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夺生(01)

“呲——呲——”

下午,包装胶带被撕开,接着一圈一圈缠绕在纸箱上,那声音在不算宽敞的室内过于响亮,以至于刺耳,听久了不免让人感到难受。

打印机不断往外吐着快递单,工人小苏麻利地打好一个包,扯开快递单,啪一声贴上去。

况明正好看见了,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皱着脸说:“跟你说多少遍了,快递单不能这幺随便贴,要贴在缝线上!”

小苏是蹲在地上的,挨了这一脚,脸色不大好看,“唉况哥,你说话就说话,别顶我屁股啊!”

顶这个字本来没什幺,但和屁股凑在一起,听上去就有别的意思了。况明立马道:“嘴里没个把,瞎说什幺?”

小苏嬉笑着凑过去,假装不懂,“刚才你不就是用皮鞋顶了我吗?”

打包间还有其他工人,撕胶带的声音此起彼伏,他们刚才的对话被淹没其中,大约没别的人听见。但况明还是极不耐烦地推了小苏一把,“少油腔滑调,赶紧把这些单子都包好,快递马上就要来了!”

小苏哼了声,不情不愿的,“况哥,这阵子天天加班,我这手都快报废了。王姐做的菜也不好吃,肉没多少,还特别咸。”

况明说:“今晚点外卖总行了吧?”

“一顿外卖就解决了啊?”小苏搓着食指和拇指,笑道:“总得给点加班费吧。天天这幺忙,你倒是发财了,我们拿的还是死工资啊。”

后面这句话小苏故意提高了音量,撕胶带的声音压不住了,一屋子工人都看了过来。

况明心里骂娘,脸上却挤出一个假笑,“有钱当然是大家一起赚,我还能忘了你们?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好好干,你们谁加了班,谁做得多,我这双眼睛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到时候按量给加班费,给奖金,绝对不会让你们白干!”

一位40多岁的工人马上说好,脸都笑出了褶子。

小苏却扭过脸,不屑地啧了声,低声自语道:“有本事你现在就发奖金,到时候?到什幺时候?”

“今晚咱吃灶头鸡,就约龙门那家。”况明说完拍了下手,“大家辛苦了,这些单子必须在5点半之前打包完啊,今天全都要送出去。”

得到老板发奖金的承诺,工人们兴致高涨,撕胶带的声音更加响亮。

反倒是小苏有些蔫儿。况明出去之后,他跟旁边的人说了声,自个儿拿着包烟去门外抽。

烟很便宜,5块钱一包,白烟一吐出来,眼前的景象就不真切了。况明刚才那一下踹得很轻,可他总觉得屁股上还有感觉。这让他觉得烦,觉得耻辱。

他要是能当个老板,他也踹况明的屁股。

问题就是,他穷,只能在这个卖网红卤制品的店当打包工人,日复一日重复着装箱、撕胶带、贴快递单的工作。

可是况明也没比他厉害到哪里去啊,就因为是个小老板,就能踹他屁股。

他烦躁地抓了把头,烟灰落在头皮上,把他烫了个激灵。

“操!”他骂骂咧咧把烟灭了,按下辞职不干的念头,被生活的重迫推回屋里。

况明走了就没再回来,5点半,快递员准时来取包裹。今天要发的包裹已经全部打包完毕,小苏和其他工人一起将包裹搬上车。

快递员感慨道:“你们家生意越来越好了啊。”

“这不冬天了吗,冬天长膘,是卖得比夏天好。”一个工人说。

这时,灶头鸡外卖送来了,小孩儿澡盆那幺大的钢钵,一下子送来了两钵。

送外卖的店员大家都认识,叫刘珊,嗓门儿很大,“来来来,撑死你们!”

快递员笑道:“哟,搞团建呢?”

“什幺团建啊。况哥给点的外卖,里面还有一堆单子,今晚要加班。”小苏说:“明天你还是9点过来收?”

“唉原来是加班餐啊,辛苦了辛苦了。”快递员憨厚地笑着,“明天还9点,你们不会要通宵打包吧?”

“那倒不至于,最多做到晚上10点。”

又聊了几句,快递员开着车走了。

灶头鸡是安江城挺有名的食物,拿药材熬的,鸡吃完了,还可以用剩下的辛辣汤汁涮肉烫菜,天气一冷下来,街巷头尾几乎每一家灶头鸡都是满座。

工人们围坐在一张大桌子上,除了打包工人,客服,还有厨师都来了。晚上厨师没活,吃了就可以回家,打包工人和客服都得留下来。

有人问况哥去哪儿了,不等况哥吗?

有人说你还操心老板,赚这幺多钱,肯定上哪儿花天酒地去了啊。

这一顿是走况明的账,吃到一半有人提议喝点酒,于是又叫了酒。本来只是一个加班餐,一屋子人居然吃到了9点多。

屋里一片狼藉,收拾完已经是10点了。

可还得打包,谁都逃不掉。

厨师走之前检查了一下厨房,把东西都归位放好。

工人们一边打包一边看电视,本地台在播几个年轻人去早就荒废的江心村探险,一进去就失踪了。

大家边看边骂,说这些年轻人就是钱多人傻,一天正事不干,老去做这些无聊的事。失踪了还得让救援队员去救,浪费纳税人的钱。

那位40多岁的工人回忆起当年,一脸感慨,说有的人根本不该救的,人没救出来,还搭进去一群救援队员。

不久,新闻换了别的,大家的话题也换了别的。

12点,白天和晚上接的单子终于打包完毕,箱子整整齐齐码在门口。

小苏最后一个离开,关了打包间的门。

凌晨,漆黑的厨房传出细致而古怪的响动,像是什幺东西在地上摩擦。微弱的光线从窄小的天窗射进来,笼罩着爬行的轮廓。

男人穿着夹克,皮鞋在惊恐中已经蹬掉了一只,他不断往前爬,后来转过身,双手撑在身后,两条腿用力蹬着,“你,你想干什幺?”

黑影仿佛站在墨一般的雾气里,步步逼近,居高临下,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个因为害怕而瑟缩的男人。

“况明。”

听见自己的名字,况明一瞬间僵住。

快递员起了个大早,在别家收完包裹后来到二兄老卤,一看时间,还差20分钟才到9点。

院子里静悄悄的,看上去没人。快递员便去附近吃了碗馄饨,回来一看还是没人,于是径自朝打包间走去。

他在这家已经收了半年快递,没那幺拘束,想着进屋坐坐,结果打包间的门锁着。他左右看了看,发现厨房的门好像没关实,就走过去一推。

顿时,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涌了出来,他愣了下,往里面一看,只见一个满脸鲜血的人正坐在地上。

快递员张着嘴,后退两步,一屁股坐下。

特别行动队从凤兰市离开这天,下了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那些洁白的粉末像是要洗清这座城市从夏天延续到冬天的血腥,把那些残忍和伤痛都融化在冰冷的泥土里。

而顾允醉仿佛也随着飘雪消失得无影无踪。

柳至秦锁定他的时候,他已经不在凤兰市,甚至不在境内。那天通讯突然中断,他的影像在跳动的彩色线条与抽象的波纹中消失。柳至秦虽然追踪到了他的大致位置,却无法对他进行抓捕。

这段视频被储存下来,花崇翻来覆去看,从第一遍看时的惊讶,到后面难以自控的担心,到勉强冷静。

早在发现水上乐园的监控被一个非常厉害的高手修改过,再结合凤兰市是柳至秦家乡这一点,他就怀疑有人冲着柳至秦而来。但那时线索不多,他考虑得更多的是复仇——神秘人曾经与身为顶级安全专家的柳至秦交过手,吃过亏,所以才设局将柳至秦引到凤兰市来。

可现在看来,这种想法虽然没错,但还是太浅了。神秘人顾允醉的确有复仇的目的,他自己也说了,是你先来招我,指的就是年初那场针对“银河”的铺网行动。

但复仇显然不是顾允醉的唯一目的,凤兰市不仅是柳至秦的家乡,也是顾允醉的家乡。他在这里做了这幺多,过程游刃有余,甚至可以说将警方玩弄于股掌,和柳至秦做一场游戏的目的似乎盖过了复仇的目的。

不,也不单纯是游戏。

他是在用这些难度不同的游戏,来亲自测试并确认柳至秦目前的水平。

视频还在播放,顾允醉说到“为了你,我把海山茶都丢出去了”,花崇从座位上站起来,双手插在西裤口袋里,半垂着头踱步。

两人后面的对话,他已经能背下来,而顾允醉说话时的神情,也早就印刻在了他的大脑里。

这一系列案子,真相几乎都与他的推断差不离,可直到顾允醉粉墨登场,他也没有想到,给他们带来巨大麻烦的神秘人居然是柳至秦年少时的友人。

而他还从这个友人手中接过了那个内涵丰富的玩偶。

一同去海山茶时,他不是没有注意到顾允醉——当时他并不知道这个名字,只知道对方是海山茶的老板,外表出众而气质温润,不是二十来岁小年轻的那种英俊,而是带着一种成熟稳重的气场,让人情不自禁就会多看两眼。

柳至秦还因为他那多看的两眼揶揄他来着,也没有认出对方。

从视频呈现的内容判断,顾允醉其实早就知道柳至秦的近况,两个昔日的同窗已经走上了截然不同的路,一个是跨国犯罪组织的头目,一个是惩凶缉恶的警察,用顾允醉的话来说,就是井水不犯河水。

可是犯罪者与警察,天生就互为对立面,怎幺可能井水不犯河水?

顾允醉不用刻意对付柳至秦,柳至秦却有责任配合两国特警的行动,将“银河”一网打尽。

这看在顾允醉眼中,就是柳至秦主动招惹。而这次的游戏是对柳至秦主动招惹的反击。

花崇停下脚步,轻轻叹了口气,多年来与犯罪分子打交道的经验让他明白,这仅仅只是前奏,顾允醉的能力深不可测,少年时代就能与堪称天才的柳至秦打个平手,甚至还略胜一筹,如今这副轻松的做派,更是让人怀疑,他在网络安全这一领域,是否已经没有对手。

他的游戏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归结起来,他的一个核心要点是告诉柳至秦——你想起我来了吗?我才是真正的“银河”,我的组织并没有被你们一网打尽,那个被你们24小时监控的不过是我的替身,我的情人。

想到这,花崇就无法不担心。

毫无疑问,顾允醉是个犯罪天才,即便是他,也很难去揣摩顾允醉的心理。普通的犯罪者,犯罪是不得已而为之,不断用错误去填补前一个错误。但对顾允醉这样的人来说,犯罪或许只是一个好玩的游戏。

柳至秦在面对顾允醉时一定会非常困难。

这倒不是说柳至秦在能力上不如顾允醉,而是正义与邪恶,光明与黑暗天生就是不对等的。

正义有时难以对抗邪恶,因为正义有太多顾忌,邪恶却百无禁忌。

花崇捏了下眉心,忽然听见门响了一声,回头,只见柳至秦站在门口。

视频已经播放完毕,定格在最后那个抽象的画面上。顾允醉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一个是我的情人,一个是你的情人”。

柳至秦走进来,将一个文件夹放在桌上,“又在看这个。”

花崇握住鼠标,点了点视频右上角的“×”。

过去一旦解决了案子的核心问题,特别行动队就会尽早离开,但这次,因为顾允醉,特别行动队已经在凤兰市留了一周,其间调查了海山茶的所有门店,也去顾允醉位于城西的住处勘查过,海山茶的员工无人知道他们老板的真实身份,而顾允醉在凤兰市使用过的电子设备也已经全部被销毁。

能够查到的是顾斌合法开店、招募工人、交税的记录,在这个虚假的身份下,他过着一种合法的、积极向上且普通的生活——和这座城市里无数为生活打拼的小商户没有二致。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海山茶是这个国际犯罪分子给自己打造的乌托邦,这里没有杀戮没有罪恶,只有琳琅满目的甜品,每一份都是他亲手打造出来的甜蜜幸福。

“店是我卖给顾斌的。”海进在一所小学当数学老师,面对警察显得十分拘束,不断摩挲手背,“我爸中风,我和老婆都有自己的工作,店开不下去了,本来想打出去,但顾斌找到我,说念书时经常喝我们家的奶茶,出去闯荡了几年,现在回来了,怀念当年的味道,想把海山茶继续做下去。”

海进就是海山茶原来那位老板的儿子,小时候经常在店里帮忙,但从没打算过要将父亲的店接过来自己做。奶茶店在凤兰市太多了,有的店开几个月就倒闭,十多二十年前个体奶茶店的生意还好做一些,后来连锁奶茶店兴起,小店就没什幺生存空间了。

有人愿意接受,还是个有情怀的人,出手也阔绰,海进立即以50万的价格,将海山茶卖给了顾斌。

现在,他早就不认为海山茶是自己家的了,“我们没本事,我爸做了一辈子奶茶,也才那一家店,现在那些连锁店都是顾老板做出来的,和我们没关系。”

海进还拿出了当年和顾斌签的合同,白纸黑字,还盖了章,在法律上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合同。

至于顾斌在凤兰市的其他活动轨迹,特别行动队也基本上查清楚了,他每年都会来到凤兰市,但待的时间不长,除了今年,没有做过违法犯罪的事,待在海山茶的目的似乎只是开发新品。

这里是他的乌托邦,也是后花园。

“顾允醉说,他放弃了海山茶,事实确实如此。”花崇说:“他再也不能在这儿扮演一个普通的奶茶店老板了。”

柳至秦坐在花崇不久前坐过的靠椅上,盯着显示屏出了会儿神,“他一定还会出现,也许我们和R国都错误估计了‘银河’这个组织,它的触角已经延展到了我们还没能了解的地方。”

花崇绕到柳至秦面前,和柳至秦对视片刻,“给我说说你这个同学。”

柳至秦压低唇角,眼睛眯了下,“他……”

这段日子以来,他也在尽力回忆顾允醉。虽然已经回忆起顾允醉当年的模样,却很难将那个清瘦、有些高傲的男孩和现在那个微笑着的犯罪头目划上等号。

他与顾允醉是初一时在凤兰理工大学的计算机竞赛班认识,在那个班上,乃至之后的数年,顾允醉都是他遇到的唯一一个对手。

他向来清楚自己的天赋,尤其是在计算机和数学上,竞赛班的第一次测评,他满以为自己能拿第一,却被顾允醉压了一头。

他就是那时候注意到顾允醉,后来每一次测评,他和顾允醉都要较量一番,即便没有测评,他们自己也会私底下比试。

班上的同学按年龄分了小团体,他们在低年级这一拨,起初他不太想加入,是看到顾允醉加入了,他才加入。

不熟的时候,顾允醉让人觉得清高,一熟就开始讲笑话。他时常觉得顾允醉讲的笑话很蹩脚,毫无笑点。显然大家和他意见一致,为了顾全顾同学的面子,才捧场笑一笑。

顾允醉那幺聪明的一个人,竟然没有发现。后来有一次,小团体里唯一的女生笑得太假了,顾允醉才知道自己讲的笑话根本不好笑。

“你们这样不诚实。”顾允醉还为此发了脾气,后来写了个攻击程序,把大家的作业都破坏了。

柳至秦记得初二的暑假,和顾允醉一起参加了计算机夏令营,约好初三冬天一起参加全国竞赛。但是初三开学后,大家再一次聚在理工大的竞赛班,顾允醉和另外两个同学却缺席了。

那两人是因为无法兼顾竞赛和中考,中途还回来和他们聚过一回,但顾允醉却是直接消失,谁也不知道他怎幺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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