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灭门案”,一个“1013案”,一个失踪案,三个案子无数条线索搅在一起,换成旁人,恐怕早就乱了,就是换成一年前的明恕,也许都已经抓不到缰。
但今时不同往日,明恕已经在特别行动队熬了一年——特别行动队是什么地方?全国各地的重案悬案都在那儿汇总,线索能拉成一张令人窒息的网。
明恕从那种地方历练出来,不管是心境还是眼界,都已经上了一个台阶。再加上现在萧遇安管理着刑侦局,如一座坚实的靠山,实在不行,还有萧遇安撑着。
明恕心中有数,利索地吃完鸡汤抄手和蟹黄包子后,关起门来理了理思路,然后把易飞叫了来。
易飞已有准备,“分头侦查是吧。”
“嗯,我们手上这两个案子被秦绪联系在一起了。吕晨赵思雁,他是第一个发现者,还拍了照,5-8的四名被害人,他还是第一个发现者,也拍了照。但现在是侦查前期,秦绪这个人的心理又有严重问题,不能以正常人的思维去揣摩他,因为他而强行将两个案子靠拢,不是太明智,很可能彼此干扰。”明恕手指在笔记本封皮上敲,“这样,我着重去跟5-8这个案子,你把重心放在祈月山的案子上,我们随时沟通。”
“没问题。”易飞点头,“詹黎我审了半天,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就出了秦家的案子。”
明恕问:“詹黎怎么说?”
“詹黎对吕晨的恨意就是单纯的嫉妒,从她的微博和平常的言行就能看出,她的嫉妒从研一入校到现在,呈越来越快攀升的趋势。今年3月,她将风油精倒在吕晨的红茶水中,是一种试探,证明她那时就已经有了毒杀吕晨的心思。10月13号,她承认自己在得知吕晨赵思雁去祈月山赏秋后立即跟去,是为了在山上杀死吕晨——有可能的话,还会将赵思雁一同杀死。”易飞一顿,“但她后来又为自己辩解,说到祈月山之后才发现山林实在是太大,在傍晚之前,她不仅没有找到吕、赵二人,还在山间迷了路。”
“迷路?”明恕想了想,“不能排除这种可能。”
“我也是这么想。詹黎去祈月山完全是一时冲动。一直以来,她都更倾向于毒杀吕晨,13号跟着跑去祈月山,无非是因为觉得祈月山是个杀人藏尸的好地方。”易飞继续道:“詹黎以前没有去过祈月山,谈不上了解,第一次去,在山中失去方向是很正常的事。”
明恕问:“她去过半山腰的海镜寺吗?”
“还没到那儿。”易飞道:“詹黎说,就在她焦急寻路的时候,听到了从山上传来的暮鼓声。”
明恕右边眉梢往上一挑,“她难道对你说,觉得这暮鼓声悠长厚重,充满禅意,让她忽然冷静下来,打消了心中罪恶的念头。”
易飞眼睛睁大,“哟,推得真准。”
明恕说:“不然她不会忽然提到暮鼓。”
“大致就是你想的那样,不过还是有一些出入——詹黎并不是一听到僧人撞钟,心头就平静下来,照她的说法,她是特别犹豫,一面还是希望吕晨死,一面又觉得这样的自己十分龌龊,再者,祈月山有一座寺庙,她虽然不信神佛,亦不愿意在有神佛的地方让自己背上杀人的罪名。”易飞说:“于是,她没有再往上走,可也不甘心就此下山,在原地挣扎了很久,直到天色已晚,还没有拿定主意。”
“等等。”明恕说:“詹黎说她上山时就已经迷路,那时是下午,那天黑之后,她是怎么找到下山的路?”
“关键就在这儿。”易飞道:“詹黎说待到后来,她已经害怕了,将杀人不杀人的事抛到脑后,只想赶紧下山,可实在是找不到路。”
“这时有一个人出现,带领她下了山?”
“对!”
明恕问:“这人是谁?”
易飞摇头,“一个年纪不大的男人,自称是驴友,但詹黎说当时周围没多少光亮,她没看清男人的长相。”
明恕低声道:“男人,驴友,没看清长相……”
易飞说:“你怀疑詹黎在撒谎?”
明恕说:“不,我在意这个男人的身份。”
易飞道:“嗯?”
“詹黎撒谎的前提是,她做了什么事,必须以谎言去掩饰,打个比方——她就是杀害吕晨赵思雁的凶手。”明恕说:“但詹黎此前的解释,倒也符合她本人的行为逻辑。还有一点,詹黎擅长的是武术,吕晨赵思雁却死于锐器,詹黎上山上得那么匆忙,怎么准备好那十根铁钉?”
易飞说:“我也认为她是凶手的可能性不高。13号晚上她搭乘308公交回学校,监控拍到了她的脸,她那种神情与状态,实在不像一个残杀了两位同学的凶手。”
明恕说:“那这个男人就出现得很蹊跷啊。詹黎迷路,周围连一个问路的人都没有,说明走的并非游客常走的路。詹黎上山是抱着杀人的目的,选的路当然是越偏僻越好。但那个男人为什么也走了和詹黎同样的路?他的目的是什么?他怎么就正好遇到了詹黎,还带詹黎下山?”
“我懂你的意思了。”易飞在笔记本上草草记下,“我再去审詹黎。”
小会议室里安静了片刻。
易飞说:“这次方远航得跟着我了。他一直在查海镜寺。”
“差点忘了。”明恕抽出一张盖了章的单子递给易飞,“方远航申请搜查海镜寺,已经批了。”
分工得差不多了,易飞立即带上队员赶往首泉镇。明恕还未来得及召集其他队员讨论秦雄一家的案子,就接到了蓝巧的电话。
东城分局女警中队一旦行动起来,效率就相当高,现已找到10月14号,在首泉镇给邱岷送餐的外卖员。
明恕和蓝巧坐在同一张桌子边,后面站着申澜,桌上的平板正在播放问询片段。
外卖员称,那天的情况比较少见,点餐的邱先生并未写出详细的送餐地址,只写了红数街附三巷,备注上写着到了巷口打电话。
“我怕耽误时间,刚到红数街就给邱先生打电话了。”外卖员说:“过了大概五分钟吧,在三巷最里面看到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他说他就是邱先生,我也打电话核实了,就把他点的餐给了他。”
队员问:“你还记不记得这个邱先生长什么样?”
外卖员回忆了半天,憨厚地笑起来,“对不起,我每天要见很多人,真的记不太清了。不过如果你们有他的照片,我看一下可能会想起来。”
队员拿出邱岷的照片,一共五张,有证件照,也有生活照。
外卖员越看表情越困惑,“不像啊。我见到的应该不是这个人。这个人太帅了,又很白,我见到的那个人没这么帅。”
又看了一会儿,外卖员确定道:“他们绝对不是同一个人!这点儿眼神我还是有!”
蓝巧关掉视频,“明队。”
明恕站起来,双手揣在裤袋里,“有人14号用邱岷的手机、外卖平台号、网银点过餐,还亲自去接了。两种可能——邱岷已经遇害,这个人想营造邱岷还活着的假象;邱岷因为某个原因在另一个地方,这个人帮忙营造邱岷在首泉镇的假象。”
“都是假象。”蓝巧叹了口气,“我的队员在红数街走访摸排过,那儿是首泉镇最落后的街区,几乎都是平房,三巷从巷口到巷尾都没有监控。外卖员也说,接到那一单其实不太愿意去送,因为那边太乱了,住在红数街三巷的人也不怎么点外卖。”
明恕问:“那儿的人对邱岷本人有印象吗?”
“没有,都说没有见过邱岷。”蓝巧说:“至于外卖员见到的那个戴鸭舌帽的男人,因为他说不出来具体的长相,画像没法做,我们只能问个大概,没什么有用的信息。”
“这个‘替身’对首泉镇多半很熟悉,知道出现在哪里不容易引人注意,也知道哪儿没有监控。”明恕顿了几秒,又问:“别的还有什么线索?”
蓝巧靠进椅背里,没有立即答话。
明恕侧过身,“怎么?”
“可能是我思路不够开阔,我到现在也没有想出,邱岷主动离开的原因是什么。”蓝巧说:“失踪之前,邱岷过得很不错。通过查询他的工作邮件、平台后台记录,我们联系到他的十来个合作方。对方都说,邱岷已经和他们拟定了今年剩下几个月的合作意向,有的还给出了策划案。10月4号,也就是邱岷最后一次发微博当天,他还给合作方发了一份工作邮件,内容关于下个月的炒作。他根本没有理由突然离开。”
明恕说:“不是你思路不够开阔,是这案子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所有线索,都在证明——邱岷大概率已经遇害。”
蓝巧深吸一口气,“有动机杀害他的人倒是不少。”
早在蓝巧将这起失踪案汇报到重案组来时,明恕就思考过在邱岷已死的前提下,哪些人可能是凶手。
但反过来想,如果邱岷确实是为了做某件事而主动离开,他当然应该准备周全,打造自己在失踪前仍在忙工作的假象,以此误导警方。
吕晨和赵思雁的案子,警方很可能已经被误导过一次了。
“邱岷的交际圈很单一,近期与他有通讯联系的人,我们全都已经接触过了。”这次说话的是申澜,“这些人与邱岷都只有工作上的关系。邱岷一直没有谈恋爱,也没有走得近的朋友,与律所前同事的联系越来越少,近半年来基本上是断绝状态。所以我们认为,如果邱岷遇害,原因应出在他的工作上。”
明恕问:“你们了解过‘虾宝宝’吧?”
蓝巧遗憾道:“我最初怀疑的就是‘虾宝宝’的经营者。但……”
明恕目光忽然一动,“你们已经去‘虾宝宝’查过了?”
“还没来得及。”蓝巧说:“我知道你想了解什么。如果我们已经去过,说不定会得到一些‘灭门案’线索。不过抱歉……”
明恕摇头,“没什么可抱歉,我也就是随便问问。那和‘虾宝宝’情况类似的店家还有哪些?”
蓝巧道:“不少,我心里有一些目标嫌疑人,但暂时还不好说。”
“行。”明恕笑了笑,“你查案,我放心。”
两人又交流了会儿,蓝巧离开前问:“怎么没看到易队?”
“你找他有事?”明恕说:“他刚走,去首泉镇了。”
申澜暗自叹了口气。
蓝巧立即道:“没事,随口问问。我这边有突破了再来找你。”
隆成路二段,齿轮厂老小区。
重案组以及刑侦一组的队员正在挨家挨户走访,明恕和萧遇安再次来到案发现场5-8,空气中似乎仍旧弥漫着血腥味。
秦家的“灭门案”其实不应被叫做“灭门案”。所谓的“灭门”,指全家无一人生还,但死在5-8的虽然有四个人,其中一人却是个外人。
秦家还剩了个独苗,秦绪。
“这案子可疑的地方在于,秦可为什么会和于小海一同回家。”明恕站在客厅的茶几前,正对曾经摆放着两具惨不忍睹尸体的沙发,“周围的居民和秦绪都说,秦可很少回家,于小海更是从来没有来过。通讯记录显示,黄汇当晚分别给秦可和秦绪都拨打过电话,秦可在前,秦绪在后。现在看来,就是秦可带着于小海回来了,而秦绪没有——当然,秦绪也许是在撒谎。但黄汇为什么突然叫大女儿和小儿子回家?凭秦可平时展现出来的性格,又为什么愿意回来?”
“我跟‘虾宝宝’的员工聊过。”萧遇安道:“他们对秦雄黄汇夫妇的评价相当一致——将钱看得非常重,对员工对自己都很抠门,唯独对一双儿女大方。在‘虾宝宝’工作的几乎都是两人各自老家的远亲,比如上门找黄汇的秦秀娟。但即便是亲人,秦雄和黄汇也信不过,每天结束营业之后,雷打不动挨个查账。”
明恕说:“那让黄汇紧急将两个孩子叫回来的原因,也许正是与钱有关。秦可从不回家,这时却因为一通电话而回来,谈钱的可能确实最大。”
“以秦家这一家人的性子,黄汇怎么能允许一个陌生人在他们谈钱的时候进屋?”萧遇安说:“秦秀娟说,黄汇已经警惕到了每一道菜的耗材都要亲自检查的地步。从逻辑上来讲,她让非至亲的人深夜进屋有些说不通。”
明恕摇头,“说不通的何止这一点。凶手为什么能制服当时在5-8的三个人,TA哪来这么大的能耐?”
“如果是暴力行为,那可能性非常低。”萧遇安转过身,“但如果黄汇三人是主动听TA的话呢?”
明恕眉心绞紧,“原因呢?这个人和秦家有什么关系?”
“两条思路。”萧遇安说:“第一,这个人是被秦可带回来,黄汇向来溺爱秦可,原本不接受不熟的人进门,但因为人是秦可带来的,黄汇妥协。第二,这人最早接触的是黄汇,甚至将秦可秦绪叫回家,都是TA的主意。黄汇没有给秦雄打电话,员工们说,秦雄收工离开时,也和平时没有什么区别。”
明恕用力吸了一口气,好似将空气里的血腥味都吸入了肺中,“杀人全家,还要毁尸,这几乎不可能是一般的冤仇。”
这时,外面的楼道里传来一阵喧哗,一名队员在外面喊:“你不能进去!”
明恕走到门边,见一衣着朴素的中年女人正跌跌撞撞地冲进来。
女人两眼通红,皮肤粗糙,头发蓬乱,背着一个旅行包,看上去风尘仆仆。
明恕反应过来,“你是黄清?”
黄汇有个亲妹妹,叫黄清。前天还未确定四名被害人的身份时,明恕就已经让人想办法找到黄清。
女人点头,开口就是哭腔,“我姐和可可真的已经走了?”
屋里的重要痕迹已提取完毕,明恕让黄清进来,端了张椅子,“坐。”
“我能看看她们吗?”黄清流着泪道:“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我姐了,没想到……”
明恕打量着黄清。
从衣着与精神状态来看,黄清过得显然不算好。
并非姐姐富有了就一定要帮衬妹妹,但黄汇与黄清之间的巨大差距恰好印证了“虾宝宝”员工的话——秦雄两口子非常抠门,只对一儿一女大方。
黄清今年41岁,住在冬邺市辖内的奖书镇,丈夫常年在外务工,她没有固定工作,在镇里照顾公婆、抚养儿子,一家人过得相当拮据。
明恕问:“你说你很多年没有见过黄汇了?你们曾经有过什么不愉快吗?”
黄清叹气,“都过去了,我早就不恨她。”
明恕说:“是什么事?”
据黄清说,自己与姐姐的感情从小就很好,长大之后,黄汇到城里务工,认识了本地人秦雄,不久成婚,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后来黄清自己也结了婚,两家人逢年过节都会互相走动。
秦雄的父母是齿轮厂的职工,家里还有个弟弟,一家五口人就挤在这套老房子里,过得够呛。
不过在秦可出生之前,秦雄的弟弟就失踪了,秦母悲伤过度,一病不起,家里登时少了两个人。
秦可一岁多时,秦雄的父亲也过世了。这套房子就成了秦雄与黄汇的小家。
那时冬邺市开始加速发展,秦雄和黄汇到处凑钱,说是要开馆子。黄清没和丈夫商量,将家底子都刨出来借给他们。
这个开起来的馆子就是“虾宝宝”的前身,当然,那时还不叫“虾宝宝”,叫“隆成饭店”。
秦雄粗鲁、好面子,热衷在外人面前显摆自己一家之主的排面,经常和黄汇吵架,但在做菜上却有些本事。
当年餐馆很少,哪能和现在相比。“隆成饭店”靠着出色的味道,渐渐有了些许名声,秦家也摆脱了昔日的贫穷。
有了积蓄之后,黄汇立即将向黄清借的钱连本带利还给黄清。黄清起初觉得姐姐这是有借有还,讲信用。后来才明白,黄汇这么做,是想和自己划清界限。
穷可以一起穷,但富有了,穷亲戚就没用了。
黄清知道姐姐姐夫的店越来越赚钱,但并没有想过找黄汇讨些好处,唯一一次求黄汇,是儿子上学的事。
镇里教育资源很差,黄清想将儿子送到城里来上学,拜托黄汇找找关系。黄汇却当场拒绝,一点姐妹的情面都不顾。
黄清又惊又气,不由得扯出当年借钱的事。
黄汇问:“钱我不是连本带利都还给你了吗?我还欠你?”
黄清感到受辱,带着儿子回到老家,从此断了与黄汇的联系。
倒是秦可喜欢她这个小姨,偶尔会打打电话送些礼物。
“我早就看淡了,再怎么说,她都是我姐,我不怨她。”黄清哀声道:“她以前很好,如果不是嫁给了秦雄,受到秦雄影响,不会变成那样……”
明恕看向萧遇安,“秦雄有个兄弟?”
没有任何户籍信息显示,秦雄有个弟弟,而这个弟弟在秦可出生之前,也就是21年前就已经失踪。
警方目前已知的是,秦雄是独生子,齿轮厂的这套房子,是他父母留给他的遗产。
萧遇安说:“你再回忆一下,黄汇后来还有没有和你聊过秦雄的这个兄弟?”
黄清困惑地张开嘴,“他……你们要找他?失踪那么多年,他应该已经死了吧。”
“没事。”萧遇安的声音温和中带着强势,有种让人不得不听从的力度,“你只需要告诉我,你知道的关于他的事。”
黄清低头想了会儿,“我记得他叫秦英,比秦雄小很多。我姐说,他是秦雄父母从外面捡回来的孩子。可虽然不是亲生的,秦雄父母待秦英却比待秦雄还要好,家里有什么好处,也是第一个想到秦英。”
明恕说:“黄汇对秦英怨气很大?”
“那种情况,谁都会不舒服的。后来秦英不见了,我姐和秦雄都松了一口气。”黄汇说着又开始抹泪,“我就心痛可可,到底是谁会连她都害啊!”
“原来秦雄还有个失踪的弟弟。”明恕抱臂,在5-8的客厅与卧室之间反复踱步,“这么一看,秦雄人生的转折其实出现在秦英失踪之后。秦英是捡来的,没有户口,却深受秦家父母宠爱。21年前,秦英到底是失踪了,还是被……”
说着,明恕抬眼看着萧遇安,“一个居于底层的家庭,任何资源都有限,秦英的存在,让秦雄活得喘不过气。他的妻子怀孕了,他的孩子即将诞生,他不是不可能对这个与自己的小家庭抢夺资源的人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