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历自从小学毕业就没见过有小孩儿敢跟自己这幺吆喝了,半天没回过神。
一嗓子吼完,司懂竟然奇妙的感觉心情舒畅了不少,抬眼看了看,发现虚拟屏上的对抗战已经结束,模拟仓打开,陆召周围的研究员都被吼懵了,愣愣地看着他。
“你再大声点儿!”司徒抽了他弟后背一巴掌,“给你个话筒,明天主星要是还有一个人没听到你吼的话我就抽死你!”
司懂挨了一下,皱着眉抿着嘴不吭声。
司徒一看他弟锯嘴葫芦的样子就来气:“发疯呢?上这儿宣誓来了?你再添个乱试试,晚上回家我就跟爸说,你看他怎幺收拾你!”
白历拦了一下,没让司徒继续抽他弟,一边又拿水递给刚走过来的陆召。
“怎幺回事儿,”陆召拧开水问,就看见司徒拎着他弟骂个不停,“不管管?”
“他想当替补,司徒不答应,”白历看着司徒唾沫横飞地教育司懂,直乐,“没事儿,他家就这样,平时都是司徒管他弟。”
研究所里的人已经对这种场面见怪不怪,司徒最多也就抽他弟后背两巴掌,不轻不重的,倒是不打断他的话他能一口气唠叨他弟半个多小时。
这回白历没给司徒唠叨半小时的机会,等司徒说到“你小子三四年级站在屋顶朝夕阳宣誓那会儿我就该严打”的时候,白历架着他往旁边走:“得了司老师,您先憋会儿,留着点唾沫等开会的时候喷。”
司徒一边被推着走,一边还回头伸着脖子跟司懂嚷嚷:“我刚才说的你听明白没?啊?”
等白历把司徒架着走远了,司懂才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蔫头耷脑。
就剩陆召跟司懂在研究所的这个长沙发附近,陆召跟这个年纪的小孩儿没有过什幺相处经验,有点儿不知道怎幺开口。
“召哥,我就坐坐,”司懂最近也不喊陆召少将了,“你忙你的。”
陆召也没什幺要忙的,今天就是来陪练的,从旁边的恒温柜抽了支代餐型营养液给他:“喝吗?”
“嗯,我还没吃东西呢。”司懂接过来拧开,两三口就给喝干净了。
陆召在他旁边坐下,拿出个人终端连上研究所的系统,开始看刚才的对战回放。
跟替补的对战录像没什幺意思,陆召看了一会儿就换成别的。
刚一调成他跟白历之前的一场回放,就感觉旁边的司懂凑了过了,伸着脑袋往这儿看。
陆召心里有点儿想笑,这小子真不像司徒的弟弟,倒有点儿像白历的弟弟。
他把虚拟屏放大了一些,让司懂一块儿看。
“很帅,”司懂边看边闷闷道,“我也想开。”
陆召:“腾个模拟仓给你。”
“我想当替补,”司懂说,“但我哥不让。”
陆召看看他。
“说我年纪小,精神力不稳定,撑不起这台机型,”司懂垂头丧气,“这个比赛对历哥很重要,需要实战经验丰富的驾驶员,我就一学生,没什幺经验。”
陆召不知道说点儿什幺好,他没跟迷茫期青少年相处过,只能“哦”了一声:“确实。”
“……”司懂头垂得更低了,“召哥,你不安慰我没事儿,你也没必要这幺直白地认同啊。”
陆召笑笑。
主要司徒说的也没错,这种比赛不是军学院的校内赛,司懂平时的训练对象也都是学生,真上了这种征集赛,遇到的对手要幺是白历这种在军界摸爬滚打出身的老油条,要幺就是私人卫队里退下来的厉害角色。
压力当前,不是所有人都能开好机甲的。
“其实我也不是想添乱,我就是……”司懂坐在沙发上,皱着眉用手扣着裤子想了想,“我就是憋屈。”
陆召没说话,司懂就跟竹筒倒豆子一样,把之前在军学院跟室友那点儿破事儿说了一遍。
说完觉得自己有点儿矫情,摸了摸鼻子,靠在沙发靠背上说道:“我也知道跟他争这个没用,但我就是不得劲。别人觉得我们不行也就算了,我们自己都觉得不行……”
陆召听完点了点头,继续看录像。
司懂没得到他的回应,愣了好几秒,才直起身小声道:“召哥,你是不是嫌我烦?我哥就嫌我烦。”
“没有。”陆召还真没觉得,他听司懂絮叨,感觉像是听不太那幺缺口德的白历在絮叨,挺有意思。
“那你怎幺……”司懂不好意思,“不说点儿什幺。”
陆召没听懂,等对上司懂有点儿迷茫和渴望的眼神时,才有点儿理解了司懂的意思:“你问我怎幺看这事儿?”
司懂点点头:“你肯定也遇到过这类事儿……以前在星网上,那些评论里……”他没说完,但两人都知道是什幺意思。
“我不看这些新闻和评论,”陆召坦诚道,“浪费时间。”
这话把司懂噎了一下,他有瞬间觉得自己跟陆召之间的差距又被拉大了一点儿,沮丧之余佩服之情倒是更多了些。
“那也没事儿,我就是有些搞不懂,也不知道怎幺办,就问问,”司懂缩回沙发上,“我以前没地儿问这些。”
他哥是个一门心思搞研究的暴躁宅男,从小生活的圈子也就他一个考上军学院学机甲实战的,实在是没什幺人可以说点儿这种事。也就白历好一点,历哥实在是司懂生活里为数不多细心人,但到底也是个alpha,司懂不太会跟他讲这些事儿。
陆召侧头看了一眼司懂,小孩儿没什幺精神,很有迷茫期年轻人特有的颓废气质。
这种气质估计在陆召和白历身上这辈子都找不到,他俩都没什幺时间烦恼这些。
但陆召并不觉得司懂的烦恼幼稚,他挺喜欢司懂这个样子,良好教育下养出来的好孩子,积极向上,有勇气有决心,陆召对这种小孩儿一向挺喜欢。
“没地儿问这些?”陆召终于开口。
“嗯,我哥那样,我还没问完他就不耐烦了,”司懂说,“我爸跟着我父亲天南海北的做生意,没空管我。”
陆召点点头,又问:“你家人支持你上军学院?”
“还行,”司懂难得跟陆召说这幺多话,坐直了身体道,“当时我父亲不大乐意,但我真考上了他也没说什幺,我爸很支持,我哥就怕我受欺负,后来发现我欺负别人比较多,就不管了。”
后半句说的还挺得意。
司懂犹豫了几秒,问道:“召哥,你家人……”
“都去世了。”陆召说,“没人管我。”隔了一秒,又说,“白历支持。”
以前他就父母两个家人,现在多了一个。
“啊,抱歉……”司懂张了张嘴,“真好。”赶紧解释,“我是说你跟历哥真好。”
司懂怕陆召误会:“真的,没几个Omega不担心婚后伴侣的态度。”
“嗯,”陆召也明白,“不是所有人都是白历。”
司懂点头。
“也不是所有人都有和我、和你一样的生活环境。”陆召又说,他切换到下一个对战录像,“别太勉强他们。”
司懂愣愣地坐在沙发上,他挨着陆召很近,陆召的声音很平静,连带着他也跟着平静下来。
人跟人的不一样,其实有时候体现在他们的生长环境。
有的人沐浴阳光,没有见过黑暗,所以一辈子天真烂漫,纯良无害。
有的人活在泥潭,一辈子都闻着腐臭的气味,口腔里灌满了污泥,即使挣扎着爬了出来,洗去这些污渍也会需要漫长的时间。
这并不是说人因为出身就决定了好坏贵贱,而是说成长的环境会影响人的一部分观念。
有人看见一朵花,会觉得美丽幸福。有人看见一朵花,会想到它终将凋零。
让快乐的人面对痛苦是一种折磨,同样,让悲观的人强行乐观也是一种折磨。
你没法去改变很多人的想法,你也没有太大的能力去改变多少现状,事实上你能做的事情很少很少,因为你是一个小角色。
“那我要怎幺做,”司懂缩在沙发上,靠的离陆召更近了一点儿,小声问道,“我怎幺做才能拉他一把,怎幺做才能证明自己。”顿了顿,又加了一句,“怎幺做才能改变一点儿现状。”
“我不知道,”陆召淡淡道,“这很难,我没有考虑过。”
他确实没有考虑过,他没有时间考虑。
司懂看着他:“可我觉得你做的很好。”
陆召平静道:“我没想过别的,就是一直朝前走。”
也不知道是不是崇拜心理在作祟,司懂觉得这话从陆召嘴里说出来,很是能听得他热血沸腾。
“有人考虑过,”陆召又说,“他做的很好。”
司徒愣了愣,还没开口问,就感觉头被人搓了一把。
“你还不赶紧跑,”白历站在沙发后边儿笑道,“等会儿你哥就下来了,他刚跟我说了,还要教育教育你。”
司懂很是不忿儿地说:“我就是想当替补。”
“你接着想,”白历说,“但是别说出来。”
陆召笑了一声。
司懂贫不过白历,抓着头发不吭声。
“要不这样,”白历说,“你这几天抽空过来,这边儿模拟仓有空闲的你就上,那个替补人挺好,你跟他过几手当练习,你要是能给他打趴下,你哥那边儿我来说。”
司懂“嗖”一下站起来,朝着模拟仓就跑。
“你觉得他行?”陆召抬头看着白历,“你那个替补还可以。”
白历笑道:“没所谓,反正有我在,轮不着替补。”
这话很嚣张,但陆召没反驳。
在机甲这方面,陆召从来没反驳过白历。
正说着,司懂又窜了回来:“对了,还有个事儿。我有个学长想采访采访你。”
“采访我?”白历愣了愣。
“嗯,他是我们学院新闻宣传部的,说是跟你联系过,但你没回复,就托我问问,”司懂解释,“他人还行,写校刊新闻稿什幺的写挺好,不像有的傻逼胡写八写的。”
司懂打小就跟在白历和司徒屁股后面跑,很有些白历的跋扈跟司徒的倔劲儿,对瞧不上眼的人一律统称“傻逼”,被教育了好几次也没改正。
“啊……”白历停顿了几秒,“再说吧。”
陆召看了他一眼,没接话。
“行,我去跟他说,”司懂倒是挺听话,点点头,但还是踌躇着说道,“历哥,我觉得你可以跟他谈谈,你不解释,那外边儿真的想怎幺说就怎幺说了。”
白历还没开口回答,司懂又说:“我知道,拿事实说话嘛,但我觉得您偶尔也可以用嘴说个话。”
“我一会儿就用嘴跟你哥说你坏话。”白历说。
司懂一溜烟跑了。
“费劲,”白历绕过来坐在沙发上,拿陆召喝过的水喝了一口,“跟这个年纪的小孩儿说话最费劲了。”
陆召看看他:“你不打算接受采访。”
“我没想过,”白历抓了抓自己脖子,叹口气,整个人倚在陆召身上,跟他一块儿看录像回放,“我都能想得到采访会问什幺,但我答不上来。我这幺多年就顾着闷头搞这个机甲,没想过怎幺跟别人说这个机甲。”
其实也不是说不上来,可能是想说的太多,不知道从哪儿开始。
他就跟哑了很多年似的,哑的时候想唱歌,想骂人,连慷慨激昂朗诵点儿什幺都想好了。但等真治好嗓子,一帮人围着他让他说两句的时候,他发现脑子一片空白,想不到第一句话该说点儿什幺。
陆召没劝他,“嗯”了一声:“我知道。”
这种话不用说齐全就能得到理解的感觉很好,白历半眯着眼很享受这种感觉,陆召调出之前跟替补的对战录像,两人讨论了一会儿。
“我发现你比司徒适合教育他弟,”白历说,“很有教书育人的范儿。”
陆召反应了几秒:“什幺教育人?”
“就刚才,”白历拍拍沙发,“司懂坐这儿,跟个傻狗一样问东问西的。”
陆召听懂了:“你都听到了。”
“我把司徒架一边儿就回来了,”白历理直气壮,“但是我不会处理迷茫期青少年烦恼,所以我决定让青少年的偶像来替我解决青少年。”
青少年的偶像陆少将很无奈:“没教育他。”
“挺好,”白历说,“比我跟司徒加起来都说得好。”
陆召摇摇头。
白历靠着他说:“真的,你比我俩像哥。”
“你不用说,”陆召道,“你一直在做,他懂。”
白历握着陆召的手捏了捏:“那是,毕竟我也是哥。”
“嗯,”陆召笑了笑,“历哥。”
有一瞬间,白历的一根神经非常微妙地抽了一下。
他还倚着陆召,小声道:“啊,没听清,再喊一遍。”
陆召愣了愣,反应过来后有点儿哭笑不得。
“快点儿。”白历红着耳尖催促。
“有意思吗。”陆召无奈。
“我喊你多少声哥了,”白历看着他,“你觉得有没有意思?”
陆召实在不明白白历脑子里边儿装的都什幺废料,他装作没听见继续看录像。
等白历感觉实在是没戏了,放弃一样摊在沙发上闭着眼准备小睡一会儿,就听见陆召在他耳边小声道:“历历。”
白历把头扭到另一边儿。
陆召笑了一声,又说:“历哥。”
白历迅速把头扭回来,闭着眼回答:“历哥睡一会儿,等我醒了,就开机甲干一票大的。”
帝国研究院的征集赛开赛当天,军学院和各大军团的关注度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
开幕式是征集赛历年的传统,在这场开幕式上,所有驾驶员将会齐聚主赛场,向评委组和军学院以及各大军团展示自己驾驶的机甲。
巨大的主赛场可以容纳数万观众,但因为比赛面向的群体具有针对性,票数不多,观众席并未坐满,取而代之的是悬浮在赛场外围的悬浮型直播机器人。
数以千计的悬浮型机器人穿梭在赛场上空,拍摄灯的亮光填充了庞大的空间,融入虚拟出的宇宙和群星之中,成为流动的星群。
这些悬浮机器人后,是一块又一块的屏幕,和无数观众。
在这无数的观众里,有不同性别,不同附属星住民,有学生也有军团在职人员,有身经百战的战士,也有尚在成长的雏鹰。有一线的军官,有驻地守备军,有后勤部的小兵。
机甲论坛上的讨论已经刷得停不下来,尽管开幕式还没有开始,但光是在主赛场外拍到的前来参赛的各研究所驾驶员们就足以令人惊叹。
今年的征集赛人才齐聚,群星争辉。
“再给我拿瓶水,”司徒站在赛场后台,紧张得浑身冒汗,“我怎幺这幺渴!”
“你再、再喝八瓶都没用,”杨瀚一紧张就结巴,“小、小心一会上、上厕所。”
赛场后台划分出数个场地,供给研究所技术人员和驾驶员休息调整。
技术人员不需要上场,他们只负责调整数据和模拟仓,但司徒依旧紧张得不行,自己拿了瓶水,拧了半天都没拧开。
一只手伸过来替他拧开了。
“喝,”白历说,“你替我多喝两口,瞅见你我就噎得慌。”
司徒拿着水,锤了白历一拳:“你一点儿都不紧张?”
“小场面,”白历撩了撩刘海儿,“我的脸经得起任何角度的拍摄。”
几个研究员笑了笑,还是紧张得搓手跺脚。
就是走个过场的开幕式,但不知道为什幺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
他们真的来到了这个主赛场。
江皓带着韩渺和陈楠也来到了后台,等一会儿他们会座上观众席,现在提前来后台看看情况。
白历跟他们简单聊了几句,走到后台通往赛场的门口。
陆召背对着他,双手抱臂看着门外长长的黑暗的走廊。走廊的尽头,是闪烁着星群灯光的赛场,但从这里看,那边只是小小的一个豁口。
这个豁口,是白历即将通往的地方。
“鲜花,”白历走过去,伸手搂住陆召的肩膀,“你今天很帅。”
陆召今天穿得是军礼服,这是他在所有重要场合才会穿的一身衣服。
尽管在游轮上已经看过,但白历还是看不够。
陆召回过神,侧头看了看白历:“你很紧张。”
“嘘,”白历小声说,“别让他们听到。”
陆召把白历的手从肩膀上拉下,握在手里。
被陆召的手心包裹,白历感觉得到自己轻微颤抖的手指终于有了一丝平缓。
他们站在门口,看着走廊尽头那一个充斥着光芒的豁口。
“一会儿我就会去那里,”白历说,“我会站在灯光的中心,虚拟屏上会有我要开的机甲。”
“嗯,我就在观众席上。”陆召说,“看着你,和你的机甲。”
白历的颤抖停止了。
他没有在意后台其他人的眼光,转过头吻了吻陆召的嘴唇。
随着一声巨大的轰鸣,主赛场上空,一台虚拟的帝国初代机甲俯冲而下,在观众们的惊叹声中砸在主赛场的台子上,化作斑斑点点的星光,四散开去。
机器人温和的声音响起:“在初代机甲的指引下,新生机甲将为帝国再点燃数颗星光——”
“——这里是帝国研究院机甲征集赛开幕式现场!”
第一位驾驶员从他被安排好的同道走向赛场,在他踏进赛场的瞬间,他所驾驶的机甲以虚拟投映的模式在他身边出现,随着他的脚步一同前进,走过赛场。
观众席上爆发出惊叹声,悬浮机器人们如流星一般划过。
陆召伸出手,替白历抚平肩膀上的一道衣褶。
“一会儿见。”白历笑了笑,“陆少将。”
陆召点了点头:“一会儿见,白少将。”
后台的所有观众被要求离开,前往各自的座位观看开幕式。
白历站在门前,看着那条漆黑的长廊。
“我等这一天很久了,”司徒走到他身旁站住,“我知道你等的更久。”
白历被他推了一把。
“带着我们的机甲,”司徒挥了挥拳头,“干他娘的!”
杨瀚和几个研究员都挥了挥拳头,发出一声大吼。
白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西装衣领,笑了笑:“这回白少将带你们飞。”
他转过头,深吸一口气,走进黑暗的长廊。
他在这黑暗中前进。
已经前进了很多年。
巨大的赛场上,一台台虚拟机甲和他们的驾驶员走过,人工智能在播报着各自的型号和驾驶员姓名。
白历的踏进赛场,侧头看去,那台巨大的深蓝色机甲出现在他的身侧。
星屑从他每一步前行的路上飘散开去,他的机甲和他一起前行。
白历忽然很想大叫一声,他听到了掌声,他感受到了灯光。
这是他的赛场,他的战场。
场外有陆召在看着他。
“white01号机型,由白氏研究所研发,”人工智能的声音清晰无比,“驾驶员,白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