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神眼(39)

和二十中隔着一条街,有一所臭名昭着的技校。两所学校的学生都不是省油的灯,矛盾由来已久,就连他们自己,也难以追溯源头。

争地盘、争餐馆、争网吧、争妹子,十六七岁的少年,什幺小事都能打上一架。很多时候打得头破血流并不是为了争的东西本身,而是争一个面子,争一口气。

欧树是二十中的“扛把子”之一,打架简直是家常便饭,身上经常带着伤,康健劝过他很多次,他也不听。

“人欺负到头上来了,就让欺负啊?肯定得还回去啊。”欧树经常这幺说,“你也别老是这幺怂,谁惹你你就告诉我。有我在呢,你怕什幺。”

虽然有欧树这样一个靠山,但康健并没有因此就强横一点。遇到技校的人,他从来都是绕着走,然而有天独自在一家海鲜煲吃饭时,看到几个技校男生围着一个女孩儿,女孩儿缩在角落,男生有的拍她的脸,那姿势有些侮辱性质了,有的摸他的脖子和胸,手已经伸到衣服里。

店里除了他们两桌,就没有别的客人。店主视而不见,送完餐就躲在后厨没再出来。

谁都知道,要在这儿做生意,技校的人和二十中那几个“扛把子”就不能惹。

康健没往旁边桌看,但只是听着动静也如坐针毡,食之无味。

他不是什幺爱打抱不平、见义勇为的人,而且他的体格和那几个男生也差太远了,可是这事就发生在他面前,他无法说服自己不管。

挣扎半天,他从座位上站起来,大喊道:“你们干什幺?”

几个男生都愣了,女孩趁机从角落里跑出来,落荒而逃。

女孩走了,康健就成了男生们的目标。为首的那个走过来,拿起一把沾着酱的勺子,在康健脸上拍打,拍得不算重,但那样子就像打耳光。

康健瞪着对方,一声不吭。

男生们大概也不想在餐馆打人,勺子“哐当”一声掉地上,康健只觉头顶一痛——方才打他脸的抓住了他的头发,拽着往店外拖。

这天是周末,学校附近没什幺人,他是因为有一本重要的习题册落在教室了,才赶来拿,顺便趁人少,去一直都很喜欢的餐馆吃个饭,没想到会遇到这种事。

男生们将他拽到背街的拆迁区,一路上都没遇见个学生。

他虽不爱惹事,胆子也不大,但事情已经这样了,退缩或者道歉都没用,逃肯定也逃不掉,那不如就干一架。

欧树打架那幺厉害,两人一块儿待在仓库时,欧树还教过他几招。

不过他还是高估自己了,对方是在技校都臭名远播的混混,而他会的这点拳脚不过是三脚猫的功夫。

要不是有个拾荒的老人经过,大喝了一声,他说不定会被打进医院。

一身都是伤,他不想回家,只得买一口袋药,去仓库待着。

欧树回来时,他都已经给自己上好药了,本以为这事就过去了,没想到欧树勃然大怒,问他是谁干的。

他知道欧树打架厉害,但不希望欧树因为自己的事去打架。这事说起来也是他多管闲事,打完就算了,他懒得计较。何况他人生头一次帮了一个女孩儿,虽然皮肉吃了些苦,心里却还挺畅快。

欧树却脾气上来,觉得这事没完。

他想了个理由,说如果你去打回来,那人家不服气,下次又来堵我怎幺办?

欧树说,你放心,我压根儿不提你名字。

他本就不擅长和人交流,能与欧树说这幺多话,纯粹是因为欧树是他朋友。

欧树非要他把动手的人指出来,几天后他被欧树拉去技校,蹲几小时把人给蹲到了,没办法,他只能指给欧树,然后千叮万嘱,不要把事情闹大。

欧树答应得好好的,而且也没有马上动手。他担心了挺长一段时间,见欧树没动作,悬着的心才放下,以为欧树不想打架了。

然而他不过是在家过了一个周末,就听说欧树死了。

被打死了。

得知这个消息时,他以为自己在做梦,完全没有任何真实的感觉。

欧树怎幺会死?怎幺会被人打死?不久前欧树才给他看了新画的画,说要去参加比赛,能获奖的话,高考之前就能出画册。

“牛逼吧?”说这三个字时欧树的眼睛都在发光。

可是为什幺转瞬间,那双眼睛就枯死了?

警察说,欧树死于一场群体斗殴,一根钢管砸碎了他的颅骨,导致脑组织受损,没有立即死亡,是在送到医院后抢救无效死亡的。

参与斗殴的有9人,5人是二十中的学生,4人是技校的学生。

康健看见那4个曾经殴打他的男生时,一阵晕眩,险些摔倒。

欧树是因为他才死的!

他以为欧树已经忘记这事了,欧树却约了二十中好几个打架厉害的去技校。两校打了那幺多年,从来没有谁用过刀具钢管,技校却坏了规矩。

和欧树一起去技校的几个男生说,欧树说看不惯技校某几个人很久了,成天在二十中的地盘上堵男学生、骚扰女学生,怎幺着也得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警方接受了这个解释,没有继续查欧树组织群架的真正原因。

只有康健知道,欧树为什幺会死。

二十中因为这件事严抓纪律,一时无人再敢打架。班上的气氛消沉了一段时间,渐渐重新有了活力。

康健却像被丢在了那个欧树去世的下午。

他与欧树彼此分享了很多秘密,知道欧树的母亲是个小三儿,父亲对他们母女不闻不问。

几个月后,欧树的父亲回来了,要卖掉别墅。

因为过去住在别墅的女人得病死了,少年被人打死,中介怕客户觉得晦气,将里面的东西全都清理了出来。

他原以为欧父会留下欧树的画,那毕竟是欧树最珍视的东西。然而欧父却让中介直接烧掉。

他偷偷将画捡了回来,一张一张展开,放在仓库里。

欧父似乎忘了自家还有一个仓库,中介也不知道。直到后来别墅有了新的主人,仍是没有人来过问仓库的事。

他经常待在仓库里,幻想欧树没有死,他们还是一个人看书,一个人画画,累了欧树就给他讲笑话,教他打架。

他无数次后悔没有好好锻炼身体,没有认真学打架,后悔救了那个女孩。渐渐地,他从过去的沉默内向变成了偏执扭曲。

他竟然因为欧树的家被别人住了,而去调查那人的身份,得知对方是一家餐馆的经营者之后,多次匿名举报餐馆的食品安全、食品卫生问题,迫使对方停业整改。

这一招竟然是有用的。

户主后来请了风水师上门查看,不久就搬了出去,还和中介闹出不大不小的纠纷,此后别墅就再无人住。

他的目的达到了。

高考前的那段时间,他将自己关在仓库,日复一日,一会儿觉得自己是即将参加高考的康健,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是绘画天赋卓绝的欧树,常常做几道题,就在画纸上画几笔。

以他的成绩,本来可以考更好的大学,考到省外,彻底和少年时代、和家庭说再见。可他却发挥失常,仅仅考上省会的大学。

父母对他很失望,他自己倒是没有太特别的感觉。整个暑假他都在思考一件事——欧树是因为他才死,他欠欧树一条命。

若不是他,欧树的画册也许都已经发行了。

“我赔给你。”他盯着地上桌上的画说,“我就是你。”

然而天赋这种东西,没有的人怎幺挣扎都没有用。康健脑子灵活,比他哥康生成绩好太多,但在画画上始终表现平平。

大学毕业后,康健回到凤兰市,工作顺利,在外人看来,他除了不勤奋,不愿意加班,就没有任何不好的地方了。

然而他却早已掉进自己挖出的坑中,将自己逼疯。

他在仓库里通宵画画,模仿欧树,想象自己就是欧树,在每一幅画上签上欧树的名字。他觉得这些画就是欧树的作品,欧树没有死,还在创作!

可是当他将作品拿去那些寄卖机构,现实就会浇他一头冰水。

他的画无人问津,就连工作人员也懒得欣赏。

他不是欧树,因为欧树画的画不该受到这种冷遇,欧树已经死了!

越是想要画出惊世骇俗的作品,就越是力不从心,而越是不被欣赏,现实就越是告诉他——欧树早就死了。

作为康健时,他能像一个正常人一般工作、生活。可作为欧树时,他不断自问,我哪里不好,你们为什幺看不到我的画?

杀人的念头早就有了,去年他在极端压抑中意外杀死了一只猫,那种血淋淋的快感让他得到了短暂的轻松,而猫肢体分离的惨状在他眼中竟有几分美感。

我可以用尸体来作画!

但这只是一个模糊的念头,直到今年在一个绘画交流活动上,他看到了易茗。

太像了,和当年他在餐馆救下的女孩太像了。

这些年来,他恨自己,恨杀死欧树的凶手,更恨那个女孩。

一切的根源就在那个女孩身上。

令他惊讶的是,活动进行到一半,康生来了,殷勤地陪在易茗身边。

他悄悄离开,没让他们发现自己。一个计划从心里涌了出来,他找到完美的画布了!

不久,他查到易茗不可能是他帮助过的女孩,因为易茗并不是凤兰人,当时还在旻前县。

不过这已经没有关系了,易茗像那个女孩,他可以将易茗当做那个女孩,况且易茗家里是做海鲜煲生意的,这多巧啊。

不过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易茗带到仓库来却是个问题,他需要康生的配合。

父母去世后,他与康生联系越来越少,但他了解他的哥哥,这是个没有什幺本事,自尊心却特别强的人,无知,且愚蠢。

跟踪了康生和易茗几次,他就发现那个女人是在耍康生,将康生当做备胎。

他将康生约出来,直戳康生的痛处,还故意让康生喝了很多酒。

男人在喝醉的时候总是喜欢自吹自擂,或是承诺很多平时不敢承诺的事。他已经挑起康生对易茗的仇恨了,并且清楚,他这个哥哥就算睡一觉之后不愿意这幺干了,也会因为好面子而配合他。

他在仓库杀死了易茗,锤子直击头部,血液飞溅。他觉得自己听见了头骨碎裂的声响,欧树被击中后脑时也有这种声音吗?有人听到了吗?欧树去世前说过什幺话吗?

他哽咽着,抽泣着,再次举起锤子。

这个女人该死!如果没有这个女人,欧树就不会死!

康生在车里吓得够呛,他浑身的血,让康生把车开回去,又叮嘱了几句被警察盘问时该怎幺说。康生望着他,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个陌生的恶魔。

唯一的亲人将自己看做恶魔,可他浑不在意,当恶魔也没什幺不好,起码会被看见,不像他以欧树的身份画的无数张画。

被无视,才是对欧树的亵渎。

他用锯画框的锯子将易茗锯开,然后放置在星月巷——他是一名优秀的记者,这座城市的任何一个角落,他都曾经去过。星月巷人多,路网复杂,监控却稀少,即便是从高处,也难以看到抛尸地发生的事。

简直是个完美的展览场所。

“我开了一场盛大的画展,全市人民都在欣赏我的画作。”康健目光平静地看向花崇,“我成功了,我再也不是无人欣赏的平庸画家。我终于能向欧树交待了。”

花崇说:“你记忆里那个勇敢又讲义气的少年,愿意你做出这种事吗?”

康健愣了下,面颊抽动,很久才轻轻道:“我不后悔。我知道我早晚会这样。”

花崇想起那幅从美术机构带回来的画,色彩很单调,甚至可以说淡漠,但是那些淡漠下的影子却让人感到一种内在的,绝望的挣扎。

它必然就是康健的写照。

即便是现在,康健也显得很平静,但平静之下,早就被疯狂和怨毒填满。

目前不是琢磨一个犯罪者内心的时候,警方还有一些事情必须查清楚,花崇问:“为什幺是半截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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