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5章 参商

秦东意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 天地都是如同血色的一片猩红。他被一团青色的火焰炙烤着,总也得不到解脱。

但幸而他寻见了一汪清泉,那冰凉的泉水最终将他从地狱中救赎了出来。

他回忆着那里的细节。

戚还, 师兄师姐,宋云竹,崇桦……

十三。

当脑海中出现这两个字时,秦东意心里蓦地升起一阵浓重的不安。

他努力想从这梦魇中逃出去, 但他却像是被困在了黑暗里一般,无论如何也睁不开眼。

他听见有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醒了……人要醒了, 去叫人来!!”

一片乱声。

秦东意猛地睁开眼。

他背后被冷汗浸湿,像是即将窒息时重获空气的人一般, 伏在床边大口大口喘息着。

恍惚间, 他看见, 自己的屋子里进了很多医修。

后来,戊炎也来了。

他师尊像是一夜之间老了很多岁,连头发和胡子都多出不少花白。

他严肃地问秦东意:

“小九,你告诉我, 东荒遗迹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听见“东荒遗迹”四个字, 秦东意有些许恍惚。

他似乎才想起来有这么个地方。

他按着戊炎说的话, 努力去回忆,但看到的总是一片模糊的影子。

发生了……什么?

但他的迟疑大概被人误解成了另一个意思。

“你不用袒护那个畜生!”

戊炎看着他这样,反应很大地重重一拍桌面:

“我都亲眼看见了!他杀了崇桦和宋云竹, 甚至还险些要了你的命!东荒遗迹中铺天盖地都是他的冰,这世上难不成还有第二个冰属性修士吗!!秦东意, 到了这个时候, 你还要护着他吗?”

戊炎说的话, 秦东意听不懂。

但他知道戊炎话里的人是十三, 他知道十三不是那样的人,因此下意识就要反驳:

“不是,十三他……”

“够了!”戊炎似乎对他失望至极了:

“我早就跟你说过的,妖没有一个好东西,你不信,你跟掌门偏要护着他。现在呢?你们看看东荒遗迹中的尸骨,这代价还不算惨烈吗?你还要偏袒他吗?!”

听戊炎这样骂着,一边的莲垚听不下去了。

她脸色有点白,看着状态不是很好:

“你才够了!小九刚醒你就在这咋咋呼呼地吵,赶紧闭上嘴出去,让他好好休息!”

戊炎气过了头,缓了缓,语气终是温和了些,但离开前,他还是一甩袖子,留下一句:

“好好反省,认识到自己错误之前,你就在这里哪都别去!”

秦东意愣了一下,随后才冲戊炎勉强行了个礼,表示自己知道了。

后来,他在疏桐院待了很久。

他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东荒遗迹中发生了什么事,他的记忆,还只停留在前一天在疏桐院跟十三说话的时候。

医修说,是他受伤太重,影响了记忆,过段时间兴许就能恢复。

但这段时间,也太长了。秦东意等了很久没等到能想起来那天。

他只在后来听人说了当时东荒遗迹中的见闻。

他们说,东荒遗迹中,伏尸百步,血流千里。他们亲眼看着掌门尸首分离,看着十三的刀刺入了掌门的胸膛。

他们说,东荒遗迹中就只活下来两个人。

彻底妖化的十三,还有,从死线被拉扯回来的秦东意。

这次进东荒遗迹的人大多是各大仙门的顶尖力量,现在全军覆没,对整个修真界来说都是一个不小的打击。很多小宗门就此没落,就算是清阳山也是元气大伤。

很多人对这个结果并不甘心。

他们没人可以泄愤,就将矛头对准了正道唯一的生还者。

他们都知道十三曾经是清阳山的人,就骂秦东意为何要执意留下那个妖怪,为何要带他进东荒遗迹,为何那妖怪没有杀他,为什么他还活着。

铺天盖地的骂声指向秦东意,但秦东意并没有去理会,也似乎并没有多在意。

他只每天待在疏桐院,除了修炼还是修炼,原本就不爱说话的人更拒绝与人接触,几乎将自己困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他问过门内长老,十三去了哪里,但没人愿意告诉他。

直到后来,妖族中出现了一股新力量。那人自立暗香谷魔尊,行事决绝狠辣,很快就让“暗香谷”这三个字闯入了众人视线。

他叫楼画。

以前从来没有人听过这个名字,但仅在百年内,他便让这个名字打上了“血雨腥风”的标签。

他推翻了妖族千百年来的帝王统治,亲手拧下了妖王的头颅,将其悬挂在妖王座上三天三夜,逼迫其余妖对自己俯首称臣。

他手上人命无数,全凭心情行事,被他荼毒过的人皆要啐一声疯狗。

秦东意听过楼画名讳已有许久,但一直不知道那人是什么模样。

直到有一次他跟着戊炎出门历练时,远远地,曾经看到过一眼。

那人一身白衣,其上斑驳,全是血迹。

明明是他最熟悉的眉眼,但神态和从前判若两人。

楼画在笑,那笑意张扬又癫狂,一双眸子猩红,映着手下人惶恐的表情。

后来,他抬眼时,似乎看见了远处的秦东意。

秦东意只见那人不仅不闪不避,甚至还抬手,笑着同他打了个招呼。

旁边人告诉他,那个疯子就是楼画。

秦东意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

恨吗?好像没有。

不甘和失望也只有那么一点点,不知道为何,看起来可能是楼画骗了他,但他对楼画总是恨不起来。

更多的,还是想问一句为什么吧。

那天,秦东意回清阳山后,鬼使神差地路过了西厢。

那时恰好修缮阁的人在拆除楼画以前住过的那个小木屋,秦东意驻足在远处看了很久很久,最终,他从小木屋中找见了自己送给十三的那些画本,全搬回了疏桐院。

那天,秦东意坐在床沿出神许久。

不知道何时,他院子里的梧桐花全落了,变成了干枯的枝丫。

再后来,疏桐院下了第一场雪。

那雪落在梧桐树上、疏桐院里,也落在了秦东意心间,数百年未停-

秦东意醒的时候,应龙已经走了。

他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怔楞许久。

在男风楼画记忆中,他看见的是当初那少年的第一视角。他近距离地触碰了那些绝望和伤害,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那时候,那少年才十八岁而已。

很难想象,他曾经是受着如何的煎熬,又如何艰难地在地狱里寻找光。

秦东意抬手,抚上了自己心口。

他闭闭眼睛,沉默片刻,起身离开了床榻。

议事殿的大门,关闭许久后又被人推开。

里面还在处理事务的几个长老看见来人,都是一愣。

戊炎皱紧了眉:

“不是让你回去休息?这才一个时辰,你怎么又来了?”

但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那道身影并没走进议事殿,而是在议事殿门口跪了下来。

他冲各位长老行过一礼:

“弟子,前来认罪。”-

暗香谷。

夜幕下的城镇亮着星星点点的灯。

有许多小白花落在街边,被风带得飘起,又轻轻落在了地面上。

黑衣男子自街边行过,步履匆匆,但很快就被叫住了。

“雾青大人。”

雾青一愣,回眸看了一眼,见是小喇叭花轻轻拉住了他的衣角。

小姑娘眼睛都哭肿了,抽抽搭搭地说:

“尊上还会回来吗,我们会有新的尊上吗……”

雾青垂下眸子,沉默片刻。

他抬手,摸了摸小喇叭花的头发:

“不管他会不会回来,暗香谷的尊上,永远只有他一人。”

楼画和燎鸯在清阳山出事的当天,消息就传去了暗香谷。

一时间,小妖们哭哭啼啼地往家门口摆了小白花,大妖们一部分要去清阳山讨个说法,一部分狂喜今后再不必受制约,不断在暗香谷内闹事,甚至谋着篡位的也不在少数。

雾青近几日一直在忙这些事,好在这些事以前也是他管,处理起来也还算得心应手。

很快,他便把那些不同的声音压了下去。

他要让这些人明白一件事:

就算楼画不在了,但暗香谷,永远是暗香谷。

其实,雾青早就想过会有这么一天,所以当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他也没有多少多余的情绪。

他一直跟在楼画身边,将他的悲喜都看得一清二楚。

楼画太爱秦东意了,爱他到胜过爱自己。所以他知道,如果秦东意出了事,楼画也绝对不会选择独活。

所以有的时候,他也不是不想争,而是心里清楚,自己争不过。

有的时候,雾青也会想些没用的。

比如,如果是他先认识楼画,如果故事是从他开始,又是他一直陪在楼画身边,会是什么样子。

想着,雾青又嘲笑自己,满脑子都是不切实际的东西。

他很晚才回未雨殿。

但才刚进院子,就听见一阵吵嚷。

“你个臭豹子,放开我!!我要去清阳山找秦东意报仇!三百年前就是因为他,我家主人才会受伤,现在又是他!我要杀了他!!”

雾青皱起眉,快步走了进去。

只见徐惘正捏着小奶猫的后颈皮,奶猫四个爪子胡乱在空中抓着,一副要挠花徐惘脸的气势,事实却是他连徐惘一根头发丝都碰不着。

“好了你别闹了。那鸟人用自己一条命才把秦东意救回来的,你再去把秦东意杀了,那他不白死了?”

徐惘无奈劝道。

说着,他余光瞥见了进门的雾青,愣了一下,这便问道:

“哎,清阳山那边什么情况啊?”

雾青摇了摇头。

他把连朔接过来,抱在怀里安抚着,而后才说:

“疏月君想起了当年东荒遗迹的真相,将事情始末公诸于世,而后自去向清阳长老认罪。”

“然后呢?”

虽然徐惘什么都听不懂,但他还是问了一句。

“禁闭,无召不得出。”

雾青答。

“就这?他们修士关个禁闭,不是跟闭关一样的吗?这算什么惩罚?”

徐惘这算是真诚发问。

但他很快就想通了。

那什么东荒遗迹,他都没听过,应该过去很多很多年了。

再加上秦东意现在算是修真界第一人,妖族这边又没了楼画,可能会有一段不小的动乱,这个节骨眼上秦东意不能出事。那群人,大约就大事化小了。

徐惘自己想明白,便也不纠结了。

他又跟雾青聊了些近来事务,而后便制着小奶猫,出了未雨殿。

偌大的院子里,一时又剩了雾青一个人。

他原本该回自己的屋子,但不知为何,他路过主殿时,还是没忍住,推开了主殿的门。

屋子里黑压压的,没有点灯。

空气中还漫着一丝晚香玉的气息。

以往楼画坐没个坐相,总会横着倚在王座上,然后笑眼盈盈地看着他,问他有什么事。

雾青有一瞬的恍惚。

他站在门口,没有再往前一步。

然而,正在他准备转身离开时,却是发现屋子里面好像多出了些什么东西。

他微微眯眼看去。

雾青的眼睛看不见,只能通过气息辨认大致的轮廓,但这种能力某些时候比起眼睛来还要好用一些。

比如此时,他一眼就发现了王座旁的鸢尾花从中多出了一个奇怪的东西,正在夜里微弱地散发着气息。

雾青心里一动,连带着呼吸都凝滞了。

他手指微微蜷起,快步走到王座边,单膝跪地,从鸢尾花丛中,捧出了一个什么东西。

他动作轻柔,生怕磕破了碰碎了,等到小心翼翼抱在怀里,才敢伸手摸一摸碰一碰。

那东西冰冰凉圆滚滚,表面光滑,在夜里发着浅淡的光。

像是一颗……

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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