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王贲最先打破了尴尬,“那什幺,廷尉,你吃饱了吗?”
李斯:“……”
王贲说完就后悔了,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李斯刚刚和韩非吃饭来着!他朝李斯眨巴眨巴眼,示意自己不是故意的,转头又看向嬴政:“那个,长安君,你跟你,表弟,你们吃饱了吗?”
赵政抢答:“没有。”
王贲:“……”
大王我都听见你打了好几个嗝了你绝对吃饱了好吗!
但王贲只能老老实实地看着自己的碗,因为大王这话的意思就是他们还不能走。他看向了李斯,试图让这位廷尉大人出出主意。
李斯感受到他的目光,却没说话,低着头老实巴交地坐在那儿,乖得跟他家里的大黄狗一样。
还是嬴政起了个话头:“听说廷尉是来劝韩王的?”
李斯松了一口气,他知道大王不方便开口,长安君说的话基本就是大王的意思,他如实道:“初来韩国时已经在朝堂上劝谏过韩王,只是韩王不以为意。”
说到这儿王贲就忍不住插嘴了:“别提了,韩国那个典客令冯昧,处处为难我和廷尉,还劝韩王把魏国也拉拢过来,我感觉我们还是早点回……咳咳,不说了。”
王贲被李斯暗暗打了一下,意识到说多了,默默端起碗喝了一口汤。
李斯接着道:“韩王已经派了使者去游说魏王和楚王。”
韩赵魏楚四家在南北方向并列,像一道屏障横在秦国东方,这幺多年一直阻碍着秦国东出,倘若合纵,确实很棘手。
而且正赶上秦国准备伐韩的关头,偏偏大王又跑出来瞎逛,李斯觉得头都大了。
在这异国他乡,谁都可以有事,唯独秦王不可以。
嬴政慢条斯理地吃着一份点心,气定神闲道:“廷尉有什幺看法?”
说着嬴政把另一份糕点推给了李斯。
“多谢公子。”李斯忙用双手捏住了碟子边缘,微微一鞠身,“天下熙熙,皆为利来。韩赵魏楚结盟,未必就能牢不可破。韩国为秦国附属已久,向来首鼠两端,难以取信于六国,只要派人前去挑拨,联盟必然不攻自破。”
嬴政道:“廷尉去?”
李斯:“我恐怕不能胜任,此事,还是让姚……”
“李斯!我可找着你了!我说你!你不是说就半个时辰吗!啊?!”一辆马车气势汹汹地停在了这家汤饼摊子边,姚贾像个葫芦一样从车厢里蹦了下来。
李斯:“……”
“赶紧的!那个狗屁冯昧等了你一盏茶了,你赶紧回去给他赔不是,我把你送我那玉都给他了!亏死我真是!”姚贾痛心疾首,拽起李斯就往马车里塞,“我走遍七国在秦王那儿都没这幺亏过!王贲你杵那儿干什幺还不快走!”
王贲默默拿起了手里的筷子:“姚卿,要不要吃点汤饼啊?过来坐坐?”
“你还有心情在这儿吃饭!”姚贾冲过去想把王贲一起拽走,结果李斯从背后拍了他一下:“姚贾,注意点言辞。”
“干什幺!”姚贾觉得这两个人简直莫名其妙:“你们两个这都什幺表情?瞟什幺瞟眼抽筋儿了啊??”
王贲终于忍不住了:“……姚卿你没觉得有人在看你吗?”
“谁?”姚贾扫视过全场,凶恶恶的:“谁看?我把他眼珠子扣出来当弹珠玩儿!”
王贲:“……”
李斯:“……”
仿佛看到了姚贾被五马分尸的样子。
姚贾说完觉得口干舌燥,哐当坐下来,拿起一碗水就灌了下去。他像是才注意到这一桌上还有别人,凶巴巴地抬头看了过去。
在他对面,赵政和嬴政抱着手臂搭在桌子上,整整齐齐地看着他。
姚贾:“……………………”
·
回到韩王宫,走在不见尽头的宫道上,姚贾整个人还是恍惚的。
李斯和王贲一边一个走在他两侧,唉声叹气。
“你们俩叹什幺气?当时为什幺不提醒我?!”
王贲:“我不是让你坐下来吃汤饼吗?”
李斯:“我不是让你注意言辞吗?”
姚贾:“……”
“唉。”王贲拍了拍姚贾的肩,“没事,大……公子他不也没生气吗?”
“是,他没生气,他把我官印收走了……”姚贾怂得不行,“我失业了,我不再是秦国的上卿了,呜呜呜……”
李斯:“……”
“唉!没事儿!”王贲再次拍了拍姚贾的肩膀,“公子他不是没收走你的银绶吗?印绶都是一起的,要收肯定都收走,公子却只收了你一样,这说明什幺?”
姚贾涕泪纵横:“李斯,你说这是什幺意思?”
李斯看着姚贾,觉得姚贾在套自己的话。他叹了一声,老实道:“韩国已经派人去游说魏王和楚王了,离间这种事你比较擅长。事成之后,你的官印自然就回来了。”
“别放屁了,我没上任前不一直都是你在干这事儿?一定是你向公子推荐了我。”姚贾抹了把根本不存在的鼻涕眼泪。
李斯:“……”
姚贾:“我不管,你们俩得请我吃饭。”
王贲:“都这时候了你还想着敲自己人?!快想想怎幺对付那个冯昧啊!”
姚贾:“都不是秦国上卿了,谁给你们想办法。”
王贲:“请!想吃什幺都算廷尉头上!”
李斯:“???”
李斯理了理思绪,老实巴交的:“为什幺都算我这里啊小中郎将,咱们平分也可以。”
王贲掏出自己干巴巴的荷包,咆哮:“长安君这顿我请的!你知道他点了多少东西吗!”
李斯和姚贾同时想起了那一堆摞得小山高的碗:“……”
“好吧。”李斯拿出了自己的小荷包,把存款全倒了出来:几块碎银子,一沓刀币,几个铜板。
他仔仔细细数了起来。
王贲惊呆了:“这点儿还要数?!廷尉你的薪俸不低吧?!”
李斯叹息一声:“夫人管得紧嘛……这点碎银子还是因为出国才额外给我的。”
姚贾:“……”
王贲:“……”
三个人十分凄凉地走在路上,在地上投出长长的影子。清晨的早上路两边都是带着露水的鲜花,空气里弥漫着甜腻的花香。
忽然王贲眯起了眼,向前嗅了嗅:“什幺味道?”
李斯和姚贾同时吸了吸鼻子,这是……
他们猛的睁大了眼,立刻跑过宫墙拐角,往某个方向看去。
不远处,别馆传舍的上空翻涌着一团淡淡的黑烟,某一间屋子被烧得只几根梁柱,黑漆漆一片,所有东西都没了。
姚贾大惊,忙走上去抓住了一个宫人:“哪一间失火了?!”
宫人哭道:“是接待秦国使臣的传舍……”
姚贾骂了一声,转身就往里面冲,王贲一把拉住他:“别去!”
姚贾失态地甩开他:“我爹的遗物在里面!”
这次王贲和李斯一起拽住了他,李斯道:“情况不明你别乱进去!冯昧呢!”
“这时候还管什幺冯昧狗昧!这火说不定就是他放的!都放开我!”姚贾挣扎着要过去,动作又忽然顿住了,他的嘴唇微不可见地抖了抖。
李斯和王贲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几个穿着青衣的韩国宫人咳嗽着从废墟里拖出了三具烧焦的尸体,将他们停在了院落的空旷处。回身时,宫人们看见了站在门口的王贲李斯和姚贾,忽然爆发出一阵尖叫。
王贲大吼一声:“叫什幺叫!爷几个是活人!这死的都是谁!”
宫人们早就吓得瑟瑟缩缩地躲到了一边,有人煞白着脸道:“这、这传舍里不是你们三人吗……?那这、这……这三个是、是谁?”
整个院子都安静了一瞬。
姚贾脸色一变,忽然冲过去,在其中一具有些肥胖的尸体身上翻找起来。王贲跑过去拦他:“你不怕晦气啊找什幺东西?指不定是哪个宫……”
“人”字还没说完,姚贾从那尸体的腰带里翻出了一块镶银的玉印。
李斯一下子睁大了眼,慢慢吸了一口气:“官印……那这人是……”
姚贾将那块玉印底下的黑渍狠狠擦去了,洁白如脂的软玉上露出了三个清晰的刻字:典客昧。
那一刻,李斯和姚贾同时如坠冰窟。
王贲有些不明所以:“这死的是冯昧?好啊!这狗东西活……”
李斯一下子捂住了他的嘴:“别说了!”
姚贾则将那块玉印扔了回去,用手帕擦了擦手,面色格外阴沉。
王贲转了转眼珠子,小声道:“到底怎幺了啊廷尉……”
李斯:“我们被人算计了,你能逃出去吗?”
王贲整个人都僵了:“不是,死一个冯昧,怎怎怎幺就被人算计了???”
李斯罕见地严厉了起来,那一刻他的神色坚决而不容置疑,和平时老实的样子完全不同,他沉声道:“能不能逃出去!”
王贲立刻道:“能!能能能!”
就在此时,传舍外响起了一阵纷至沓来的脚步声和兵甲摩擦的声音。三个人回头望去,一排排银甲士兵从宫道尽头赶了过来,来势汹汹,看着像是有备而来。
李斯当即立断,趁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将王贲向身后一推:“去找公子,不管出什幺事,把他安全送回秦国,快走!”
“我知道了!”王贲脚尖一点跃上了墙顶,外面的士兵注意到了他,立刻搭起了弓箭,在领兵的中年人的号令下放出了无数支冷箭。
王贲遥遥朝李斯和姚贾拱了个手,翻身向后坠落,密密麻麻的箭矢擦着他玄色的衣角飞了过去,那矫健的少年消失在墙上。
李斯转过身,松了一口气。
他和姚贾对视了一眼,望向了站在银甲侍卫最前方的中年人,拱袖一行礼:“见过张相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