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秀娟是秦雄的远房亲戚,早前在秦家老家所在的石朝乡务农,后来秦雄的店折腾起来,她才来到冬邺市,在店里找到份活干。
因为来得早,算是“元老”,店里别的服务员都叫她“秦大姐”。
秦大姐年轻时是乡坝头的一霸,进城了脾气也没收敛,在“虾宝宝”既端菜洗菜又当保安。大排档这种地方醉鬼多,经常有人闹事,报警之后警察赶到需要时间,秦大姐就抄着根棍子维持秩序。
但那天在秦家,秦大姐在目睹了客厅的惨状后,气势顿时就散得一干二净,直接被送进了医院。
直到现在,秦大姐仍旧没恢复过来。
“秦英……”面对明恕,秦大姐显得十分茫然,局促地在病床上动来动去,“我好像的确听说过这么一个人,但从来没见过。”
明恕说:“听说?听谁说?怎么说?”
秦大姐攥了攥被子,“就秦雄他们家啊。嗐,我们石朝乡秦氏,就秦雄的老爹秦安强有本事,年纪轻轻就闯到城里去了,秦雄是在城里出生的。秦英是秦雄的弟弟,英雄英雄,秦雄他爸可真会取名字哈!”
明恕问:“你听说的是——这个秦英是秦雄的亲弟弟?”
“那不然呢?”秦大姐不假思索,“不是亲的难道是捡的?当年大家生活都不容易,自己家的孩子都养不活,怎么可能去捡别人的孩子来养?不过这事还挺奇怪的。”
明恕再问:“嗯?哪里奇怪?”
秦大姐皱眉耷眼想了半天,“我们老家好像就没有一个人见过这个秦英,都只是听说。后来吧,又听说这个秦英不见了。等我和另外几个亲戚到了城里,印象里雄子和他媳妇就从来没有提过秦英,就跟没这个人似的。”
明恕说:“那你主动跟秦雄黄汇提过秦英吗?”
秦大姐摆手,“我又不是瞎子,他俩自己都不提,摆明就是不愿意提呗。我一个给人打工的,吧啦谁也不能吧啦老板啊是不是?”
隆成路派出所。
刘勤是位老民警了,大半辈子扎根在基层,明年就将退休。
21年前,即秦可出生与秦英失踪的这年,刘勤已经在隆成路当片警。但对秦家有人失踪这件事,他却全无印象。
当时的案子并无电子档,现在要返回去查,全靠当事民警的记忆与留存的纸质记录。刘勤当着明恕的面,将记录翻了出来,“不是我自夸,我老刘办案能力不行,和你们这些市局的精英没法比,但我这记性啊,不是一般的好!资料里可能记得还不如我这脑子全呢!”
刘勤笑着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我在这里当了多久的警察,就记得多少发生在这里的事!”
明恕翻完资料,确实如刘勤所说,没有任何关于秦家报案的记载。
“那你对秦雄的弟弟秦英有印象吗?”明恕问。
刘勤想了会儿,摇头,“隆成街住了多少人?遵纪守法的公民,我没必要去记他们啊。我只能记住案子,还有那些可能危害社区安全的人。”
明恕又找到另一位老民警,对方的说法和刘勤一致——秦家从来没有就家里有人失踪来派出所报案。
“我爸是独生子,我哪来的小叔?”秦绪不屑道:“你们别是找不到杀我全家的人,编造出一个不存在的人来嫁祸吧?”
明恕冷笑,“如果真如你所说,我找不到作案的人,那找你嫁祸岂不是更加方便?”
秦绪脸颊抽了两下,双手一摊,“好吧好吧,说不过你。”
“你再想想。”明恕说:“小时候有没有从秦雄黄汇口中听到‘秦英’这两个字?”
显然是被明恕的眼神镇住了,秦绪还真思考起来。
半分钟后,秦绪还是摇头,“没有,而且我从来没有在家里翻到过关于这个人的东西。”
虽然户籍档案里找不到秦英,秦绪也说不知道有这个人,但秦英显然是存在的。
因为不仅黄清与秦大姐知道他,秦家的一些老街坊也证实,很多年前,秦雄确实有一个弟弟。
“秦家都叫他英子,我记得,很有礼貌的一个孩子。”七十来岁的王老伯慢吞吞地说:“后来就没见着了,我还问过老秦——你家英子上哪儿去了?老秦说,去外地读书了。”
明恕再次找来黄清,详细询问21年前发生在秦家的事。
“就是失踪了!”黄清十分确定,“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清楚吗?那时我和我姐关系还很好,她在秦家过得不如意,就老跟我抱怨。”
明恕说:“‘不如意’是指?”
“公婆矛盾,哪家都有,秦家其实也是从农村里来的,不过是秦雄出生在城里罢了,他们就瞧不起我姐的出生。”黄清说:“还有就是秦英,谁也不愿意和小叔子一起生活吧?”
“秦英失踪那段时间,黄汇有没给你说过什么让你印象深刻的话?”明恕问。
黄清犹豫了会儿,“我这么说很不合适,但你们警察既然问到了,我还是说吧。秦英丢了,我姐其实挺开心。她说,秦英这一走,最好是再也不要回来了。”
重案组,副局长办公室。
“秦英的失踪绝对不简单。”明恕将外套扔在桌上,随手解开一颗衬衣的纽扣,“不仅是失踪,他的‘存在’都很有问题。秦家有这个人,不管是秦雄的父母所生,还是从哪里抱养而来,正常情况都应当去上户口。当时还没有计划生育这种说法,秦雄的父母这么宠爱这个幺子,为什么让他成为黑户?”
萧遇安将一瓶矿泉水拧开,放在明恕面前。
明恕拿起来就喝,喝完喘了口气,“不上户,甚至没有去派出所了解一下秦英的情况能不能上户,我只能理解为这个孩子见不得光,秦家不敢将他推到警察的视野中。可很矛盾的是,秦家又没有将秦英彻底藏起来。那些老街坊都说,秦英经常出来跟同龄人一起玩儿。”
萧遇安说:“秦英没有念书,也没有工作,失踪时还未成年,这就是我们目前已知的信息。但他的具体年龄,长相,都无法确定。”
“21年前,家里如果有人失踪,普通人知道报警吗?”明恕看向萧遇安。
“即便事情刚发生时不知道报警,过个四五天,在周围人的提醒下,也知道向警察求助。”萧遇安说:“这就是蹊跷的地方。秦家既没有报警,也没有向周围的邻居求助。既然秦英是秦家备受宠爱的幺子,那这种情况就不可能发生。即便秦家碍于某种我们不知道的情况,而不敢报警,他们总该寻求街坊的帮助。但老邻居们却没有一人记得秦家当年出了这么大一件事,而事后,秦雄的父亲竟然告诉邻居,秦英去外地读书。”
明恕说:“黄清有必要撒谎吗?”
萧遇安说:“在这件事上,她有没有撒谎的必要,我们暂时不得而知。但反向思考,如果黄清撒谎了,秦英并没有失踪,而是真去外地读书,那这个人现在在哪里?”
明恕了然,“我懂了。黄清说的是事实,起码是她从黄汇口中得知的事。秦英是这样一种身份——存在,却不敢真正存在;失踪,却要让外人认为是正常离开。现在先不管秦家为什么不敢给秦英上户,单就失踪来说,我差不多能够断定,是由秦雄造成。”
萧遇安说:“而且秦家父母知道大儿子对小儿子做了什么,为了保护剩下的大儿子,或者说,在大儿子的请求之下,他们既不敢报警寻找秦英,也不敢告诉邻居实情。至于黄汇,她敢对黄清说秦英失踪了,说明她至少在当时,是不知情的。”
明恕道:“现在的秦家,没有任何关于秦英的痕迹,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秦雄黄汇从来不对外人提及秦英,他们的儿子秦绪甚至不知道秦英的存在。因为他们不敢。秦英这个人,消失得越干净越好。”
萧遇安食指在桌沿上点了几下,“所以结论是,21年前,秦雄杀了秦英,秦家父母是知情者,黄汇当时已经怀孕,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但后来即便秦雄不说,她也应当已经猜到事情的原委。”
“我大胆推测一下。”明恕说:“黄清说与黄汇从小要好,后来黄汇一过上好日子,就单方面疏远她,是因为嫌弃她这穷亲戚。这虽然也说得通,但黄汇断得这么急切这么干脆,说不定是已经从秦雄口中得知了秦英失踪的真相。她担惊受怕,因为‘秦英失踪’是她当年主动告诉黄清。说出的话不能收回,她也不敢像秦雄对待秦英一般对待自己的亲生妹妹,那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妹妹从自己的生活圈子中剥离出去,不再与妹妹往来。”
明恕顿了顿,又道:“这始终是笼罩在她头上的阴影,而现在,的确是黄清向我们提供了关键信息——秦英在21年前失踪了。”
萧遇安说:“秦家父母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相继去世,这也是个疑点。”
明恕挑着右边眉梢,“秦雄弑亲?”
“如果秦英是被他杀害,而他的父母知道这一点。”萧遇安说:“那他确实有可能在日复一日的恐惧与煎熬中,‘解决’掉自己的父母。还有,秦雄需要钱去做他的饮食买卖,秦可已经出生,为人父,他当然也想给女儿创造一个更好的生活环境。这时候,如果没了双亲,房子和钱,就都属于他,而他的秘密也会被双亲带入坟墓中。”
明恕紧拧着眉头,感到一阵凉意。
秦雄、黄汇、秦可、于小海的死状各有各的凄惨,最惨的是秦雄和黄汇,而于小海很可能是被牵连进来。
除开于小海,另外三名被害人都与秦英有关。
在“秦雄于21年前杀害秦英”这个推断成立的前提下,秦雄是凶手,他的妻子黄汇是推波助澜的帮手,至于秦可,虽然当年秦可尚未出生,但黄汇有了身孕这件事,令秦雄坚定了让秦英消失的心。
如此一来,案件就像拨开了一层云雾,变得清晰了几分。
凶手是在为秦英复仇,TA的一系列虐尸行为,都是在泄愤。
“但还是有问题。”明恕说:“凶手为秦英复仇,那凶手是谁?凶手从什么途径得知当年的真相?还有,我们上次已经讨论过,黄汇先后给秦可、秦绪打电话,要求二人回家,很可能是谈钱的事,说不定正是受到凶手指使。那从现有的线索分析,秦绪不愿意回家,凶手无所谓,反正秦绪不是TA的目标,秦可才是,秦可必须回家,黄汇用了某种方式让秦可回来。黄汇未免也太听凶手的话了。”
“现在我们掌握的有关秦英的信息太单薄了,还无法从他身上拉出一个可能为他复仇的人。”萧遇安说:“不过我还有一个思路。”
明恕问:“什么?”
萧遇安说:“我们刚才的推断全部基于秦英已经死亡,但如果他其实没死呢?”
明恕瞳光一深,缓缓道:“你的意思是……”
“秦雄当年以某种方法让秦英消失,他最希望看到的当然是秦英永远消失,但秦英并没有死。”萧遇安说:“那站在秦英的角度来看,最恨的是什么?”
“秦英的角度,秦英的角度……”明恕反复踱步,忽然顿住:“如果我是秦英,那秦雄希望我死,杀我害我倒在其次,他害死了我的父母才是最不可饶恕的事!”
萧遇安说:“对,在秦英看来,父母的死亡与秦雄抹不开关系。”
“所以他要回来复仇。”明恕说:“自己的仇,连同父母的仇!”
会议室里安静了片刻,萧遇安起身道:“不过这都只是我们根据线索做出的推断,顶多能给后续侦查理出一个方向,最关键的还是证据。但难点在于,秦英不管是死了还是活着,他都是一个黑户,最了解他的人现在已经全部死亡,调查一个失踪21年黑户的人际关系,这是件难度很大的事。”
明恕微扬着脖颈,语气从容,“有方向就对了。最怕的不是难度大,而是没有方向。”
萧遇安笑了声,“心态不错。这案子你把控全局没问题,但要注意,我们所谓的‘方向’并不是唯一的方向。围绕四名被害人的人际关系调查不可放松。”
明恕站直,衬衣与警裤令他看上去非常挺拔。
“是!”
东城分局,刑侦支队女警中队。
经过密集排查,一个人进入警方的视野。
洪传飞,34岁,在西城区户勇街经营一家名叫“洪卤味”的卤菜馆。店在居民楼一楼,面积不大,虽然有餐桌与椅子,但堂食的客人很少,几乎都是买下之后带回家去吃。
卤菜馆不是洪传飞自己开起来的,是从父亲手里接过来。
老洪做了一辈子卤菜,早前是饭店里的厨师,后来个体经营开放之后,就把工作辞了,自己在家里做小买卖。
“洪卤味”做到现在,已经有接近二十年,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馆子,面向的都是住在附近的居民。老洪性格温和,没有太多竞争意识,直到患病离世之前,对这个耗费了自己半辈子心血的馆子都十分满意。
两年前,老洪去世了,“洪卤味”的当家成了洪传飞。
洪传飞是老洪的独子,学历不高,在接手“洪卤味”之前,当过货运司机,在街口卖过麻辣串子,都没赚到什么钱。
老洪将做卤菜的手艺传授给洪传飞,在老洪去世之前,洪传飞已经是“洪卤味”的主厨。客人并未对主厨换人产生抵触情绪,“洪卤味”的生意没有一落千丈,但也没有什么起色。
数月前,“洪卤味”对面的单元楼开了一家“李肥肠”,老板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还带着个弱不禁风的少年。
“李肥肠”主打肥肠,但其实也卖卤味。这就跟“洪卤味”类似——“洪卤味”不仅卖卤菜,菜单里也有肥肠。
两家在同一个居民区里,定位相同,菜式相似,唯一的差别是主打菜不一样。
在“李肥肠”刚开始经营那阵子,洪传飞就非常焦虑,生怕自家的生意被“李肥肠”给抢了。
和抱着“不争”态度的老洪不同,洪传飞是想将“洪卤味”做大做强的。他年轻,思路也广,知道现在餐饮业竞争非常激烈,早就不是过去“酒香不怕巷子深”的年代,想要发展,就必须主动出击。
于是,他花钱在外卖平台上做推广,又亲自在微博、同城论坛上发帖子,宣传自家的卤菜,但都收效甚微。
冬邺市的移动电视台、广播台有专门推荐本地美食的节目,每年都要评什么“烤肉五十强”、“面食一百强”。被选中的店家将多少多少强证书往门口一挂,走过路过的人感兴趣就会进去尝尝。
洪传飞去打听过,这些节目的水分大得不得了,很多都是台里员工八大姑七大婆自己开的店,要不就是往台里塞了钱,真正将菜做得没话说的不是没有,但少。
洪传飞没有“关系”,要想被节目相中,只能塞钱。但塞钱也得排上号,他试过几次,都失败了。
除了官方的节目,冬邺市还有一些专门推荐美食美景的个人社交号。这些个人号因为博主有特点,或者分享的东西有特点,影响力早就超过了官方节目。
比如那个捧红了许多小餐馆的“丘山罔眠”。
洪传飞做梦都想“丘山罔眠”有朝一日能够来自己的“洪卤菜”尝一尝,然后制作一期视频。
他对自己的厨艺有信心,只要“丘山罔眠”愿意来,他就一定能够打动对方,然后客人将源源不断来到“洪卤菜”,父亲的小店将在自己手上发扬光大,说不定能做到南城区“虾宝宝”那个规模!
据说“虾宝宝”最初也是个不起眼的小店,不过是因为当年竞争还不激烈,才有了现在的地位。
为了让“丘山罔眠”到“洪卤菜”来,洪传飞想了很多办法,比如注册不同的号,不断在“丘山罔眠”的视频、微博里以吃货的身份推荐“洪卤菜”,竭尽所能刷着存在感。
但不知道为什么,“丘山罔眠”从来没有注意过他。
两个月前,“丘山罔眠”发布了新的试吃视频,洪传飞一看到标题上的三个字,登时破口大骂。
“丘山罔眠”竟然去了“李肥肠”!
“我们已经完成对户勇街的走访,‘李肥肠’的老板其实不姓李,本名叫罗敢锋,厨艺出色,在邱岷的视频发布之前,他家的生意就不错。视频发布之后,很多客人涌去‘李肥肠’,罗敢锋没有准备,应付不过来,还关了几天店。”申澜说:“邱岷是在没有知会罗敢锋的前提下去的,到了也没有表明身份,和别的客人一样买了菜就走。在视频播出之前,罗敢锋甚至不知道自家店里来了位大人物。”
蓝巧点头,“是邱岷的风格,从他这几年发布的视频就能看出,只要不是收钱的商业推广,他相中的基本都是这种隐藏在街头巷尾的小店。”
“在邱岷‘安利’过的店里,‘李肥肠’算最不火的一个,老板罗敢锋好像不希望自己的店太受关注,还说如果知道‘丘山罔眠’会制作他的视频,就会阻止对方。我问原因,罗敢锋也没明说,倒是问了我一句认不认识市局的明恕明队长。”申澜接着道:“他说明队了解他,我们如果有什么关于他的疑问,可以去问明队。”
蓝巧想了会儿,“‘李肥肠’不火只是和邱岷视频里的其他小店对比吧,这跟罗敢锋自己的态度有关。但和‘洪卤菜’相比,基本上已经将‘洪卤菜’挤到无客可迎的状态。”
申澜说:“是,就在这个月月初,洪传飞已经将店给关了。”
蓝巧盯着监控视频,每一个屏幕里都有洪传飞。
在10月4号,邱岷停止更新微博之前,洪传飞多次来到邱岷所在的“秀?乐园”小区,神情紧张怪异,极似在踩点。其中,10月2号晚上11点,邱岷深夜归家,洪传飞甚至尾随他进入了单元楼里。从监控画面来看,邱岷似乎并不知道自己正被人跟踪,直到拿出钥匙开门,也没有往后看一眼。
洪传飞在家中喝得烂醉如泥,当申澜将他拉起来,说出“邱岷”两个字时,洪传飞眼神忽然一定,然后咬牙切齿地吼道:“他死了!他早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