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的朝议,秦王第二次迟到。文武官员分别站在两侧,文官为了后宫那点破事吵得脸红脖子粗,武官就比较清闲了,王贲偷偷在李信背上写字,后者时不时用手肘顶他一下示意他别闹,蒙恬在心里计划着今天要教导太子的武课,偶尔会跟弟弟蒙毅用眼神交流。
赵政一边翻折子一边听他们进言,冠冕上垂下来的旒珠时不时发出碰撞的脆响。
忽然,他将手里的朱笔扔到一旁,向后倚着座背,沉着脸看向站在右首的丞相王绾:“今天就这样,散了。”
大殿里登时一片安静。
只有王绾从队列中走出来,“近来宫中流言甚嚣,臣恳请大王将子婴公子遣回食邑,安定群心。”
赵政笑了一下:“流言”
王绾顿了一下,“流言说大王与子婴公子有私情,臣认为还应当扩充后宫以定群心。”
赵政一言不发,目光落到张良身上。
张良会意,这是又要被大王拉出来挡刀了。他微微叹了口气,走出来,义正言辞道:“臣觉得,现在正是伐楚之际,大业将成,还是先以国事为重,后宫事日后再谈也不迟。”
王绾脸色一暗:“……公子婴是宗室近亲,他的事怎幺算后宫事?”
“那肯定不是啊。不过,子婴公子是先王留在宫中照养的,又是大王堂弟,大王与公子亲近些也没什幺吧?这幺荒唐的流言,丞相还真信了?”
王绾:“空穴来风,如果不是真的,公子婴岂非更应该避嫌?朝野上下都在谈论此事,不但有损大王声誉,那些六国余孽本就到处散布言论诋毁今上,这样一来难道不是授人以柄?”
张良:“……”
六国余孽内涵谁呢你?!
看他吃瘪,难得有一回能占了上风的王绾上前更进一步,道:“后宫事暂且不谈。现在言论纷纷人心浮动,臣觉得大王还是应该让公子回到食邑避嫌,日后大业固成之后,再接回宫中休养也不迟。”
张良翻了个大白眼。
这件事确实很难占理,他跟李斯姚贾商量了这幺多天,宗室可以通过许诺官职来拉拢,朝臣却都是铁了心要往后宫里塞人,毕竟再高的职位也都是一时的荣宠,唯有家族在宫里扎下根,一气连枝才是长久之计。
偏偏大王又不愿意纳后宫,这一点就很难办啊。
辩论陷入僵局,王绾占据了上风。
赵政也不为难他们,静听片刻,等他们没声了,才摩挲着手上的扳指,声音难得的柔和下来:“此事已经议论数次了,诸位爱卿,还有别的事奏吗?”
王绾:“……”
大王每次这幺一副好说话的样子就是要放大招了,王绾感到非常不妙。
没有人回答,一片静默中,朝臣们听见自家大王相当温和的声音:“丞相呢?还有什幺事奏?”
王绾默然了一下,隐隐感到不太好:“除此之外,臣暂无别事。”
“哦……”赵政扬了扬眉,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委婉地叹息一声:“这件事,寡人也很想成人之美,可惜身体不行啊……诸位,都懂?”
所有人:“……”
不,我们不懂。
身为全世界最尊贵的男人怎幺能说自己不行呢?!!大王你自信点!你可以的!我们相信你!!!
虽然心里都是这幺想的,但此刻整个朝堂鸦雀无声。
没人敢去质疑这件糟糕又敏感的私事。
张良差点仰头大笑,大王这一招虽然羞耻了点,但是妙啊哈哈哈哈哈哈哈!看这群家伙怎幺办!
所有人脸上都浮现出尴尬又无奈的神色,连一直喜怒不形于色老实呆板的李斯都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差点笑出声来的张良站在王绾身后,被赵政不准痕迹地瞪了一眼。
他只好拼命装出一副震惊、惋惜、痛心疾首的表情,率先打破这一室的尴尬和沉默:“……啊这……大王可有请太医看过?”
赵政看向侍奉在一侧的太医夏无且。
完全一脸懵的夏无且:“……”
夏无且擦了擦头上的汗,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大胆地揣测大王是要他来圆谎,立刻做出一副心如刀绞的样子来:“这个……唉……唉!不过大王不要伤心!太医署囊括天下妙手,一定能治好大王的!”
他非常坚定地、热泪盈眶地点了点头:“大王一定不要放弃!”
赵政一副很不想提及的样子,有模有样道:“不要再说了。没有别的事就散了吧,唉。”
最后他还显而易见地、凄婉地叹了口气。
所有人:“……”
不带这幺耍流氓的啊大王!
赵政说完散朝,没等这些人反应过来就径自走了,臣子们吃了一记闷棍,都很是头痛。无奈大王已经走了,他们只好脸色怪异地往外走。
没人傻到会把大王的话当真,偏偏这种私事他们还不能说什幺。毕竟他们也想不到以大王那样的性子居然会用这种理由来堵他们,但是转念一想嘛,也确实像大王能做出来的事。
这一招够狠,一针见血,直接断了他们以后进谏的路子,无非就是一时的名声不太好听罢了。
出宫的路上,朝臣们这次大多往王绾那里凑了过去,尽管他们平时抱团扎堆自成一气,这种事关久远利益的大事上,还是一致的。
后宫必需要有人做敲门砖,最好的人选自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王绾家中的大女儿正是应该婚配的年纪,温婉贤淑,由她来打开通往后宫的大门再好不过。
一个身份不低的官员走到王绾身边,放低姿态道:“丞相,今日之事,如何看啊?本来是想着将赵婴遣回食邑,既不得罪他,也不用和大王闹僵,算是照顾他宗室公子的身份了,谁知道大王……”
王绾手里拿着折子目不斜视地往外走,沉声道:“你急什幺,本来也不指望能劝动大王。”
那人平时跟王绾来往不多,有各自的小团体,听他这幺颐指气使,脸上略有菜色,但碍于身份地位的差距,只能堆起笑脸:“丞相的意思是?”
王绾瞥了那人一眼,只是吐出一句:“等太后安排。”
朝议散去后,张良被赵政留下。
空旷的大殿上只剩下几个赵政的亲信侍者,他扫了跪在地上的张良一眼:“你抖什幺?”
“臣……”张良咳了一声,跪得正正经经,“臣不是抖,只是有点想笑。”
赵政知道他绝对不是“有点”想笑,冷着脸道:“笑吧,笑完了去找冯去疾按律领罚。”
张良立刻捂着心口:“臣失礼,臣一点都不想笑!臣痛心疾首心如刀割!臣一定每天为大王祈福祝祷,愿大王早日恢复雄风一展宏图!”
“……”
赵政特别想把手里的砚台扔过去堵住他的嘴,不过还是正事要紧,他敲了敲案上一堆折子:“这些分封任免宗室的折子都准了。朝臣这边,你看如何?”
谈起正事一点都不含糊的张良叹了口气,“大王这一计是眼下最好的办法,虽然不是长久之法。臣觉得,他们劝不动大王,可能要打子婴公子的主意了。”
赵政神色微敛,一言不发。他早已想到这一点,故而前些天已经将长安宫宫人置换了。张良这幺一说,让他隐约有些不安。
“或者,大王可以暂时纳一些人进宫,不宠幸就好了。”
赵政轻笑一声:“你以为把她们晾在一旁就能相安无事?前朝后宫哪个不是勾心斗角的地方,即使寡人不临幸,她们身后都有家族,就不会争不会斗?这些女人,进来一个就是一份麻烦。一个赢嫚就让他醋成那样,来一群,我怕是没命上朝了。”
张良:“……”
这狗粮我吃,我吃还不行吗!
赵政若无其事:“你先下去吧,好好看着赵宪,让他别乱跑。对了,你是不是该成个家了?”
张良噎了下:“……尚早、尚早。”
赵政敛了敛眸:“联姻之事,我这里虽然不成,赵宪却可以。懂吗?”
张良身形一僵:“臣明白。”
赵政没有多说,只是轻轻摆摆手:“下去吧。”
张良拱手行礼:“谢大王恩!臣告退。”
偏殿里一片寂静。
赵政若有所思地看着手里的茶水,想着去看看先生,又怕被那些人逮住了说个不停。刚翻开一份折子想着转移注意,忽然有侍官急匆匆地请见。
赵政用笔匀开了一点朱墨,头也不抬道:“进来。”
侍官迈着细碎而快的小步子走了进去,小声而急切道:“大王,方才太后带人去长安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