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梦洲费劲道:“等一下,先让我把这个……”
剪钉钳重出江湖,他揪着板甲上的焊接点,就像撕一张加厚的巧克力金币锡纸。青铜的装甲发出尖锐的咯吱声,余梦洲本想换个地方,免得吵醒了后面睡觉的马群,但再转念一想,估计它们早就醒了,索性不遮遮掩掩了,转而放开了手去折腾。
他扭下那些早已深入皮肉,与腿骨连结在一起的铜楔,然后将撕得七零八落的腿甲丢到边上的泥土里。
鲜血打湿了辉天使的皮毛,它一声不吭,任由余梦洲拉扯,眼中的光芒十分柔和。
全部的铜钉都拔掉了,一只前腿的腿甲也卸干净了,余梦洲望着畸形的羽翼,喃喃地骂了句话。
这歪曲的,因为无法舒展,而紧紧贴在腿骨上的……余梦洲完全不想称呼它为翅膀,它看上去就是由一片畸形的细骨头,几根湿漉漉的黏羽毛,还有脆弱薄膜构成的体外器官。
……而且体外器官的根部,还有什么东西正在涌动。
余梦洲心中,已有不妙的预感。
他慢慢拿起小灯,防备地凑近了一照。
“——法尔刻!”他闭着眼睛大喊大叫,“快过来、快过来!”
魔马登时不装睡了,它利落地起身,瞬间挨近了人类的位置。
“怎么了!”它严肃地问,“有什么问题……”
“蜱虫!”余梦洲几乎是在怒吼,“我靠了这么多蜱虫,烧死它们,烧死!立刻马上!”
这些圆鼓鼓的,密密麻麻的可憎小怪物,差不多在羽翼上组成了一个繁衍生息的群落。大的拖着小的,扁长的依偎着膨胀的,层层叠叠,在宿主身上吃得脑满肠肥,就连甲壳也泛着油光。
辉天使苦涩地插话:“它们不叫这个名字,这是抑生虫,它们会用吸取精血的方式,将我的飞行能力压制在一个极度微弱的……”
它还没解释完,法尔刻已经猛地喷出一股金焰,将那群自知大祸临头,却无法拖着肥硕身体快速逃命的寄生虫活活烧死了。
“……嗯,好吧。”辉天使讪讪地舔了舔嘴唇,“有点烫,哈哈。”
余梦洲摸着身上的鸡皮疙瘩,他真的非常厌恶这种小东西,因为牲畜没有人类那么灵活的手指,一匹马能够拉动以吨计数的货物,却完全无法摆脱蜱虫与跳蚤的叮咬。情况再严重一点,还会产生蜱虫病,不要说动物,即便是人得了,都有几率致死。
他看着那些寄生虫在高温的炙烤下嘶嘶直叫,蹒跚着滚动挣扎,最后还是烧成一团焦黑的模样,总算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谢了。”他挥开热浪,“你能留在这里吗?我的意思是,接下来还有三个蹄子……”
“没问题,随意差遣。”法尔刻立即说。
余梦洲凑过去,从工具箱内层抽出细小的蜱虫镊,夹住那些摇摇晃晃的虫子尸体,连同它们仍然扎在皮层里的口器一块揪下来,他边拽边丢,地上很快便铺了一层焦黑的炭团。
翅膀完全清扫干净了,余梦洲满意地擦了擦汗,也许是被寄生了太久的缘故,翅根周边的毛发都没有了,全然是光秃秃的一片。
他想了想,还是给上面涂了一层药膏。
“它……”他隔着手套,小心地去摸那片翅膀,“我不知道要怎么把它复原,我……”
余梦洲想说我只会修蹄子,不是骨科医生,但又怕这话令辉天使失望。
“没关系,”辉天使说,“它还可以慢慢长好,能去掉禁锢,我就已经很高兴了。”
余梦洲无言地拍了拍它。
羽翼受苦甚巨,辉天使的蹄子上,倒是没有出现什么诡异棘手的刑具。他率先除去了五根咒钉,再依照过去的流程,将环绕的荆棘铁刺一一拔掉,血痂和脏污的腐生物,也仔仔细细地削干净。
弧形刮刀清洁蹄叉,单面的蹄刀刨平坑洞,切除赘生的蹄角质,再用钳子修剪蹄尖,以便使马匹跑跳的时候更加轻盈。
最后,余梦洲用上了马蹄锉。他耐心细致地打磨过去,粉状的角质层簌簌下落,直到把粗糙的蹄壁抛光成圆润如玉的状态,他便转开油罐,为马蹄涂上一层亮油。
马蹄油不光能显出美观,以及马主人对马的爱护之情,更能增强蹄子的韧性,防止马蹄因干燥而开裂。
过去,余梦洲最喜欢这个步骤,马也是注重外表的动物,光鲜亮丽的马儿,在马舍中走动的情态都是不一样的。他真爱看那些马匹气宇轩昂地小跑或踱步,去阳光下展示它们油光水滑的皮毛,还有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蹄子。
可惜在这里,因为魔马的蹄子实在受折磨太多,最好是修完就涂抹药膏,包上绷带,期待它们那强大的愈合力,足以抹掉旧日伤痛的痕迹,余梦洲鲜少有给马蹄打磨上油的机会,偶有一次,他就十分珍惜这个机会。
一个蹄子修完了,余梦洲看着第二个,压力非常大地吸了口气。
“开始吧。”他说,“至于那些蜱虫……”
“交给我。”法尔刻会意道。
辉天使想说,只要拔掉了咒钉,其实我也可以从内部燃起火焰——然而,它望了望首领的眼神,到底没有吭声。
咒钉坠地,沉重的腿甲也一块块地撕掉了,残翅暴露在月光下的瞬间,余梦洲马上退到后面,由着法尔刻任意发挥,将一口烈焰喷向辉天使的蹄缘。
余梦洲默默数着秒数,等到寄生虫不再挣扎,空气中的热量也没有那么高了,他便走上前,用镊子夹干净所有的虫尸,然后顺着翅膀的另一侧也检查一遍,不放过任何一个漏网之鱼。
“你会好的,”他对辉天使说,“你的翅膀没有完全坏死,你看,还能动,只要慢慢养着,肯定可以恢复原来的模样。”
辉天使有点遗憾地说:“可惜它是红的,我听一些恶魔说,翅膀要白色才好看……”
“什么呀,”余梦洲笑了,“不管是什么颜色,健康的就是最好看的。这点对人也适用,无论是什么性别、年龄、肤色……只要健健康康的,那就很好。”
后面两个蹄子,他决定先不打磨上油了。寄生虫给他造成的心理阴影太大,余梦洲要把那些小垃圾全都清理完毕,再专心做自己最喜欢的步骤来回血。
最后,满地的虫子尸体,都被他扫到了旁边的泥地里做花肥。余梦洲坐在石凳上,用马蹄锉专心地给蹄子抛光,继而称心如意地吹掉粉屑,看着它光滑整洁的模样。
“好的,接下来是刷油……”
他脱下手套,用蹄油刷蘸着油罐,细密地给蹄面上了一层薄油,等到干了之后再涂厚。
这个过程真是治愈人心,等到后面两个蹄子修完,余梦洲的心情也平静了。
“好啦,”他笑着说,“感觉怎么样?”
辉天使深深地望着人类,把脑袋温柔地埋进青年怀中。
“从来没有这么好过。”它的声音微微发抖,“我感觉很……很轻松,很舒服,就像解脱了一样,我的身体一点也不沉重了,我不知道要怎么说才更贴切……”
余梦洲把脸贴在它的前额,挠挠它的下巴,笑得弯起了眼睛。
“这就好。”他亲亲魔马的额头,捋顺它的鬃毛,“能让你们不那么难受,这就是我需要的反馈啦。”
这一刻,辉天使忽然想问,那这件事,对你又有什么利益好处?
只是,它没有开口,因为答案是肯定的,余梦洲完全凭着他的本心,为它们辛苦地流着汗水,露出微笑。这是否可以说明,从一开始,他就在用一种谁也不曾察觉到的爱,对待马群中的每一匹魔马呢?
它抬起头,想要看清人类的表情,余梦洲误会了它的意思,以为它要起来了。
“你去休息吧,”余梦洲说,“在外面站了半天了。”
看到法尔刻也正欲转身,余梦洲急忙叫住了它。
“等等!”他跑到马群首领面前,法尔刻在低下头之前,看了辉天使一眼,示意它先进去。
“怎么了?”它缓声发问。
“你之前对我说的话,我想了一下。”余梦洲说。
顷刻间,所有魔马全都抖擞精神,紧张地竖起耳朵,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字眼。
法尔刻摆动的蛇尾僵在半空中,过了一会,它低声道:“……嗯。”
“我……”余梦洲皱起眉头,“就,很奇怪,你知道吧?我想了很多,关于带你们去人间的好处和坏处,假如你们跟我一起走,你们会遇到什么样的挑战,我会面临什么样的困难……但是我不晓得,我为什么在犹豫。”
法尔刻重复道:“你在犹豫。”
“没错。”余梦洲说,“从逻辑,还有我一贯的行事风格来看,我应该答应你的,可我确实不明白,我为什么要犹豫。”
法尔刻立即道:“颂歌,过来,侦测他身上有没有干扰心智的咒语或者法术!”
颂歌慌忙跑过来,二话不说,就往余梦洲身上甩了十几个侦测光圈,霎时将他变成了黑夜里一颗亮闪闪的大灯泡。
余梦洲:“……”
“除了这个,”法尔刻问,“还有什么阻挡你吗?”
余梦洲迟疑道:“没了吧……我就是对自己产生了一点怀疑,带你们去人间,当然有不好的地方,可我会很开心有你们陪我,你们也会很开心有我来陪你们,对我来说,这两点就是最重要的决定性因素了。”
颂歌检查完毕,汇报道:“没有发现恶咒、污言、操纵性法术,还有不干净的药水,他很好。”
法尔刻马上转头看向他,余梦洲叹了口气,毅然决然地说:“好吧!那我……答应你,等到你们做完自己想做的,我们就……”
话语戛然而止,他忽地卡壳了。
仿佛有什么无形的巨大外力,顽固地胶着在他的舌头上,意图阻拦他说完接下来的话。余梦洲发觉不妙,他的嘴唇张了又张,拼尽全身的力气,终究将那个承诺大声地冲破双唇,逸散在魔域的领土当中:
“……我们就一块回去,回到人类的世界!”
作者有话要说:
【好吧,因为有朋友问了,那也在这里说一下,这个单元是1V1,不可能是np,我以为大家都知道晋江不让写np这件事的……】
余梦洲:*将工具抱在胸前,大声* 我见多识广,至今已经没有什么能够吓到我了!
寄生虫:*狞笑着逼近,发出令人窒息的细碎声响*
余梦洲:*哭了* 哎哟!我的眼睛和心灵,它们都受伤了!
恶魔战马:*听到哭声,凶猛地冲破门板,将寄生虫无意间踩死了两百遍*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寄生虫:*也想哭,然而再也哭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