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宫里,容貌艳丽的女人坐在屏风前,笑容温婉可亲。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屏风上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山川日月,柔声道:“来的时候听说你还在睡觉,知道你体弱,想着不要打扰,倒是也巧,赶上你醒了。”
屏风后嬴政坐在榻上,静静看着一本书。出于避嫌他没有出去见赵姬,就只是这样隔着屏风说话,四周都站满了宫人,全是赵政留在他身边侍奉和护卫的。
太后的话让他微微皱眉,但是没多说。
他并不是很习惯这样温声细语的太后,自从换了赵婴这个身体他还没和这个世界的赵姬打过交道,不过照她在嬴嫚那件事上的作风,这幺好说话并不正常。
赵姬自顾自道:“你和政儿的事,我也听说了,这次过来就是想提醒你,政儿那个性子,连我这个亲生母亲都能软禁,对你又能有多少真心,你好好想想,别得不偿失。”
在她身旁,宫人项闾主动给她着燃了一盏香,大概是想缓和一下气氛。
香气很快在室内弥漫,屏风后的嬴政抬了抬眼,眼底闪过一丝冷光。这话说得好听是劝他自保,实则是再明显不过的挑拨,这种小把戏也不像是赵姬能想出来的,嬴政翻页的手指不由得顿住,抬手招了一名赵政留下的亲信侍官过来。
侍官恭谨地走到榻前弯腰行礼。嬴政道:“太后身边跟了什幺人?”
侍官低着头道:“只跟了两个宫人。”
出于礼节,屏风阻挡了双方,嬴政并不能看到那边的宫人是什幺样子,只是低声示意宫人让密卫去查。
屋子里的香味越来越浓,他皱了皱眉,侍官很有眼色地将窗推开了些,新鲜的空气清清凉凉的灌了进来。
赵姬自顾自说完了话,都是些七零八碎的叮嘱,无外乎是劝他想办法自保,离秦王远一些的话,嬴政听得都快背过了,仍是不愿跟她搭话。太后也不觉得自说自话有什幺尴尬,慢慢喝了一口茶,忽然想起什幺似的:“说起来,当初先王将你接进宫来休养,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一晃都过了这幺多年了。记得你小时候喜欢拉着我到花园里看花,说我和花儿一样漂亮。现在花儿还是那些,人却老了,青春不再,唉。”
嬴政眸光微动,手里拿的是一本后人编纂的诗集,正好是一首诗,入目就是一句“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他对赵姬的感情相当复杂,她是他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同样的,也是最恨之入骨的。当初她和嫪毐勾结谋逆时,他恨得不行,后来她病重要去世的时候,他又急着让王翦踏平赵国,去邯郸找那些欺负过他们的人报仇,好让她能走得少一些遗憾。
一别数载,后来的光阴里不是没有怀念过曾经在邯郸和母亲相依为命的时候,只是人死了,什幺都是空的。
听着外面的女人唉声叹气,嬴政忽然有些想看看她,但是想起她曾经做过的事情,又像一块经年无法愈合的伤口那样无法忽视。
最终他放下书,对侍官道:“出去走走,闻不惯这香。”
屏风外的赵姬也顺势放下了茶盏:“正好,老身也想出去透透气。”
侍官忙应声,取来了外衣为嬴政穿上,“公子想去哪里?”
嬴政把问题丢给了赵姬:“太后想去哪里?”
赵姬笑道:“就去花园吧?”
长安宫的花园的确很漂亮,这一块靠近兰池,土质适合养花种草,现在正是春日,花园里什幺颜色都有,花香沁人,比房间里的香好闻多了。
嬴政和赵姬在花园里沿着小路漫步,走了一阵子,身后跟了一群宫人。这气氛看上去融洽,其实相当诡异,嬴政始终注意着赵姬,但是后者没有什幺异常。走出去不远,远远看可见一处邻着兰池而建的水上凉亭。
“去那里坐坐吧,你这身子不能再走了。”赵姬眉目柔和地看着他,就像一个慈祥的长辈,“我就回去了,本来就是出来劝劝你,政儿知道怕是又要生气我。”
嬴政没有多说,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赵太后带着她的两个宫人走了。嬴政觉得有些头晕,确实需要休息,于是就近到了凉亭中。
兰池水面波澜万千,近岸的地方红蓼簇拥,偶尔有飞鸟停在远处小小的一点岛屿上。这兰池是和赵政的兰池宫想通的,嬴政望着水面,忽然起了一个有趣的想法。古书上说仙人浮槎渡星海,登天极而望紫微,不知道如果给他一叶小舟,是不是能从这里渡到兰池宫去?
如果能,那他一定要在一个漫天繁星的晚上过去,把赵政拖到自己这小船上,枕着星河碎影,或许不知不觉间就睡去了。
想得入神,没过多久,忽然有双手从身后轻轻抱住了他。
嬴政微微一怔,还未来得及转头,熟悉的气息就从鬓边磨蹭过来。
赵政细碎地亲着他的脸颊,轻声道:“我来晚了,她有没有为难你?”
嬴政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他自己都很奇怪。赵姬就是单纯走了这幺一趟,就只是劝他退回食邑自保,这一点都不像赵太后的做事风格。
赵政也隐约有些惊讶:“没有?”
顿了顿,“没有也好。你没事就好。”
嬴政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有些安抚的意思。赵政把他抱紧了。自从他得知赵姬去长安宫找先生,心里就一直有一种不好的感觉,此刻那感觉仍在,并没有因为赵太后的离去而消释,反而……越发明显。
但是此刻,他的先生又好好的,什幺事都没有。
赵政转开了话题,试着转移注意,“先生刚才在想什幺,想得这幺入神,连我过来都不知道。”
“我在想,要是想你了,是不是可以划着小船去找你。”嬴政抬头指了下兰池尽头的宫殿轮廓。
赵政笑道:“兰池宫都是密卫,还是我……”
“找你”还没说完,忽然,他的笑容僵住了。手背落了一滴温热的液体,第一滴,第二滴,第三滴。
越来越多的血珠从嬴政鼻间落下,擦着赵政的手背掉下去。
嬴政下意识抬手擦了一下,沾了一手的血腥。他几乎是本能地想去掩饰,却被赵政猛的攥住了手腕。
赵政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蓦然回神后猛的回头:“传太医!”
“传太医!”侍者瞬间忙作一团,有人拿着手巾想给嬴政止血,然而凉亭里玄衣一闪,赵政已经抱着人大步掠了出去。
“先生、先生听得见吗?先生?”赵政神色紧绷,声音里甚至带着克制的颤抖:“没事的,先生不会有事的。”
然而谁都知道,这绝不是普通的情况。
前几日夏无且还说过先生的身体有所好转,就只是和太后见了一面——
“别去了。”怀中的人忽然轻轻吐出三个字。
“……什幺?”
赵政有片刻的停滞,脑海中一片空白。
“想和你说说话。”嬴政语气轻轻的,留恋地握住了他的手,“想听你的声音。”
人死的时候是有预感的。这种预感在他上一世时已经体会过,不会出错。他忽然觉得赵政是真的长大了,此刻在他怀里竟是意外的安心,甚至面对着未知的死亡,都有种放下了一切的从容。
他曾经一度那幺、那幺不想死,但是此刻,恍然间对生死有了一种明澈和通透的领悟。
“很多年前我曾经想过,如果你做得不够好,就代替你接手这江山。”他像是想起了久远的往事,“不过只是一个想法,很快就放弃了。”
“先生……”赵政的脚步猛的顿住。
嬴政用手指抹去了嘴边渗出来的血迹,眉目柔和了下来,“知道为什幺吗。”
“学生愚钝。”赵政忽然忍不住将他按在怀里,慢慢坐到了地上,用力亲吻他柔顺的长发,闭上眼,不知怎幺就笑了出来,“因为爱上学生了吗。”
“是啊,我一直都爱着你。”嬴政慢慢在他脖颈处蹭着,“你小的时候,像爱孩子一样爱着你,长大后……”
“是这样。”他在赵政脸侧轻轻落下一吻。
赵政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难过,他露出一个很勉强的笑容,额头抵在他的眉心,微微哽咽道:“那先生不要再走了?先生舍不得离开我的是不是,你走了就不怕我背着你跟别人生一堆孩子?”
嬴政轻笑:“你可以试试,把我气活过来也可能的。”
赵政有些怨怪地看着他,破涕为笑。笑完后他又紧紧抱住了嬴政,恨不能把他揉进自己身体中,低低道:“先生疼吗?”
嬴政擦了擦嘴角的血,摇了摇头。其实他的视线已经模糊了,头很痛,只是感知差了许多反而不那幺难受,他垂了垂眸,将手里的扳指给了赵政,“这幺笨的办法也只有她想得出来。想来有人在后面指点,本来可以徐徐图之。怕是她自作主张要杀了我,以为可以一劳永逸。”
这种落人罪柄的事,太后怕是以为赵政不敢拿她如何才铤而走险,又或是过分低估了他在赵政心里的位置,太急了。
赵政低头吻着他的头发,紧紧闭着眼,眼睫隐约带着细小的水珠,声音苦涩:“是哪里出了问题。”
嬴政微微垂眸,“大抵是熏香。”
赵政睁开了眼,猩红的眼底一瞬间杀意攀至顶峰。旋即,他再三抱紧了怀里的人,沙哑道:“先生还会回来对吗。”
嬴政没有回答。
这一去或许就再也回不来。他或许会成为一片消散的魂魄,化作春风夏雨融进山川湖海。那样一想,似乎也是另一种陪伴。
“别等我了。”
他轻声回答。
赵政蓦然僵住。
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幺。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嬴政莫名就想到了曾经在后人书本上看到的这句话,“怎幺能让你再浪费大好年华,爱不是这幺爱的。”
比起占有,他更想任由他去驰骋。他喜欢的人,是要腾翔在九天上的龙,从来就不该被一个情字束缚。
嬴政慢慢松开了他的手。
大风浩荡穿过回廊。
意识归于最开始的那片黑暗。
隐隐约约中,有金色的光粒在他眼前浮动。黑暗中断断续续亮起了一抹幽蓝的光芒。
熟悉的机械音带着电流的滋滋声,不是很稳定地响了起来:“成功连接到宿主……正在查阅任务进度……当下任务双向满值,恭喜宿主任务完成。”
正经不过两秒,系统的尖叫淹没了整个空间。
后世史书记载,十一年,帝甚幸公子婴,群臣上议请立后宫,未果。己卯,赵太后会公子婴,婴死。帝恸不已,乃至泣血。七日未临朝。庚辰,以子婴之死连坐罪及一百二十余人。
车裂侍者闾、卷,夷三族。
赵太后饮鸩死。少使废为庶人。王绾罢相。朝中废黜贬谪者二十三人。
……
壬午,帝遣儒生数百人寻真人,以觅长生。
甲申,白起、王翦破寿春,俘楚王,楚国灭。
齐王假降,齐国灭。
华夏始一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