话,突然笑了起来:

“你哪来的自信,觉得你能斗得过我?”

“我?我可一点也不自信。”楼画听了也不恼,反而微微弯起唇角,一字一顿问:

“但,我除了一条命什么都没有,我可以输千万次。你呢,九婴大人,你输得起吗?”

九婴的笑停在了喉咙里。

他心中突然泛起一阵后怕。

他突然意识到,楼画就像一个疯狂的赌徒。

他的赌注不多,输了不过丢条命,可一旦赢了,得到的就是权力、地位、修为……还有,自由。

九婴原本以为疯狗脖颈上的绳索一直被自己牢牢拽在手里。

但到此刻他才发现,恶狼的犬牙原来一直抵在他的咽喉。

九婴后退半步,话锋一转,问:

“楼画,加入玉骨教难道不好吗?何必非要斗个你死我活。各退一步,咱们都能得到想要的。”

楼画轻轻叹了口气,似是有点苦恼:

“可我只想要你们死,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

徐惘是桃源村的那只小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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