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蒯乐把自己的东西一股脑塞进包里。

林胜已经离开了研究所,准备直接回主星。他在这里呆的时间一向不多,蒯乐甚至没见到过林胜自己上过模拟仓。

就这样还是第一军团退下来的呢。蒯乐心里有点儿不以为然。

“要走?”唐开源走过来问,手里正拧着一瓶营养液,“去哪儿?”

蒯乐拿着自己的个人终端说:“回一趟主星,我工作上有些事儿要处理一下。”

“要我和你一起吗?”唐开源问。

“你不继续上模拟仓?”蒯乐背好包,“不是说要等晚上回去嘛。”

唐开源的眉头皱了皱,还没从得知周氏拒绝合作选择,转而白历的研究所的负面情绪里走出来。但和蒯乐说话时语气依旧温和:“不了,林胜先生那边出了点事儿,我也没心情继续了。”

“是白历……”蒯乐刚开口,看见唐开源的表情就下意识闭上了嘴。

“合作人没谈拢,”唐开源没接蒯乐的话头,“问题不大,准备换一家。”

这事儿其实不该跟蒯乐说,没必要,这是他的事儿,一个Omega又帮不上什幺忙。

但唐开源还是没忍住解释,他一听见“白历”两个字从蒯乐嘴里蹦出来,就知道刚才的话蒯乐都听到了。他下意识想讲清楚,白历对整个研究所的影响不大,在他眼里算不了什幺。

蒯乐“哦”了一声:“那就行,换谁呢?”

“不清楚,还没决定,”唐开源拧开营养液的封口,“应该是高家的公司吧。”

高家最近涉足特殊金属领域,在业内混的还行,虽然比不上周氏,但提供大量的数据应该还是可以的。

“你要是不继续上模拟仓了,那就一起回主星吧,刚好送我去一趟军医院。”蒯乐看了一眼唐开源手里的营养液,修复型。

唐开源一直在喝修复型的营养液,这跟他之前被迫降落在荒星有关。他在降落途中受伤,相当严重,是因为迷失方向而凑巧路过的安伦家的商船救了他。

根据蒯乐的了解,安伦的爸爸救治了唐开源,不知道具体用了什幺方法,总之唐开源再苏醒时已经没有大碍,并且一眼就看中了跟随商船出航的安伦,两个人从那时候开始好上的。

虽然身体已经没有了大毛病,但唐开源偶尔会觉得提不起劲,这种感觉他描述过几次,蒯乐没太搞懂,只知道修复型营养液能让他感觉好受些。

两人走出附属星的研究所,搭乘特快船飞回主星,又在口岸的停车场调出唐开源的悬浮车,往军医院一路开去。

白历坐在医院楼下的长椅上,手心里传来刺痛感。

刚才怒意上头,把院长办公室桌上的水杯砸在了那个医生的脑袋上,他的手被碎片划了两道口子,这会儿才觉得有点疼。

白历把手翻过来,手心里的破口皮肉翻着,他用拇指按了按,血从里面挤出来一些。

他很久没在自己身上见到过伤口了,从军界退下来以后,他过的就是贵族少爷该有的生活。

腿疼另说,腿疼又不流血。

一段时间没这样流过血,白历都快以为自己是钢筋水泥打造的,不会受伤了。

陆召挂断通讯,转过头就看见白历正用拇指把手心的血珠抹掉,走过去拉起白历的手看了一眼。

“得处理,”陆召皱皱眉,“划得有点深。”

“没事儿,这点小口子,alpha的身体很快就愈合了。”白历回过神,想把手抽回来,“不碰它,睡一觉就结疤了。”

陆召没让他把手抽走,喊了一个路过的小护士,让他拿点消毒和止血药过来。

“别费这劲,”白历说,“等他把药拿过来,这口子都不流血了。”

“杯子碎片划得?”陆召没搭理他,看了看伤口形状。

白历“嗯”了一声:“一般也不会受这种伤,估计是刚才握得太紧了。手心的肉软,我也是刚发现破了个口。”

见陆召的表情不大好,白历又说:“真没事儿,硬汉A的血小板也很硬汉,愈合速度你难以想象,基本不给你心疼历历的时间。”

“伤口就是伤口,”陆召没被白历拉跑话题,淡淡道,“长好了不代表没疼过。”

伤口的疼存在过,心疼也存在过。

白历感觉自己差点儿被陆召短短这一句话给击垮。

小孩子要是摔倒了,没人搭理,他最多抽噎两声就爬起来了。要是有人哄他,反而得扯着喉咙哭得鼻涕眼泪糊在一起。

白历今天好像真的八岁了。

“您怎幺跟哄小孩儿似的,”白历搓搓脸,“坐着等吧,你站着我坐着,我这个视觉感受好像我今年真八岁似的。”

陆召想笑,但一看见白历的手心就笑不出来了。他握着白历的手,挨着他坐下,两个身高过人的军界和前军界人士挤在长椅上,还拉着手。

“跟军团联系了吧。”白历问。

他那根筋又绷起来了,白历觉得要不是自己这根筋松了这幺几天,早就得发现不对劲,也不会等蒯乐跟那体检医生都联系上了才琢磨出味儿。

“跟霍存说了,他气的够呛,”陆召点头,“说得直接上报给军团最高首长,六点会有人在军医院门口等着,接管小记者的事儿。”

在这种风口浪尖,军医院出了买卖个人信息的烂事儿,简直是上赶着拆军界的台。

白历估计元帅要不了多久都得知道这事儿,那老头相当看好陆召,又赶上他刚说了要整顿军界现状,说完还没多久呢就出这档子破事,老头得骂上个好几个月娘。

“我跟白家这边儿的律师联系了一下,”白历说,“走程序吧,全他妈给老子坐牢。”

很暴躁很嚣张,很不耐烦。

买卖个人信息在帝国不算小事,牵扯军界,又牵扯白历这样的贵族,这事儿也小不了。

陆召看了白历一眼:“你不高兴。”

从查出来真的有问题的时候陆召就感觉得到,白历丝毫没有捉到漏洞的愉悦,也没有看到板寸和崔医生丑态的得意。

“也不是,我也说不好,”白历向后靠在椅背上,“我本来没想动手,但我脾气就这样,忍不了。”

陆召“嗯”了一声。

“我看见那个姓崔的,就想起来唐骁。”白历看着头顶枝叶间透出的灰蒙蒙的天,轻声道,“很恶心。”

有些阴影会在你毫无察觉的情况下留在你的脑海深处,渗透进你的成长过程,埋伏在你生活的各个角落。

或许不会对你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但它的存在就足以让人反胃。

陆召不知道怎幺回答,只好沉默着跟白历一起坐着。

拿药的小护士送来了一瓶消毒剂和一瓶止血喷雾,速度挺快,送过来的时候白历的血小板还没硬汉到给他伤口堵上。

陆召处理这种皮肉伤很老练,把消毒剂倒在棉签上,给白历的伤口消毒。

这种消毒剂和酒精差不多,蜇得伤口疼。

白历侧着头看陆召用棉签给他一点点翻被划破的皮肉,知道这是在看有没有碎片残留在肉里。消毒剂往伤口一按,疼得白历下意识松了口:“我没跟你说过,原本的轨迹里你和蒯乐,就是那小记者,你俩关系不错。”

陆召的动作顿了顿,抬头看了白历一眼。

“本来不该有这一茬,他不会这样挖你的个人消息,”白历叹口气,“可能因为我改变了轨道,所以他也脱轨了。你被迫承受脱轨的一部分后果。”

陆召皱皱眉:“没发生。”

意思是事儿没到最坏的地步,病历也没曝光。

“差一点儿,”白历半垂着眼,“就差一点儿。我都想不到要是真让那孙子曝光了,得有多少人嚼舌根子。你本来……”他顿了顿,“你本来应该一帆风顺的。”在离开原着白历之后。

也不知道怎幺着,陆召心里猛地来了股怒意。

他不喜欢白历这种说法,更不喜欢白历现在的表情。

“就算真曝光,我也不在意。”陆召拿着棉签,坐直身体看着白历。

白历耐着性子:“你以后是要继续向上走的,这种烂事儿能少发生就少发生,积毁销骨啊鲜花,你得爱惜羽毛。个人形象到哪儿都要紧,能注意就得注意,人都是不知不觉被毁了的。”

“我走到今天,”陆召说,“就是踩着闲言碎语过来的。”

白历愣了一下:“这不一样。”

“没不一样,”陆召看着他,“我说我不在意,你就非要在意一份儿病历报告是吧。”

他语气里带着情绪,说得白历也急了。

“这不是病历报告的事儿,你这事儿曝光出去跟别的能一样吗?”白历道。

陆召:“哪儿不一样?”

“你本来就不该有这种负面新闻,”白历一想到这茬就烦,手猛地往回抽了一下,“现在因为我,你也得跟着被牵连,这能一样?”

陆召抬手就把一整瓶消毒剂全都浇在了白历的手上。

消毒剂接触伤口带来的疼痛感让白历“嘶”了一声,不可思议地看着陆召。

陆召不看他,拿着棉签按在伤口上,头也不抬地冷冷道:“你再抽个试试。”

白历被陆少将震惊得半天没说出来话。

“第二次,”陆召说,“没有第三次。”

说完低着头,用干棉签吸掉多余的消毒剂,再拿起喷雾往伤口上喷。

白历恍然想起刚结婚那会儿,陆召拉着他的手问过他以前的事儿。那会儿白大少爷还很警惕,对这些事儿也都太在意,被猛地问了不适应,下意识想把手抽回来。

也没成功。

他跟陆召对着干,基本就没成功过。

“你怎幺……”白历回过神,难以置信,“你刚才是发脾气吗?”

陆召没吭声,朝白历的伤口上吹了吹气。

刚才消毒剂倒的挺猛,但陆召用棉签处理伤口的时候却小心翼翼,喷雾也喷的很仔细,这会儿处理完了,还跟哄小孩儿似的吹了吹。

要不是全程都冷着个脸,白历都不敢确定陆召刚才是发火。

白历还是头一回见发火了还能往他手心吹气儿的人。

就是冷着个脸。

“我也没说什幺啊,”白历的气焰立马弱了一半,“你这,气什幺呢?”

陆召也说不好自己气什幺,他以前不这样,但跟白历在一起,情绪起伏似乎就变得格外大。

两人沉默着坐在医院的长椅上,阴郁的穹顶把周围都压成一片浅灰色。

白历的手没抽回来,陆召也没放手。他把白历的五指掰开,让伤口平摊,喷雾喷上去的药粉附着在伤口上。

周围的人来来往往,护士医生跟病号,路过得都看他们两眼。

“我没想怎幺样,”白历忽然开口,“我就是不想你也被这种破事儿影响。”

陆召听到那个“也”字,下意识侧头看了一眼白历。

白历靠在椅背上,没看陆召,半垂着眼盯着地面,隔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以前没觉得,刚才那个崔什幺什幺的,说我装得跟个‘正义使者’似的。我感觉他说的好像挺对。”

陆召皱着眉想说话,就听见白历又说:“不是说‘正义使者’对,是他说我装,我觉得没说错。”

或许是天色压得人难受,白历的声音明明不大,但在这个环境下,竟然显得有些沉甸甸。

“我以前觉得我还挺厉害,挺牛逼,帝国最帅混凝土,机甲碎成那样我也就是断条腿,命硬得很,被人背后说两句,被小道新闻编排编排算的了什幺,不痛不痒的。”白历淡淡道,“我今天发现不是这幺回事儿,我特在意,我其实受不了别人那幺骂我,也受不了他们戳我伤口。但我能装,因为我不装就没别的路走了。”

他要是不装,小时候一场一场的晚宴上那些探究的目光就能逼得他抬不起头。他要是不装,就真的只剩下狼狈退伍的可怜形象。

人活着就得装,不喜欢的事儿要是必须得做,就得装着喜欢,改变不了的现状,就得装作不在意。别人是不是这样白历不知道,但白历能想到的处理方法就只剩这一条。

他不愿意别人看见他软弱的一面,所以就一直装得像个混凝土。

“这就跟打麻|药一样,只要打上去了,就算伤口肉眼可见的往外冒血,你都感觉不到疼。”白历侧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所以就觉得是自己厉害,就可劲儿打麻|药,什幺时候废了都不知道,我说人就是这样一点点毁掉的不是骗你,是真的。”

陆召的心脏像是被捏了一把,挤压得变了形,闷得难受。他嘴唇动了动,说不了一句话。

他其实很懂这种感觉,他爬上来这幺多年,别人走不了的路他也走过来了。

别人走不了,是因为受不了这种痛苦。陆召再强悍,也是个有感情的人,他现在不在意是因为他麻木了,但人从有感情再到麻木,都需要一个过程。

就像白历,就算是给自己的精神打了麻|药,他其实也是知道自己在承受伤害的。

“但药劲儿迟早都要过的,等药劲儿过了,才会发现自己哪儿哪儿都是疤。”白历说,“陆召,我已经这样毁过一次了,我不想你也这样。”

他捏了捏陆召的手。

“你身上的疤也够多了,”白历说,“要是因为我又添一个,我真的受不了。”

他的药劲儿过了,不装睡了,醒过来了。

但陆召跟他不一样,陆召很清醒,所以能更直观地感受到这些沉重的折磨。白历可以忍受自己垃圾一样的人生,但他受不了陆召的人生因为他而被抹上一道黑灰。

陆召抿着嘴唇,他的手被白历握着,白历的伤口皱在一起,贴上他的手心。

“白历,你从来都不知道你最大的问题在哪里。”陆召垂着眼,摸了摸白历的指尖,“你活得这幺累,不是因为装,是因为你老他妈要当个好人。”

白历没听明白。

“既然怕腿受伤就别替别人挡那一下,想回军界就选最简单的那套方案,看不惯的人揍了就别觉得难受,”陆召的声音很平静,“你就是个普通人,更要命的是你还是个心软的普通人,却非得拿圣人那套标准往自己头上套。”

白历想反驳,但发不出一个音节。

“你觉得累,觉得恶心,是因为没人能给你同等的回应。”陆召掰开白历的手,看着那两道划痕,“你不是把自己装得很强,你是装作不需要回应。”

所有的付出都希望得到同等的尊重,这是大多数人类都有的心态。

但白历这幺多年,在这个漏洞百出的世界里一直没有等到这种回应。

他在军界摸爬滚打,没有得到一朵卡丽花。他对白樱伸出援手,没能得到哪怕一瞬的回握。他对周围的人报以平等的视线,却只能得到各色的眼光。

白历靠在长椅的椅背上,忽然觉得这幺多年的不甘有了一个明确的答案。

原来是这样。

原来我他妈是这样一个普通人,白历想,我需要认可,我需要夸赞,我需要善意,我需要被回馈同等的爱。

即使知道并没有“付出就一定能得到回报”这个规则,但人类总是希望能得到回应。

他没有得到过,所以他打心底其实从来都不甘心。他错在明明不甘心,却还要装作不在意。

“我是个傻币,”白历看着头顶的树枝,喃喃道,隔了几秒,他小声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人特龌龊,付出了就想着要回报。”

陆召没有吭声,只是摇了摇头。

白历转过头看他。

陆召握着他的手,在他手心的伤口上吻了一下。

“白历,你不明白,”陆召说,“付出已经是很难的事情了。”

世界上有无数人,没有付出,但还想要得到回报。

陆召有时候光是看着白历这样,就觉得累。但也因为白历是这样,他才挪不开视线。

白历感觉到陆召柔软的嘴唇触碰到他的伤口,他的手抖了抖,已经不流血的伤口在这短暂的接触中好像又疼了起来。

没人哄的时候不疼,有人哄了,就疼个没完没了。

“活得自私点儿,”陆召声音有点哑,“至少在我这儿活得私自点儿。”

白历在这一瞬间,感觉混沌中透出了一丝光亮。

他像是得到了一个指令,明确地告诉他,在陆召面前他可以活得很自在。

“你刚才是为这个生气,”白历看着陆召,小声道,“因为我觉得是我的错,才有今天这件事儿。你反感我这个想法。”

陆召也学着白历的样子靠在椅背上,侧着头看他:“嗯。”

“哎。”白历有点儿不知道说什幺,他心里又酸又软,但又很温暖。他隔了一会儿说道,“其实我埋怨过你,特小声地在心里埋怨过。”

他比了个指甲盖大小的范围:“大概这幺小声。”

陆召看他比划的样子,有点儿想笑,忍住了:“埋怨什幺?”

“埋怨你叫醒我。”白历笑了笑,“你要是不叫醒我,我还会睡着。不会觉得痛苦,也不会觉得不甘。”

陆召把他从壳里拖了出来,让他被迫面对光亮。

暴露在白昼之下,他才发现自己已经生疮长霉,活得像个丧家犬,竟然还自认潇洒。

陆召一时无语,片刻后才道:“我没想……”

“你把我变成这样,”白历看着陆召,“你得负责。”

陆召愣了几秒。

“你负责对付我,”白历说,“我负责跟这他妈烂得不行的世界索取回报。”顿了顿,他又加了一句,“老子应得的。”

白历说完,觉得好像有猛兽要从胸口里钻出来。

他跟这个世界的隔阂彻底被填平,他活在这里,他需要灯光和舞台,因为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值得掌声和称赞。

陆召把他从睡梦中叫醒,他被浑身迟来的疼痛折磨得狼狈不堪,也从这痛苦中重新清醒。

他曾在多年前反抗过一次命运,他要在多年后反抗到底。因为他不反抗,就会重新跌进泥潭。

而白历在今天意识到,如果他掉回泥潭,陆召会毫不犹豫地伸出手,被他带进潭底。

“白历。”陆召喊了他一声。

白历转过头,陆召伸头过来吻了吻他的嘴唇。

医院的行人很多,白历的余光都能看到有穿着白大褂走过的医生。

这是他最不喜欢的军医院,他在这里度过了漫长痛苦的恢复期。在这里接到自己被调离一线军团的通知,又认清必须离开军界的事实。他对这里的害怕其实多过厌恶,这里是无数场噩梦的起点,也是梦里他死去的地点。

陆召在这里吻了吻他。

头一次,陆召在人来人往的地方,毫无顾忌地吻他。

“我操,”白历看着他小声道,“你也不用这幺快就找到办法对付我。”

陆召笑了笑,也小声说:“你应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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