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九中这样的重点高中,雄厚的不仅是师资力量,还有硬件设备。
历史悠久的中小学和高校有个特点——建在城市中心。而大城市寸土寸金,城市发展得越迅猛,学生就越多,老校区满足不了需求,又无法原地扩建,只能在城市周边建分校,低年级的学生去分校,老校区留给高三生、大三大四生和研究生。
若要对比新老校区,那必然是新校区的硬件设备更好,但九中前些年举办了全国中学生篮球锦标赛,新校区场馆虽够,校园却不像老校区这样有历史韵味。所以学校管理层决定以新校区的标准翻新老校区,循环赛在新校区打,总决赛在老校区打。
受此惠顾,九中的老校区成了整个冬邺市安保系统最完善的中学,哪位学生有没有进入校内、什么时候离开,一查监控就一目了然。
于孝诚说8月23日晚上在学校上自习,但周愿和其他技侦翻遍了当天的监控,得知于孝诚23号中午离开高三楼,然后由小西门离开九中,此后再也没有从任何一道校门回到九中。而次日整天,于孝诚都没有出现。
于孝诚的同桌靳珊说,她记得很清楚,于孝诚那两天就是没有来上自习,说着还翻出了自己和同学的微信聊天记录,“就是这里,23和24号。我们都很怕于孝诚,觉得他很奇怪。每天不管我多早到教室,他都已经在了,晚上也比我走得晚。所以那天没看到他,我马上就给爽哥发信息了。”
周愿翻看着靳珊的聊天记录,一不小心就翻多了,发现一串串文字里夹着一张照片。
照片拍得不算清楚,是偷拍,画面里一男一女,男生背对镜头,女人则是半侧着脸,很像沙春。
周愿登时警惕起来,“这是?”
“啊!”靳珊惊叫一声,“你怎么翻到后面去了?”
“抱歉。”周愿没有将手机还给靳珊,严肃问道:“这张照片是哪来的?”
面前的警察看上去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和和气气的,还有点弱,靳珊这才将手机拿给对方看,此时周愿突然绷起脸,她吓了一跳,支吾道:“是,是爽哥拍的,我们以为这姐姐是于孝诚的女朋友。”
被叫做“爽哥”的其实是位女生,秦爽,班上的文艺委员。
高三已经不需要文艺委员了,大家都专注于学习,音乐美术课全部取消,文艺委员就是个闲职。
但秦爽和靳珊、于孝诚这些走普通高考路的学生不一样,她走的是艺术加分类,只要在几所招收艺术生的名牌高校中通过选拔,明年高考时就只需考上一本线。
为此,秦爽每天中午、晚上都在艺术楼练习跳舞,再过三个月,她就将去首都参加专业考试。
艺术楼与高三楼隔着大半个校园,周愿急匆匆赶到艺术楼时,秦爽正靠在把杆上擦汗。
靳珊已经在电话里给秦爽说了是怎么回事,秦爽性格开朗,见到周愿时甚至俏皮地敬了个礼。
“我就是在这儿看到他们的,一激动就偷偷拍了几张,发给小珊的是其中一张,我这儿还有别的。”秦爽将于孝诚和沙春的照片全部找了出来,“警察叔叔,我这不算侵犯人家隐私吧?”
冷不丁被叫了声“警察叔叔”,周愿手一抖,差点摔了手机。
秦爽笑起来,“你可真不像警察。”
周愿尽量维持警察应有的气势,“你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来的路上,周愿已经观察过了,艺术楼位于校园的角落,侧面是一片小树林,学生非常少,楼里更是冷清,说是“废楼”也不为过。
“我不知道呀,就是觉得神奇,所以才偷拍了几张和小珊讨论。”秦爽说:“这里平时除了我们这些准备专业考试的学生,根本不会有人来的。你看到了吧,这么大个练功房平时只有我一个人,隔壁隔壁的隔壁有个理科班的男生。说实话,这儿晚上挺吓人的,要不是为了梦想,我才不来呢。其实我最早看到的是于孝诚,当时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他来干坏事呢,他那种阴沉沉的人……”
秦爽说到一半瞥了眼周愿,“呸呸呸,不该说同学坏话。我就是觉得奇怪,他哪天不是在教室做题,怎么跑这儿来了?后来我才看到那个姐姐,他应该是来等那个姐姐。”
周愿急着问:“你听清他们说的话了吗?”
秦爽摇头,“听不清,但我觉得他们是在争执什么。那个姐姐拉了于孝诚的衣服好几次,于孝诚的脸色很难看。我和小珊都觉得他们肯定是情侣吧,不过于孝诚居然有女朋友,这蛮让我们吃惊。”
照片拍摄的时间是8月14号,沙春死亡前十天。而这时高三已经开始上课,于孝诚没道理还与沙春有联系,尤其是这种神秘的联系。
明恕立即让外勤重点排查九中艺术楼一带,易飞说:“看来沙春的双手,很可能就藏在那里了。”
于孝诚的住处已经被彻底查找过,没有沙春失踪的双手,鲁米诺测试也未检验出血迹。如果双手确实在于孝诚处,那势必被藏在一个隐蔽却又可控的地方。
对于孝诚来说,最安全的无疑是生活了四年多的校园,而这校园里最隐蔽的地方无疑是艺术楼及附近。
明恕将照片放在于孝诚面前,于孝诚前倾上半身一看,猛地蹬桌,身体向后仰去。
椅子腿在地上吱出令人无比牙酸的声响,记录员本能地捂住耳朵,低声骂了句“我操”。
明恕却像预计到于孝诚有此反应一般,面无表情地审视着于孝诚。
“谎撒不下去了?”明恕说:“你和沙春的关系,没有你以前说的那么简单吧?8月14号,沙春为什么到你学校去找你?你们有什么事非得到艺术楼那种偏僻的地方去谈?”
于孝诚绷得极其厉害,好似过不了多久就要碎开。
“8月23日,你没有去上晚自习,第二天周日,你也没有去教室。”明恕继续道:“是什么事让你这个惜时如金的学生长时间离开校园?我已经看过以往的监控,也跟你的同学和老师了解过,周六周日你从不休息,只有23号和24号莫名消失。”
于孝诚脖颈数次紧缩,低喃道:“不是,不是……”
“解释一下。”明恕说:“那两天你干什么去了。”
技侦正在想办法查于孝诚的支付记录,但和沙春一样,于孝诚23号到24号并没有产生任何交通费用。
对比前后支付记录,这两天呈现“断崖”——于孝诚有晚自习后在学校门口买宵夜的习惯,早晨也常在出租房楼下吃米线,每天使用手机支付的花销基本是20元;23号到24号两天加起来,这个数字是22元,分别是23号早上在米线铺花了12元,24号下午,在附近的便利店花了10元。
“我在家里睡觉。”于孝诚说。
“但你不久前才说,你在学校上自习。”明恕道:“同学,你是文科生,政治课上一点儿不讲逻辑吗?”
于孝诚怔了半天,只说:“你们以为我杀了沙春,但我没有!”
“既然没有,那你明白告诉我,23号到24号,你干什么去了?”明恕说:“还有8月14号,你为什么和沙春见面?”
于孝诚垂下头,仍旧不答。
“你还是不愿意说。”明恕语气中已经多了一丝怒火。
沙春这个看似简单的案子一路查到现在,犯罪者的动机匪夷所思,一环紧扣一环,重案组日夜不休,终于顺出两条最关键的线。要说累,明恕最累。再冷静的人在疲惫的时候都不怎么容易控制情绪,明恕吸了口气,捏住眉心,尽量将怒火压下去。
其实他是有办法刺激于孝诚开口的。“勤奋却不聪明”是于孝诚内心的一道伤,只要往这里戳,于孝诚必然崩溃,一旦崩溃,后面就简单了。
但以这道伤来刺激于孝诚的前提是——于孝诚百分百就是勒死沙春的凶手。
从目前的线索看,于孝诚是所有人中嫌疑最大的一位。他的一切言行似乎都证明,他就是凶手。
可明恕这些年接触过数不清的诡异案件,就算某人是凶手的概率是百分之九十九,TA也有百分之一的概率不是凶手。
于孝诚和一般嫌疑人不同,他心理非常脆弱,接连遭受打击,却仍然在坚持,也许下一刻,就将栽倒,再也爬不起来。
就因为这百分之一的概率,明恕不愿意去误伤这样一个脆弱却尚未倒下的人。
“师傅,你不是说对嫌疑人要不择手段吗?”方远航说:“侦查案件不是儿戏,绝对不能可怜嫌疑人。”
“凡事有特殊情况。”明恕趁萧遇安不在,和方远航一起在露台上抽烟。
香烟的确能够缓解疲惫,一支烟燃尽,明恕甩了甩头,清醒不少,“我再去一趟九中。”
像九中这样的重点高中,最怕出现校园恶性事件。霸凌、暴力如果放在其他影响小一点的学校,还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九中却不行,它长期被关注,任何一点瑕疵都可能被放大。警方这次兴师动众来九中又是调查学生,又是搜索艺术楼,学校高层非常紧张,甚至有副校长去市里“打招呼”,希望警方“消停点”。
但这事绝不是“打招呼”就能解决的,重案组查案,绝大多数部门都得开绿灯。
好在九中老校区只剩高三一个年级了,艺术楼离高三专用楼又远,暂时还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
明恕站在艺术楼五楼的走廊上,察觉到浓重的阴森。
龙天浩已经因为证据不足被放回家,立即就开始上线直播。
萧遇安的办公室破天荒地充斥着激烈的游戏音效,电脑屏幕上播放着龙天浩的直播画面。
龙天浩的房间里人不多,排不上人气榜。萧遇安仔细看了看,发现这和龙天浩的操作没有太大关系,主要还是因为龙天浩直播时很少说话,全程闷头战斗。
这不太像一个签约主播的行为。
6月的一场直播里,龙天浩的话稍微多了些。看时间那天是龙天浩的生日,房间里来了不少过去他打职业时的粉丝。
“最近在练古筝,想不到吧?”龙天浩的语气比平时轻松,仔细听还能辨出喜悦,有粉丝问他上线的时间怎么比之前少了,他就耐心地解释:“古筝我是门外汉啊,第一节 课听都没听懂,回来也不知道该怎么练,只能从游戏里挪点儿时间出来了。”
粉丝问:“为什么突然练古筝啊?想象不出来。”
龙天浩没正面回答,却笑道:“有什么想象不出来。你们龙哥厉害着,等将来弹好了,给你们露一手。”
粉丝们笑:“那就天天练习,暂时不要玩游戏啦!”
“这不成,游戏最重要。”龙天浩说:“我遇到的老师人挺好,又温柔又有耐心,教得也很好,我只要每天挤时间练练,应该就有效。”
弹幕里有人问:“有效?”
但也许没有人看到这条弹幕,更多人说的是:“龙哥要谈恋爱了吧?是哪位温柔又耐心的美女啊?”
龙天浩直乐,“你们乱说什么,人家是我老师。”
这场直播结束前,龙天浩说了句看似莫名的话,“再等等我,我一定会回来!”
回来?
回哪里?
萧遇安想起龙天浩在问询室对沙春的评价——教得一般。
这显然是两条相互矛盾的评价。
这场直播之后,龙天浩偶尔也会提到自己在练习古筝,但语气越来越糟糕,到后来如果有粉丝提一句“龙哥还在练古筝吗”,龙天浩会直接让对方闭嘴。
为此,龙天浩被举报过,也因此被扣掉直播积分。
现在看龙天浩直播的人再没有谁会问他古筝的事。
萧遇安去到重案组,方远航正好冲进办公室,“啊!猴——”
萧遇安:“嗯?”
方远航简直想掐死自己,紧急改口,“萧局,你来找我师傅啊?他刚去九中。”
“不找他,你在也行。”萧遇安说:“查一下龙天浩最近一年的就医情况。”
“就医?”方远航心想,这怎么就扯到就医去了?
“龙天浩很有可能是因为左手的伤病被迫退役,他还想返回战场,并不甘于当游戏主播。”萧遇安说:“这份工作对他来说只是应付生计,他一直在积极地治疗手伤,以为练习古筝能够促进左手的恢复。”
“他没有常识。”邢牧正好也在。邢法医讨厌领导,却十分勇于纠正从领导们口中冒出来的医学错误,“电竞选手的双手要承受非常大的负担,很多选手都有手部疾病,有的能够通过手术解决,有的只能保守治疗,但不管是什么情况,弹古筝都没有用,从本质上来讲,弹古筝同样是对双手的消耗,靠练习古筝治疗伤手,这肯定适得其反。”
方远航很想对邢牧说,邢老师,您怼谁不好,怼咱们领导的领导?
萧遇安倒是并不觉得被冒犯,笑道:“是这个道理,龙天浩去‘蒹葭白露’报班,说不定是病急乱投医,但也有可能是谁唆使他跟着沙春学习。”
方远航机灵得很,马上明白了,“这个人可能想害龙天浩,也可能只是想让龙天浩与沙春接触!”
“等等等等!”邢牧刚才说得慷慨激昂,这时却听得云里雾里,“让龙天浩和沙春接触是什么意思?”
萧遇安已经隐隐有了一个新的想法,但暂时没有必要说出来,对邢牧道:“邢老师。”
邢牧连忙站直,帅脸一红。
重案组里的人大多叫他邢老师,明恕叫他邢哥,这俩称呼他都听惯了,但被萧遇安这么叫,还是很不好意思,很紧张。
“到!”邢牧说。
方远航没憋住,“噗——”
萧遇安说:“邢老师去跟一下这条线索吧,弄清楚龙天浩的就医情况。”
“没想到学校里会有这种地方。”徐椿跑到明恕跟前,“太阴森了,也不知道这楼以前是用来干嘛的。我他妈最近也是绝了,老杠上这种鬼地方。”
明恕说:“医四巷子?”
“就是啊!”徐椿摇摇头,“你去过医四巷子没?往那儿一站,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肖满还叫我拿物证袋去装泥土。”
刑警的感觉是个很玄妙的东西,你可以说它暗示着什么,也可以说它什么都不是。
明恕想了想,医四巷子和九中艺术楼不一定有什么关系,但艺术楼如今冷清成这个样子,也许的确有某个尚不为警方所知的原因。
九中为了篮球赛翻新校园,唯一没有理会的就是这栋艺术楼。
而在学生中,其实只有于孝诚知道这一点。因为现在这批高三生是两年前入学,翻新校区发生在他们入学之前。
疑点越来越多,但线索似乎也越来越清晰,明恕说:“下去看看。”
艺术楼外并没有拉警戒线,不过很多学生都知道了警察在楼周围搜查,一些学生远远观看,但都没有人靠近。
明恕看着那些学生,听见手机响了起来。
“明队,二楼舞蹈室的空调机箱中,发现一双断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