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画有点出神。
彼时有微风轻轻抚过, 将树叶带得沙沙作响。
风从楼画这边经过,跑到秦东意身边,带起了他的长发。
秦东意的黑发与烟青衣摆搅在一起。
风路过树林, 带着树木和泥土清新苦涩的味道,但这里面,似乎还夹杂了一丝别的……
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晚香玉的香气。
秦东意微微睁大眼, 下意识向风的来处望去。
但他目之所及,除却一片晃动的枝叶, 再什么都没看见。
秦东意顿了顿,很快敛起了眸中那丝微光, 收回了视线。
而另一边, 楼画躲在树后面, 长长舒了口气。
方才忘记收敛气息,看来是被那人察觉到了,他反应再慢一点就要被发现了。
臭道士,还挺警觉。
“玉骨教燎鸯, 迎各位仙长前来九阴山。”
燎鸯一句话令秦东意回了神。
他微微皱眉, 仔细打量一眼眼前的女孩。
小姑娘长大了, 也长高了不少。她一张面具覆着面容,看不清她的样子,只能看见那一双麻木空洞的双眼。
显然, 她似乎完全认不得眼前的人。
秦东意侧眸,同戊炎交换了眼神, 随后谁都没有露出异样, 照例行过礼, 客套一番便进了正厅。
进去的时候, 秦东意一眼就看见里面先到的雾青。
二人冲对方点点头,算作打招呼。
燎鸯瞥了雾青一眼,而后,突然笑问道:
“魔尊大人,您那位护卫怎的不见了人影?”
此话一出,清阳山众人的目光一时都聚于雾青一人。
毕竟他们都知道,虽然雾青一直在替暗香谷忙里里外外的事,但是做这些事时,他的身份一直都是“楼画的护卫”,他自己也说过,暗香谷的尊上,永远只有楼画一人。
那燎鸯此时对雾青的称呼又是为何。
现在这样,是逢场作戏还是另有所图,他们也不得而知了。
果然,雾青并没有反驳。
他只垂眸,轻抿一口茶水,随后状似平常道:
“他贪玩,大约是去山中了。燎鸯大人若不喜,我将他捉回来就是。”
“不必。”燎鸯摇摇头:
“只是,九阴山中又几处危险的法阵,我担心他四下乱跑,是否会误触伤到了自己?”
“劳燎鸯大人挂心。”
雾青避重就轻,只说。
他这个意思便是让燎鸯别管闲事了,燎鸯听明白了,也再没提及此事。
玉骨教这次围猎一共是三日,第一日,就像这样三方坐在一起品品酒赏赏新鲜玩意,正厅中乐舞声不绝,只是,想必没人会真的有心思欣赏就是了。
而在他们喝酒的时候,楼画已经在九阴山逛了一大圈。
九阴山中守卫松散,除了几处有法阵气息的地界有重兵把守,其余地方都可以随意穿行。
楼画大概摸清了地形,晃悠了一圈后,回去时已是傍晚,但那群人居然还没从正厅离开。
楼画不太想露面,便在正厅后院中那颗高大的古树上找了个位置,舒舒服服地躺了下去。
他看着绿叶掩映间的天空,有些出神地想着别的事。
他在想,他这还是第一次离开暗香谷。
楼画是三十年前出生的。
听那花毯子徐惘说,他是从一颗神秘的蛋里破壳而出的小白鸟,生来就是他们的尊上,他们也心甘情愿效忠于他。
跟别的妖不同,楼画从有记忆开始,修为就比身边所有人都要高,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身边的人都叫他尊上,或者叫他主人。
一开始楼画还怀疑过,自己是不是什么被豢养着的奇怪东西,但这个念头随着时间也逐渐消散了。
因为,他身边的人都对他挺好。
沉默寡言但做事靠谱的雾青、爱撒娇的连朔,还有那个总是叫他鸟人的徐惘。
他还有一大座城,有很多小妖叫他尊上,也有很多大妖和魔修愿意对他俯首称臣。
楼画不太明白,为什么他什么都没做,一出生就能当尊上。
建立暗香谷的人去哪了,为什么偏偏要把这些东西留给他。
大概是性格原因,遇见想不明白的事,他总会将所有人都想得很坏,将所有的可能性都往最坏的地方想。
但后来,雾青他们都说这些东西原本就是他的,楼画便也不在意了。
总之,他可以先替那个人保管好,等那人回来再还给他就是。
楼画在暗香谷里待了三十年,他学了很多东西,也认识了很多人。
不过他几乎没有出过暗香谷,对于外界的认知完全是听身边人的转述,而这次来九阴山,大概还是第一次。
暗香谷是永夜,他这次出来,第一次见识到白日是什么模样。
但他似乎并不是很意外,也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以至于他看见天光的第一时间,连一点惊讶都没有。过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哦,他这还是第一次看见白日。
这多少有些奇怪了。
楼画觉得,自己似乎有了个能解释一切的猜测。
但这个念头才刚刚在他心里飘起来,就被眼前的变动打断了。
前面,正厅的门突然大开。
雾青和清阳山那群人鱼贯而出,被不同的玉骨教弟子带去了不同的房间。
楼画敛了气息,在树上藏着,顺道记下了每个人进的屋子的位置。
等到替每位客人安排好房间,那些玉骨教的弟子才离开,院里一时重新归于一片寂静。
楼画检查了一番,院子里并没有多余的人和奇怪的东西。
他揉揉脖颈,也准备离开,但就在他刚动身的时候,他却突然听见某处的屋门发出了一道开合时的声响。
楼画下意识看过去。
好巧,正是那个一身烟青的好看道士-
秦东意从自己的屋子出来后便径直去了戊炎的房间。
他到的时候,花灼灼已经在了。
“没安好心。”
这是秦东意进门时听到的第一句话。
七日前,清阳山收到玉骨教邀约时,在场众人沉默许久。
信里除却围猎的邀约,还说,九阴山有他们在找的人。
当初谁都记得,金犼大摇大摆在天祭剑舞当日带走了清阳山两名弟子,从此消失无踪。而后,他们找见的各种证据都证明,金犼和玉骨教有着莫大的干系。
但直到后来玉骨教现世,他们都没能寻见金犼的踪迹。
至于强行去玉骨教要人,他们也不是没想过,只是当初玉骨教初现时,规模之大,已经占满了整片极南之地,贸然行动太过危险,且谁也不清楚他们的底细。
加上玉骨教来人频频示好,所以直到现在,他们也没能寻见机会去一探究竟。
清阳山、暗香谷、玉骨教。
三方势力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牵扯,但就这样在一个微妙的平衡下共存了十多年。
直到今日,才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了。
围猎。
猎的到底是谁,各人心里皆清楚。但这次显然是他们摸清玉骨教底细甚至寻见弟子踪迹的最佳机会,因此,纵使九阴山是龙潭虎穴,他们也还是来了。
“发现了吗?燎鸯那个丫头完全不认得咱们。说来,她是暗香谷的人吧,竟也不认得那黑龙,想来是玉骨教有什么法子,控制了她的心神。”
戊炎皱着眉,屈指敲了敲桌面。
说罢,他又叹道:
“这次也不知道暗香谷那边是什么打算。若是玉骨教以燎鸯要挟他对付咱们,想必又是一场苦战。”
听他这样说,花灼灼微微皱起了眉:
“可是,为什么只见燎鸯,不见阿楹呢?”
秦东意微微叹了口气:
“燎鸯是饵,诱我们上钩。至于阿楹,他身为白泽,多半会被金犼带在身边,不会轻易露面。”
戊炎点点头:
“先能救一个是一个吧。明日我去同黑龙说说,看他愿不愿意同咱们合力救出燎鸯。这次咱们目标就是全身而退,能带走人就是赚的。现在还不知那些混蛋明天会搞些什么幺蛾子,总之,万事小心。”
三人在屋内商议许久,等到他们撤了隔音结界各自回屋时,外面的天色已经很晚了。
天上铺了一片墨色,其中繁星点点,远处的山林中偶尔传出几声鸟叫。
虽然夜深,但好在院里还点着灯,不至于看不清路。
秦东意和花灼灼的屋子在同一个方向,因此从戊炎屋中出来时,二人并肩而行,路过院中那棵古树时,花灼灼停步,开口问道:
“师兄,暗香谷这次来了两个人,另一个说是雾青的护卫,你可知那人会是谁?”
暗香谷近年低调,秦东意又一直闭关,因此他也不大清楚,只轻轻摇了头。
花灼灼叹了口气,喃喃道:
“也不知暗香谷这次,是敌还是友。”
“无论敌友,小心便是。”
虽然暗香谷和玉骨教的积怨也深,但这种事情,秦东意也不好给出肯定的答复。
在那之后,花灼灼同秦东意告别,自己回了屋子。
但秦东意却一直驻足于树下,许久未动。
有风拂过,将古树的枝叶带得哗哗作响。
月色清冷,穿过茂密树叶,在地上投下一片斑驳的影子。
但在就那些影子里的某一处枝丫上,却多了一个格格不入的大家伙。
秦东意垂下眸子,看着地上的影子,意有所指,淡淡道:
“阁下,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