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听着秦东意说这话, 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想睁眼看看他,但还没等他动作,便先有一道温柔灵流注入了他的识海, 带来了一阵困意。
十三努力想让自己清醒一点,但最终还是抵不过那困倦,意识这便又模糊了起来。
秦东意在他身边看着他。
他的目光缱绻又温柔,描摹过十三的眼角和眉梢, 将他的模样记在了心里。
最终,他微微弯起唇角, 对十三笑了一下。
他用清寒撑起身子,回到了阵台的中央。
金色影子摸清了他的意图, 一时变得格外沉默。
他最终还是气不过, 想再劝劝秦东意, 于是苦口婆心道:
“秦东意,你当真要放弃唾手可得的修为和珍宝,全让给他??”
听见这话,秦东意看了他一眼, 第一次回应他:
“你操控东荒遗迹中人的心智, 让人变成嗜血的怪物。是为了等出去之后, 借用那人的力量,帮你为祸世间,是也不是, 金犼前辈?”
金犼没话了。
其实,秦东意说的也不算是他的全部意图。
他只是喜欢这种游戏, 也喜欢干净无瑕之人被染上鲜血、失去自我的感觉。
但这回, 他似乎要在秦东意这里吃瘪了。
金犼也知道秦东意经历了什么。
师兄死在自己面前、善良被冷漠消耗, 甚至一箭被自家掌门射下山崖。
金犼以为, 这家伙该变了。
但最后竟然还是这个结局。
他早该想到的。
秦东意,不就是这样一个人。
金犼似乎是笑了一下,随后,他看向远处的十三:
“你要救他,那你可知,他又是怎么样一个人?他心中的恶念要比东荒遗迹中任何一个人都要浓重,你真的要让这样一个人成长起来?”
秦东意到了这时竟格外平静。
他微微弯唇,提起清寒,看了看它早已污浊的剑身,道:
“就算他心有恶念又如何,他从未伤害过别人,又怎能以这种虚无缥缈之事定人死罪。”
秦东意微微叹了口气:
“我信他。”
说罢,他挽了个简单的剑花,不过这次,他的剑尖再不对向敌人,而是对准了自己的心脏。
青色火焰燃起。
剑锋从一端没入,贯穿了他的胸膛。
有血顺着剑刃滴落在了地上。
阵台中央,修长人影踉跄两步,跪在了地上。
他微微仰头,看清了天地间的血色。
那些肮脏和杀戮,最终还是结束了,谁都没能找到一个两全的办法。
但至少,十三能活着出去,就够了。
只是可惜……
他答应过,在出了东荒遗迹之后就要告诉他,自己心悦之人的名字。
但是在那之前,他却先伤害了他。
是十三。
秦东意在心里说。
十三听不见他的话,但他却似是要告诉自己,永远别忘一般,坚定而缓慢地重复道:
是……十三。
随后,他垂下眸子,眼里的光也被掩去了。
只有东荒遗迹中带着血腥气的风拂过山川湖海、拂过数百埋骨于此的亡魂、掩盖了遍地的罪恶,最终带起了秦东意的长发和衣摆。
温热的血从清寒剑身淌下,滴滴答答落在地面上。
等到那些血彻底凝固之时,不远处倒地之人才睁开了眼睛。
十三头有点痛,他撑着身子坐起来,第一眼就看见了那边的秦东意。
但意外的是,或许是因为早有预料,他并没有预想中那种撕心裂肺的情绪。
“看见了吗,他死了。”
金犼已经在十三身边等了很久了。
此时见他醒了,金犼指尖浮起一丝灵光,注入十三的眉心,替他治好了身上的伤。
“结束了?”
十三只问。
“结束了。清阳山的长老和其他宗门的人很快就能赶到,我劝你要么现在就跟我走,要么好好编一套说辞,不然,你的麻烦可能会有点大。”
金犼说话时漫不经心,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他又同十三道:
“小子,跟我走吧,我给你足够的力量。你看,是这里这些人害死了秦东意,我教你修炼,到时候你跟着我,把他们全都杀了。”
金犼自认为,提出的条件对于已经足够有诱惑力。
但令他意外的是,十三听了这话,却是凉凉地瞥了他一眼。
随后,他蓦地笑了。
“你错了。”
他笑得弯起眼睛:
“是你害死了秦东意。”
“哦?”金犼语气带笑:
“那也可以,你跟我走,等你有能力了,杀了我,我也无所谓啊。”
“谢谢你,但是不用了。”
十三说话时没什么多余的情绪,听起来十分敷衍。
他随手从衣裳上撕下一道布条,抬手拢起了自己的长发,懒得再束好,便把它们随意拢在肩侧绑好。
他再没看金犼一眼,而是走向了阵台中央的秦东意。
他站在秦东意对面,垂眸看着他。
他抬手,一把将清寒从他身上抽了出来,丢去一边。
做这些的时候,十三目中一丝波澜也无。
他单膝跪地,一手扶住秦东意的肩膀,一手托起了他的下巴。
秦东意死前没有合眼,他一直半睁着眼睛。
十三看着他,竟是笑了一下。随后便咬着牙恨恨道:
“秦东意,你凭什么让我活下去?你怎么敢死?”
他像是看见了什么好笑的事,忽然笑得尽兴。
最终,他屈指成爪,探进了秦东意胸口那处伤口中。
他掏出了那颗不再跳动的心脏,随后用寒冰将它包裹住,捏成了碎片。
十三把秦东意抱在怀里。
他抬头望天,深吸了一口气,又将手摸向了自己心口。
那天,秦东意给他的天阶固灵丹,力量还没完全消散,还在他的心脏里。
他在书里看过,人族的心脏是最重要的部位,他们要靠心脏维持生命,也要靠心脏运转灵力。
那,秦东意的心脏没有了,给他再换一颗是不是就好了。
换一颗,应该就能活吧。
十三也不知道。
但他会为了这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性,做出所有努力,就算付出多大的代价也无所谓。
他早就说过的。
他要秦东意活,那就算阎王爷来了,也别想把他从他手上抢走。
剧痛带来的冷汗浸湿了十三额前的碎发。
将自己的心脏从身体中剥离的感觉并不好受。
他咬着牙,感受着自己的血脉与灵流一点一点和心脏分离。
与常人失去心脏便会瞬间枯萎的状态不同,十三的灵流被剥离后,并没有消散,而是纷纷涌向了另一个地方。
在心脏离体的那一瞬间,他体内原本暗淡着的妖丹倏地亮起,缓缓流转着红白交织的光芒。
十三的肤色逐渐变成了不似常人的苍白,几乎没有一点血色。
他手臂上出现了很多羽毛状的银白色纹路,从手腕一直蔓延进袖中。
他那双鹿眼中,原本清澈的黑瞳,也从中间某一点蔓延出了一片血色,像是一朵初绽的花。
十三在秦东意耳边,说悄悄话似的同他讲:
“别想让我当好人,我不干净,我也不愿意。这世上,也就只有你会那么蠢。所以,蠢事,你自己去做。”
流转着固灵丹灵力的心脏被安进了秦东意的身体。
他的灵流逐渐复苏,火焰重新燃烧,却被固灵丹的气息安抚着,再不会像以前那般疯狂。
“忘了吧,师兄。”
“那些血,我来替你扛。你回清阳山去,继续匡扶苍生。我成不了像你那样的人,因为秦东意,只有秦东意比得上。”
说着,十三将秦东意轻轻放在了地上。
在抹掉秦东意的记忆时,他顺道也给自己下了个封印。
他不相信自己,也不知道今天过后,自己会变成什么东西。
只有这个秘密永远烂在他肚子里,只有连他自己都忘记,他才能彻底放下心来。
十三起身,走向了崇桦的尸体。
他取下了崇桦手上的储物戒,看都没看一眼里面的东西,只拿走了原本属于自己的那把灵弓。
灵弓在崇桦手上的时候,一直没有认主。
但此时,灵弓碰到了十三手上的血,在那一瞬间,光芒大盛。
十三凝出一支冰箭,拉开弓弦,射向了天空。
那一刻,进东荒遗迹救人的那些修士们都看见了那一幕。
一道红光飞向天际,在半空中化为了无数光点,又飞散向各处,落在了地上。
地面随着那些光点的降临,寸寸成冰。
冰蔓延向地面各处,覆盖了沿途的尸骨。
冰锥从尸身中的伤口处钻了出去,磨掉了原本的灵力残留,打上了属于自己的印记。
做完这一切,十三手中又多出一把冰刀。
他走向崇桦,面无表情地,将刀捅入了他的胸膛!
“你个畜生!!!”
果不其然,身后传来了戊炎的怒骂。
十三背对着他们,事先准备好一个笑容,而后便转过身去。
所有人都看见了他那一双红色的眼睛。
“他是妖!”
“这不是清阳山内门那个十三吗,为什么会是妖??”
“清阳山袒护妖族?”
“好像是小秦仙君执意要留下……”
“就是他杀了所有人!!!”
人群中,不知道谁吼了这么一句,成功将所有罪名引导去了他身上。
倒是给十三省事了。
十三笑得开怀。
对面那些人见他这么个疯癫样子,都吓了一跳,纷纷祭出了自己的本命灵器准备死战。
但就在那时,不远处突然飞过了一道金色灵流。
他们只觉得眼前一晃,而后,对面的那个红眼睛妖怪便没了影子。
人群的最前面,戊炎瞪大一双眼睛,满脑子都是十三最后那个笑。
他看见了身首异处的崇桦,看见了满身血迹死不瞑目的宋云竹,看见了……
看见了倒地的秦东意。
“小九!!!”
戊炎咳出口血来。
他脚步都有些发虚,不知道怎的到了秦东意身边。
他手有些颤,伸出一指去探秦东意的鼻息。
当感受到那微弱的气流时,戊炎像是即将窒息的人终于重获空气一般,劫后余生和失而复得的喜悦冲昏了他的头,他试了几次才喊出一句完整的话:
“医修!!医修呢!!!”-
东荒遗迹外。
十三被丢到了地上,他轻咳两声,随后抬眸看着面前那个金色的影子:
“救我干什么?”
金犼似乎也是气急了,他冷笑道:
“最后的胜者活着走出东荒遗迹,这是我答应过的事。至于现在,你是死是活,跟我没关系了。”
十三弯起唇角,一点不示弱,笑眼盈盈道:
“最好是这样。”
“疯子!”
金犼看他这个样子,气得牙痒痒,最终还是化为一道流光,消失不见了。
等那道光彻底消失在眼前,十三才敛了唇角的笑容。
他一双眸子颜色逐渐暗淡,最终化成一片暗红色。
刚才他射出的那一箭几乎用光了他所有灵力,现在若是那群牛鼻子老道追来,他必死无疑。
但,也无所谓了。
十三靠在石壁上,合上眼,睡了一觉。
那之后,他又开始了流浪。
他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游走在东荒,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看见半空中御剑的修士过了一批又一批,不过幸好,没人发现他。
他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
他只是醒了就走,累了就睡,日子被他过得没了数,而这么大的东荒,似乎永远都走不出去。
直到有一天,十三在山洞的角落处休息时,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那人一身黑袍,脸上蒙着黑雾,连声音都是被法术修饰过的。
十三不记得他说了什么,只记得大概意思是:
“跟我走吧,我能给你所有想要的东西。”
这话术,多耳熟。
但十三并没有因为他的怪异而拒绝。
现在和东荒遗迹中不一样了。
他再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而且,他需要力量,他要让自己变得更强,让东荒遗迹中那种无力感,没有再现的可能。
所以,不管黑衣人的目的是什么,都无所谓了。
赌一把吧。
反正,他不怕输。
所以,十三冲他笑了一下:
“好啊。”
他跟黑衣人很快达成了共识。
一个目的不明,一个需要力量,两人各怀鬼胎,从相遇的第一天就算计着对方。
那时候,黑衣人还问了个问题。
他问十三:
“你叫什么名字?”
但十三听见这个问题,却沉默了很久。
他叫什么名字?小哑巴,娄娄,还是……十三?
那都不是他。
十三并不擅长取名字,他也想不出有什么字能代表自己。
但他又想到了,年幼时,抱着画本一页一页认真看过的娄娄。
那时的他,真的很认真地许过一个愿望。
他也想像画里的人一样,漂亮又幸运,一出生就有很多人爱他,也能遇见对自己很好的人,能和神仙哥哥永远在一起。
那是幼稚的孩童,当时对人生的全部幻想。
十三也想永远幼稚下去。
因此,他对黑衣人笑了一下:
“楼画。”
他重复了一遍,像是怕对面人没听清,又像是说给自己:
“我叫……楼画。”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就回现实时间线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