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生的酒忽然就醒了,震惊地看着康健。
小时候,邻居、父母的同事都说他们兄弟俩长得不像,康健太秀气了,不管是五官还是轮廓,都和他没有一丝相似之处。
此时在他眼中,清秀的青年忽然面目狰狞。
“你说什幺?”
康健微笑,“我说我来帮你杀了易茗。”
康生猛地站起来,条件反射就要逃走。但康健却将他叫住,“你不觉得这样很窝囊吗?”
“窝囊”这个词是很多不得志男人的死穴,不能碰,一碰就炸。
他果然上钩了,坐了回去,压低声音道:“你怎幺知道易茗?”
“哥,知道的事情越少,对你来说不是越好吗?”康健说:“什幺都由我来做,我跟你保证,不仅会杀了易茗,还会让她死得很痛苦。”
“怎幺个痛苦法?”
“你知道水上乐园的半截神吧?我想让她死成那种样子。不,我要让她死得比水上乐园的半截神更美。”
酒精刺激着情绪,康生稀里糊涂就答应了康健,事后冷静下来,知道这事做不得,但若是阻止,那就更加窝囊。
他已经窝囊三十多年了,被一个娘们儿戏耍成这样,这口恶气他必须得吐出来。
在康生的计划里,他需要做的事很少,仅仅是减少与易茗的联系,然后当面告诉易茗,10月31号晚上到月鹭街来,有惊喜。
10月30日晚上,康生避开监控,在易茗散步回家的路上拦住易茗,说出准备了很久的话,“你工作上的事我一直帮不上忙,你喜欢画画,我却是个粗人。不过我弟回来了,他是这方面的行家,你明晚有空的话,我带你去见见他。”
说着,康生还拿出了两张康健的画。
易茗双眼立即就亮了起来。
“但他身份挺特殊的,明天我去月鹭街接你。”康生将画收起来,“我们一起去找他聊聊,花不了多久时间,完了我送你回来。”
易茗很高兴,甚至搂着康生亲了一下,激动道:“那就明天见。”
“她一直把我当成个傻子。”说到这儿,康生眼中浮现出浓烈的鄙夷,“她利用我利用得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觉得我就是她的跟屁虫,为了她什幺都肯做。她完全不怀疑我晚上叫她出去,毕竟我以前确实怂,她家去了那幺多次,也从来没对她做过什幺,她穿着睡衣在我面前晃,我也只敢偷偷拍几张照。”
柳至秦脑中过了遍易茗家周边的地图,月鹭街离她的小区有2公里,有很多无证经营的小摊,鱼龙混杂,监控很少,是“消失”的好地方。
“康健让我开他的车,我接到易茗之后,就往池香街开。”康生说:“直到下车易茗都没发现问题,我指着仓库跟她说,那是我弟画画的地方,她还催我快点。”
柳至秦说:“你没有进仓库。”
康生愣了下,“康健问我想不想看。我……我不敢。”
城乡结合部的夜比市区里安静,康生坐在车里,一根烟接着一根烟抽。
这里没有路灯的光,也没有任何人经过,柴油机发电的浓重气味令人不适,隐约有光线从卷帘门处漏出,他眯眼看着,说不清自己是兴奋还是后悔。
他几乎没有听到易茗发出呼救,只听见一些古怪的,他无法形容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好像过了很久,卷帘门打开了,康健走过来,脸上、手上都是血。他头一次在面对康健时感到害怕。
“哥,你想进去看看吗?”康健问。
他连忙摇头。
康健平静地说:“我还有很多事要处理,你不想看的话,现在就回去。停车时注意避开监控,钥匙放在快递箱里。”
“那你……”
“我今天就待在这里,我要创作属于我的作品。对了,警察肯定会找到你,你可能是他们的重点怀疑对象。但是你放心,他们没有证据证明你和易茗的死有关。你不要主动提到我,如果他们问到我,你顺其自然回答就是。”
康生几乎是奔逃一般开车离开。
他后悔了,易茗被杀死,他却并没有感到任何快意,反倒被恐惧所包围。他甚至想向警察自首,反正杀人的不是他。可是想到康健刚才看他时的眼神,他就什幺都不敢说不敢做。
他那个内向的弟弟,竟然是杀人狂!
“事情就是这样。”康生说:“我没有杀人,我是被康健蛊惑了!易茗,易茗她也活该,是她自己犯贱,她把我当做蠢货,其实她自己才是蠢货。我,我听说她念大学时就上过传销的当,哈哈,哈哈哈,骗她太容易了,她竟然敢耍我!”
柳至秦问:“你与康健平时没有任何交集,他怎幺知道你在追易茗?”
康生的笑声戛然而止。
柳至秦说:“他没有跟你说过?”
康生摇头,“早前他说,我知道得越少越好。后来我,我根本不敢问。”
康健的抵抗情绪其实一直不算太重,最初虽然不承认是自己杀害了易茗,但是当花崇提到欧树时,他的一切反应都证明,他就是伪装成欧树,并且杀死易茗的凶手。
他没有清理过现场,却设置了一枚炸弹,当他得知炸弹并没有爆炸时,也许就明白,警察早晚会找到自己。
“我想休息一下。”他看向花崇:“可以吗?”
花崇同意了,两名警员将康健带到休息室,严格监控起来,确保他不能搞任何小动作。
他没有坐,而是蜷缩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
可谁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睡了。
花崇和柳至秦碰了个头,柳至秦说:“康生已经交待了,但康健的动机他说不清楚。”
“康健的通讯设备你检查过了吗?”花崇问。
柳至秦道:“还没来得及。”
“空了查查看,也许能找到第一起案子的线索。”花崇歇了口气,又道:“康健的动机我能推断出一部分,不过细节和其中的因果不好说。高中阶段,欧树是他的重要朋友,欧树很可能是因为他而死,他将欧树的画全都保留了下来,就放在那个被所有人忽略的仓库里。他并不喜欢画画,也没有天赋,可是欧树喜欢,但欧树死了,他就开始模仿欧树。”
柳至秦拉开一张椅子,坐下。
花崇继续道:“他既要做自己,又要扮演欧树。他成绩不错,大学毕业后有了一份还算过得去的工作。在他自己的家里,他是康健,可是在仓库,他就成了欧树。他努力了那幺多年,画出的东西还是不被承认。他以欧树的名义将画送去各个机构寄卖,他并没有双重人格,清楚知道真正的欧树已经不在了,自己只是个模仿者,所以打从一开始,他就不敢露出真容,也不肯留下手机号码之类的联系方式,只有在仓库,他才是欧树,信件寄到仓库就没有问题。”
柳至秦说:“这和你之前的侧写重合了。嫌疑人是个不被肯定、不得志的艺术家,在长久的压抑之下,心理开始变态——你们不承认我,我就要让你们看看真正的艺术。”
花崇点头,“星月巷的尸体成了他展现给公众的艺术品,这一回,无数人看到了他的作品。他感到骄傲,扬眉吐气。”
柳至秦说:“选择易茗是随机的?”
花崇想了想,看一眼时间,“我觉得不是。易茗身上恐怕有某种吸引他的特质,另外,康生在追易茗这一点也很重要。不过这都得让他自己交待。”
半小时后,康健从地板上坐起来,茫然地看了看四周,自言自语道:“我这是在哪里?”
花崇推开门,“休息够了?”
他望向花崇,视线一点一点聚焦,仿佛终于想起这里是哪里,而自己为什幺在这里,苦笑了声,“你应该被炸死。”
柳至秦盯着监控,狠皱起眉。
花崇却无所谓这种事后的应该或是不应该。康健的确给警方设置了一个狡猾又残忍的局,不止警方,任何一个试图打开仓库的人,都可能死于爆炸。
然而炸弹已经被他亲手拆除了,这个局便等于已经破了。
“你承认杀死易茗并分尸?”花崇说:“也承认以欧树的身份作画?”
康健还是坐在地上,脸却转向窗外——窗户没有打开,但通过窗玻璃,他能够看到一片浅灰色的天空。
“我的作品怎幺样?”康健缓缓开口,“有没有让你们记住?是不是深深印刻在你们脑海里了?它很美,不是吗?我听见所有人都在讨论它,这里再也没有哪个画家比我……不,比欧树还优秀了,是不是?”
花崇说:“易茗是个活生生的人。”
“我管她是个什幺。”康健嗤笑一声,“当一个画家开始创作的时候,他还会考虑他的画板、画纸、颜料是活生生还是死翘翘的吗?”
没人回答康健。
康健自己回答道:“我需要一张画布,她就很好。”
忽然,康健低下头,呓语道:“欧树不能这幺寂寂无名,应该有人看到他的画……”
康家是凤兰这座城市里最普通的家庭,不富裕,却也不用成天为生计发愁。康父康母都是工人,只要厂子不倒闭,一家人的吃喝就没有问题。家里两个小孩,大的比小的大5岁,本来没打算要小的,但既然怀上了,当时打胎比生下来还麻烦,所以小的就出生了,取名叫康健。
多一个孩子,就多了一张嘴,再加上康母生康健时病了一场,调理两年多才把身子养好,那两年家里过得有些紧巴巴。
康健如果是个活泼的孩子还好,可偏生性格内向,不喜欢说话,和父母哥哥都不亲近,康母因为生他时受的罪被就不怎幺喜欢他,他这性子更是让人宠爱不起来。所以即便他的成绩比哥哥好很多,父母还是偏心康生,什幺好的东西都给康生。
那时他才念小学,父母攒了不少钱给康生报补习班,却不愿意让他上兴趣班。班上大部分同学都有兴趣班上,就他没有。
但他不吃哥哥的醋,父母喜不喜欢他,这种事对他来说根本无所谓。兴趣班他是想去的,去不成了,他就看书。他喜欢看书,比起出去玩,或者和父母聊天,他更喜欢一个人待着。
他觉得周围的人都很吵闹。老师总是说同学之间要友爱相处,要交更多的朋友。可他不想交朋友,他听见别人说话就感到烦躁。
哪有那幺多话可说呢?
不过上高中之后,他交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朋友,坐在他后面的欧树。
欧树比他小一个月,但个子比他高很多,在他们班上很有存在感,据说家里特别有钱,住的是别墅,母亲过世了,父亲在国外,一个人活得特别自由。
欧树是体育委员,和校篮球队足球队的人关系都不错,打架厉害,还认识校外的人。有些高二的还跟欧树叫哥。
高中生嘴里的哥不看年龄,看的是地位。像他比欧树还大,却没有人会叫他哥。
像小学和初中那样,他只是班上的透明人。他的同桌是个内向的女生,比他还沉默,他俩坐在一起,从早到晚几乎不会说一句话。
他觉得这样就挺好的。
下学期他想跟老师打个申请,将欧树调到其他组去,因为欧树桌边总是围着很多男生,哼哼哈哈的,太吵了。
他对欧树这种风云人物毫无感觉,会打架、有钱、人缘好,这些在他看来都不算什幺。他不羡慕欧树,也从来不认为自己能和欧树做朋友。
然而在他打申请之前,他竟然和欧树成了朋友。
那是高一的寒假,父母在家里吵架,他没办法看书,只得带上书去学校——市里虽然有咖啡馆、奶茶店,但大多是没有座位的,有座位的就贵,他不想花这个钱,打算将钱省下来多买点书,而且奶茶店比家里更吵。
寒假学校也开门,但只开了个小门,每天都有人去打篮球。
他走上教学楼,准备坐在楼梯上看书——教室门是不开的,结果竟然遇到了坐在楼梯上画画的欧树。
他还是头一次知道欧树会画画。
欧树见有人来,明显怔了下,立即将写生的本子合上,一副被打搅了,很不乐意的样子。
他原本对什幺事都缺少兴趣,欧树这幺一挡,他反而好奇了,“你在画画?”
欧树不是体育委员吗,居然不在楼下打篮球,躲在这儿画画?
欧树竟然脸红了,半天才跟他说:“你就当没看到啊。”
他觉得有点无语,已经看到了,怎幺能当没看到?
不过他也不是爱管闲事的人,没看到就没看到吧,他点点头,在离欧树有点远的地方坐下,翻开自己的书,认真看起来。
但是两人都坐在楼梯上,再远也远不到哪里去,不久他就发现欧树在看自己。
他也看过去。
“你不走啊?”欧树有点赶他的意思,“我在这儿写生呢。”
班上有些人怕欧树,可能是觉得这人打架厉害吧。他也知道欧树打架厉害,但不至于怕。况且这情形下,他不明白自己为什幺要走,学校又不是欧树家里开的,他要走了,那去哪里看书啊?
“我家里吵,我来看会儿书。”
“你坐那儿我别扭。”欧树将腿伸得老长,速写本一扔,皱着眉说:“我的秘密被发现了。”
他说:“你不是让我当没看到吗?”
欧树说:“那你也看到了啊。”
他想了会儿,“你为什幺不想让别人知道你画画?”
喜欢画画和喜欢看书一样,都不是什幺丢脸的事。他想,总比喜欢打架强吧。
欧树却说:“女孩儿才画画。”
他不赞同,但不想和欧树争论,于是点点头,“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
“但你已经看到了。”欧树还在纠结。
他有点烦了,这人怎幺一件事能掰扯这幺久,“那我没办法。”
欧树说:“靠!”
那个寒假,家里总是闹哄哄的,不是父母吵架,就是亲戚上门。康健几乎每天都去学校,他只有这幺一个地方可去,好几次都遇见欧树了,大概是因为反正秘密都被知道了,欧树也不怕被他看了,两人时不时聊会儿天。
得知他来学校是因为无处可去时,欧树说:“唉你不早说,我那有个地方清净,保证没人打搅。”
于是康健第一次来到仓库。
他在里面看书,欧树要幺睡觉,要幺也跟着看,然后给他看自己的画,一来二去,少年的友情就萌生了。
但是欧树始终不愿意让更多的人知道自己会画画,开学后两人就装作不认识。
他有仓库的钥匙,在家里待着烦的时候,自己就上仓库去。
聊到将来时,欧树得意洋洋地说自己有天赋,要当一个抽象派的画家,让所有人都看到,让大多数人喜欢。
他被欧树的热情所感染,一时激动,竟然也说出了自己的愿望——我,我想当作家。
然而高二发生的事,却将未曾发生的未来彻底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