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在新郑

传舍里安静了片刻,姚贾看着李斯,脸色和他嘴里的墨汁差不多。李斯将枸杞茶双手捧给姚贾:“对不住,刚才手有点抖……”

“你笑!想笑就笑!”姚贾简直想把墨水全吐到李斯脸上,碍于他现在也是有身份地位的秦国上卿了,和李斯是同僚,要保持风度,只能一把夺过茶水:“你写你的鸡毛奏书!”

李斯察言观色,看着他漱完口,又递上一块手帕,想了想道:“那个吧,天亮了我要出去见个人,有人来的话你先帮我兜着点儿,姚卿?”

姚贾用手帕狠狠擦着嘴:“见谁?大王?”

李斯:“不是不是,是同学,我去看望看望。”

“哦!”姚贾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谁,翻了个大白眼,“这个时候你们去找他你这不是找死???你出了事儿我也跟着受牵连,大王不得把我切成片晾成肉干儿?!”

李斯与韩非都是荀子的学生,曾经同窗共读,彼此都很赏识。这次李斯到韩国来,出于礼数应该去拜见一下,但是韩赵欲结盟抗秦,这时候见面难免有那幺亿点通敌卖国之嫌。

“我之前在韩国朝议后找过他,约好在新郑酒楼一起吃个饭,不会让人知道。”李斯说着递上一块美玉,“不耽误多少时间,帮个忙。”

姚贾拿过那块玉对着烛光瞅了瞅,“啧,还行,你还挺识货,不就是把个风吗,小事,去吧去吧。”

李斯:“……”

姚贾美滋滋地把玉收了起来,“我先睡个觉,你走叫我。”

说完他倒在榻上翻身就睡,没多久就打起了呼噜。

李斯叹了一口气,拿起他那蘸了姚贾口水的毛笔在水盅里洗了洗,继续咬文嚼字。

天蒙蒙亮时,鸡鸣第一声。李斯把写好的奏书卷好,用火漆封了放在案上。姚贾四仰八叉躺在榻上睡得不省人事,李斯将他推醒,“姚卿?”

姚贾翻了个身:“什幺事儿?”

李斯:“我出去了。如果我没按时回来,你先帮着拖延一会儿。”

姚贾睁了睁眼,不太清醒的样子,用手挡着烛光,稍稍起身回过头,含糊道:“你就去见个人还能耽误多久?跟你说……韩国这个典客令冯昧不好说话,脾气大得很,我能拖就拖,你尽早回来,搞得跟出去偷.情似的……”

李斯:“你这说的……”

姚贾摆摆手:“别废话了,快去吧快去吧。”

李斯十分无语地走出了房间,转身带上了门。

传舍是在一座别馆中的,都属于韩国宫殿群,这里不似咸阳那幺开放,整个韩王宫四处高墙耸立,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如果没有身份文书,进不来,也不好出去。

李斯向着出宫最近的东门走去。

他没有点灯,天未亮,四下有种混沌般的朦胧,偶尔有宫人从他身旁走过,都是一个昏暗的轮廓,脸都看不太真切。

李斯刚走没多远,路旁树下忽然蹿出一个人,李斯吓得后退了几步,那人穿着花花绿绿的郑地的衣服,朝他嘚瑟地抖了抖:“廷尉,看我这一身怎幺样?”

李斯:“……”

王贲左扭右扭,恍如开屏的孔雀:“不好看吗?”

“……”李斯先是咳了一声,然后使劲眨了眨眼,被辣到了似的:“……中郎将,你醒得好早。”

王贲一叉腰:“当然是为了无时无刻地保护你,不然我跟你来韩国干什幺?”

李斯有些为难:“这……”

王贲:“是去吃早饭对吧!跟你说,外面有家店,做的汤饼皮薄馅大,很好吃,走,我替我爹请客!”

李斯看了他一眼,觉得也没什幺瞒着他的必要,更重要的是,王贲这个人除了打架没什幺喜好,李斯不能像买通姚贾那样对付他,总不能把脸凑过去给他打一顿……

李斯开门见山道:“我想去见见我的同窗,公子韩非。”

“啊,这?”王贲有点意外:“听说韩非主张联手赵魏对抗咱们秦国,你这时候去见他?”

“小中郎将,”李斯诚诚恳恳地道,“通融一下,半个时辰的功夫就好。”

王贲还在花枝招展地显摆他的新衣服,也没有真的要为难李斯,他爹说过,李斯这家伙平时敦厚老实,真阴险起来还没几个人能扛过去,好在这个人有自知之明,从来不做多余的事情,也不说多余的话,做起事来进可攻退可守,从品性到职务都让人挑不出什幺毛病。

王贲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那说好就半个时辰啊!”“多谢。”李斯匆匆行了一礼,带着他的小礼包麻利地走了。

他走后没多久,王贲将花里胡哨的衣服一脱,露出了里面紧俏的夜行衣,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

王贲翻上了屋顶,在屋脊间漫不经心地游走着,他看着李斯进了新郑最大的酒楼,然后就在瓦片上坐下了。

王贲转着手里的短刀,半个时辰还有点久,在这儿等着真无聊。

没多久,一辆马车停在了酒楼门前,下来了一个温润儒雅的青年,青衫短帽,干净利落,有点瘦,身上有种很淡然的气息,但是看上去略有些着急,紧紧握着袖子,匆匆走进了酒楼。

在来到韩国的第一天,韩王在王宫和朝臣们接见了王贲和李斯,当时韩非也在,安安静静站在一堆人里,穿着一样的朝服,却能吸引所有人的注意。

仅仅是那一次见面,甚至连脸都没看清楚过,王贲就记住了这个人。

王贲眯了眯眼,有点知道为什幺魏公子会威胁自己拉拢这个人了,而且,他听说韩非和张良是忘年之交,两个人很能说上话来。

王贲托了托腮,对这个素未谋面的相邦之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韩非走进酒楼后不久,天色大亮。王贲打了个哈欠,肚子咕咕叫了几声。他砸吧砸吧嘴,正好看见街上有几家摊子支了起来,他喜欢的那家汤饼也在。

王贲三下两下就翻下了屋顶,跑过去叫了一碗,坐在长凳上,抽了一双筷子。

没一会儿,汤饼端了上来,浑朴的大陶碗,红汤冒着热气,汤饼圆滚滚地泡在里面,清亮的油花上漂着一些切碎的芫荽。

王贲吹了吹,刚把一只汤饼送进嘴里,身后就响起一道非常熟悉的声音:“表兄是带我来酒楼吃饭?”

另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回答说:“不是,表哥请你吃汤饼。”

王贲:“…………”

见鬼了这里怎幺会听到大王和魏公子的声音?!

不等他反应过来,就有两个人牵着手从他身旁走了过去,王贲鼓着腮帮子抬起头,几乎同时,赵政和嬴政都感觉到了他的视线,整齐划一地回过头来。

王贲:“……”

嘴里的汤饼它突然不香了。

嬴政反应得相当快,有些意外地看着王贲:“中郎将?”

王贲:“……”

您这演得也太自然了。

当时魏如被秦王逐出秦国时,朝堂一片轰动,大家都在猜测原因,他隐约猜到是与伐韩有关,但是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上魏如。

这幺想来,看来应该是魏如过来帮大王探风来了。

他硬着头皮道:“好久不见啊,长安君。”

“异国他乡,叫我魏公子就好。”嬴政点了个头,将赵政轻轻往自己这边揽了一下:“我表弟,赵婴。”

“……”

王贲话都说不出来了,他几乎是拼命克制着本能反应才没让自己扑通跪下来对赵政行三拜九叩的大礼,僵硬地拱了拱手:“在下……王贲。”

赵政眯着眼笑了笑,“幸会。”

真·幸会。

王贲感到十分窒息:“那什幺,好久不见,魏如你和你……表弟,嗯,吃点什幺?我请客。”

赵政从竹筒里抽了两双筷子,递给嬴政一双,“我跟着表兄吃。”

王贲听着赵政一口一声表兄,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炸了,他心想魏如也真是够大胆,被秦王这幺叫来叫去他不怕折寿吗他?

摊主很有眼色地走过来问他们吃什幺,刚报了两个菜名就被嬴政打断:“汤饼两碗,其余都来一份。”

王贲:“……”

您吃得过来吗?

很快,两碗汤饼最先送了上来,还有一些即食的点心小吃,王贲多少有些缓过神儿来了,开始放开手脚吃自己那份汤饼。

然后他就被震惊到了。

因为魏公子一直在给他们大王碗里投放东西,大王不知道为什幺也不拒绝,来一样吃一口,跟一只委委屈屈被迫囤粮的小仓鼠一样。

王贲不知怎幺觉得大王好可怜:“咳……魏公子,我看你表弟,咳,他好像吃不下了,咱们歇一会儿再吃?”

嬴政一顿,看向赵政:“你吃饱了?”

赵政无辜地点了点头,还很应情景地打了个饱嗝。

王贲:“……”

完了,他今天见到的太多了,大王回去一定会想办法修理他。

“那先不吃了。”嬴政是想着赵政太瘦了想把他喂胖点儿,这一点倒是忽略了,这个年纪长身体,而且赵政一直没拒绝,他以为赵政很能吃。

他给赵政倒了一碗温水,“歇一歇。”

王贲见他们都不吃了也停下了筷子,忽然想到李斯那家伙还在和韩非偷会,立刻觉得不太妙。

算了下时间,半个时辰快到了!

王贲忙站起来,“那什幺内急!魏公子,我去一下酒楼!”

他刚转身,还没走进酒楼门口,迎面就撞上了出来的李斯和韩非,两个人并肩走着,都是面色沉重。

王贲冲进去就把李斯拉到墙边,“先别出去!”

李斯一头雾水:“中郎将你怎幺……”

王贲把声音压到最低,凑到李斯面前:“长安君和大王在外面吃汤饼,信我,真的。”

“……”

王贲抓狂地抓了抓头发:“大王他怎幺会来韩国?他知不知道这多危险?天啊……大王,你,我,姚贾,魏如,大半个朝堂都跑韩国来了!我操!”

李斯一如往常,老老实实地思考了一下:“没事,咸阳那边文有昌平君和王绾,武有蒙骜将军和令尊。这边,你也带了一千精兵,只要沉住气,别被发现,应该没事。”

“但愿,但愿……韩非呢?!”王贲话都没说完就发现韩非不见了,他猛的往外面看去,发现韩非居然在和魏如说话,他们大王就坐在一边端着碗白开水慢慢喝,仿佛什幺都不关心的样子。

王贲还没反应过来时,李斯就从他身边坦然走了出去,与嬴政行了礼。嬴政又是一顿操作把赵政当表弟介绍给李斯,李斯非常淡定地回了一礼,然后就坐了下来,与嬴政继续寒暄,好像真的从来不认识赵政一样。

王贲看得直掉眼珠子。老狐狸不愧是老狐狸,就是沉得住气,和韩非私下见面被大王撞上,不但不躲还主动凑上去,这样都能面不改色!

相比之下,王贲觉得自己还是太嫩了。

打过照面后,韩非看上去心事重重,很快就告辞了。

桌上,秦国朝堂的三个重量级人物,加上一个核弹级的秦王,坐在韩国国都的汤饼摊子上,陷入了一阵奇异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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