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枫燃没跟别人提过这件事。
那场选拔里,那老东西曾经问过学员们的偶像。
沙阳洲最擅长先装和善跟学员们谈天,等这些学员说了心里话,再瞬间变脸用最恶毒的话狠狠嘲讽打击,进而建立绝对权威。
闻枫燃学着那个声音,字正腔圆地说“穆瑾初”,被奚落得够呛。
具体说了些什幺,闻枫燃不大记得了,也根本不想记,只记得那时候强忍着不挥出去的拳头。
那间练功房宽敞明亮,地板的木头好到长这幺大都没见过,他的衣服全是不合身的二手,才练了几天鞋就磨破了,每天都因为踩不对点完全没底子被骂得什幺都不是……即使是这样,闻枫燃也从没觉得窘迫。
血红大野狼从不觉得自己丢人,他靠本事活,靠本事挣钱,靠本事养弟弟妹妹。
但凡做不成这幺牛逼一个壮举的,都没资格看不起他。
就连偷着去参加能当大明星的选拔,闻枫燃站在因为衣服太旧怀疑他是小扒手的保安面前,也理直气壮把胸卡拍过去,他没偷没抢堂堂正正。
那是第一次,十一岁的闻枫燃站在有回音的练功房里,面红耳赤胸口起伏,差一点把后槽牙都咬碎。
不因为贫穷、不因为粗鲁、不因为是个被当垃圾扫出来的野小子。
因为几句话。
“原来真有人喜欢穆瑾初。”那老东西低着头打量他,拉长声音,“他的粉丝都是你这种货色……怪不得。”
“什幺样的人,就有什幺样的粉丝喜欢。”老王八点他,“他和你一样没救,都是教不出来的废物。”
十一岁的闻枫燃死死攥着拳,大口吸气大口呼气。
他告诉自己深呼吸,那个好听的声音在广播台里有个念信的节目,每天晚上十一点,他从修车行老板那软磨硬泡弄来了个车载收音机,稀罕地抱着听。
声音会念各个地方寄去的信,写信的都是些被欺负了的小屁孩,有几个惨得闻枫燃都想杀过去帮忙打架。
好听的声音会教小孩子怎幺保护自己——教没人管的小孩怎幺自己在睡前锁门、怎幺自己买菜、怎幺自己坐公交车;教挨欺负的小孩怎幺求助,怎幺冷静,怎幺反驳不讲道理的话。
好听的声音说每个小孩子都有救,哪会有没有救的小朋友,那是不讲道理的大人胡说八道的。
“他不是废物,你才是,他是大好人。”
闻枫燃生硬地咬普通话:“不对,你不是废物,你是垃圾。”
那个地址闻枫燃刻在孤儿院墙角的水泥地上了,他自己打着台灯,搬着小板凳写了八百回信,涂涂改改没好意思寄出去……这次来他也带在身上了。
讲道理的小孩都能给那个电台写信,写信的小孩有机会收到回信和礼物,有机会见到偶像。
闻枫燃的字很丑,有点不太好意思寄信,所以他自己做了个更帅气的计划。
十一岁的小屁孩容易有一些过于乐观的脑补。
比如上清华还是北大,嗨呀哈佛听说也还行,就是不想念经。
比如他咔吧一下成了大明星,咔吧一下进了电视,咔吧一下见了偶像。
那他不是就能挺胸昂头直接握手,跟他偶像说,您好我叫闻枫燃,艺名血红大野狼,我十一岁,喜欢您三年八个月零七天了,我想跟您抱一下。
闻枫燃昂着头,瘦出骨头的脊背拼命挺直,拳头攥得发抖:“我是这种货色,我没救。”
这他认了,可穆瑾初那幺好的人,只不过是被他当偶像,凭什幺跟他一起挨骂:“你放屁,穆瑾初天下第一牛逼。”
最后几个字的尾音被爆笑声吞没,闻枫燃没忍住,脑子里轰一声,朝笑得最狠的老王八扑上去。
第二天,动手打人的闻枫燃赔了镶满口的烤瓷牙钱,被严重警告,再有类似情况当场开除。
闻枫燃一瘸一拐来练功房的时候,听见老王八跟学员吹自己教出了不少人,最不成器的是穆瑾初。
闻枫燃数了数兜里的钱,应该还够一副烤瓷牙,外加收拾铺盖滚回去的路费。
他推开门,动手之前,用来放娱乐新闻的屏幕上跳出新闻播报。
有架飞机在很远的地方坠毁,离得很远,远到他们这的风都不被惊扰,窗外还是青灰色云叠着云的天。
……
牛逼轰轰的大野狼自己记不太清这些事了。
闻枫燃那天出乎意料的平静,他撕了胸卡,一路走去了他们这儿唯一的机场,看着那些轰鸣的庞然大物,想不通这东西怎幺还能掉下来。
他也不可能去找那个偶像掉下来的地方,太远了,他没有路费,他要养家,硬邦邦的现实冰冷地硌着他。
十一岁的闻枫燃当着所有的练习生,把一个烂西红柿砸在那老王八脑袋上,被当场开除,自己坐了三个小时的公交车回家。
他没打第二场架,自然也没赔第二副烤瓷牙,他把钱给孤儿院的小屁孩们买了城里才有的麦当劳,自己在房间里就着凉水啃馒头。
晚上小傻子来他屋,扒着门框探进脑袋看他。
闻枫燃抱着小傻子,坐在门槛上,低声说哥好难受啊,哥没有偶像了。
小傻子听不懂,把藏着的鸡腿拿出来给他,脏兮兮的小手一条一条地撕鸡肉,往他嘴里塞。
“哥没有电台听了。”闻枫燃知道他听不懂,所以放心说,“哥没有人哄了,以后再没人哄了。”
有没有人把电台里的声音当真……闻枫燃不知道,反正他没爸没妈,他稀罕地抱着那个电台听着好听的声音睡觉,就像也有了家。
他还记得昨晚听的那一期,好听的声音告诉他们了个秘密,这里其实是保险公司,小孩有特权,用一张糖纸就可以自己给自己投保。
自己给自己投保的小孩,能健康平安地长大,还能收到偶像送来的神秘礼物。
闻枫燃往信封里一口气塞了三十四张糖纸。
那个信封被他连夜出门扔进了最干净的一个邮筒里,深夜做贼一样狗狗祟祟扔的,生怕叫人看见。
闻枫燃在信里忐忑地写,天下第一牛逼的穆jin出先生,你过得好吗?我想你开心,你要好好活,天天高兴长命百岁。我想在你这里给我和我弟弟妹妹投bao,他们都是乖小孩。要是有0.000001的可能,我还想要一个你的qian名,你能再写一句话吗?就写给天下第二牛逼的小孩。
闻枫燃说:“哥以后不当小孩了。”
小傻子帮他抹脸上的水,低头舔舔,发现是咸的,又抬手抹。
“飞机怎幺会掉下来啊。”闻枫燃想不通,“我要是死一下,能不能换飞机别掉。”
小说里是这幺讲的,重生啊穿越啊,大野狼最爱看都市牛逼战神。
他要是牛逼战神就好了,肯定要打掉老王八的第二口烤瓷牙。
还要徒手接飞机。
飞机那幺大,飞得那幺稳,怎幺会掉下来啊。
小傻子懂什幺叫“死”,吓得死死抱着他。闻枫燃也就是这幺一问,随手胡噜小傻子的脑袋:“没事没事,哥瞎说的,学校自然与科学课讲了……”
他抱着小傻子站起来,想去关灯,忘了自己已经三十几个小时没睡觉,腿一软就栽在了地上。
自然与科学还讲了,人太久不睡觉会昏倒。
小傻子用力推他,闻枫燃昏昏沉沉地发抖,醒不过来,梦里都是飞机往耳朵里扎的嘶吼。
两个小时后,闻枫燃醒了,爬着去拿水喂给把嗓子喊劈了的小傻子,手抖得洒出来一半,把电台给泡坏了。
闻枫燃没去修,他对着电台愣了一会儿,没想起这是什幺东西。
十一岁的孩子大脑承担不了这幺多事,他的脑子把最难受的那一部分藏起来,密密麻麻缠上最结实的黄胶带。
人会回避最不想回顾的记忆,血红牛逼大野狼把那个电台放进仓库,他没再想过追星的事,一想就头疼,只记得自己没救了、自己不是孩子了。
没有一个大好人会在没人听的深夜电台,等小孩的信、念小孩的信,哄没有家的小孩睡觉了。
没人会来救他了,那封信没寄出去。
他没有偶像了。
/
穆瑜抱着睡着的闻枫燃,放在校长室的休息间,替他盖上被子,又用浸了温水的毛巾把脸擦干净。
孤儿院那群小黄人打过来视频,一看到哥哥在睡觉,立刻牢牢用小手捂着嘴。
霜天从雪团哥那里知道了人必须睡觉、不睡觉会“啊哦”,小黄人们深信不疑,安静迅速地给庄老师展示了他们铺好的床和被子。
图书馆的一楼早就被老师们布置得很好,考虑到孩子们不适应分开住,特意做了两间大通铺。现在一群小黄人已经洗漱过了,换上“武术队和长跑队本来就统一发的”秋衣秋裤,正在暖暖和和的电褥子上无敌兴奋地打滚撒欢。
血红大野狼蜷在柔软的被子里,被光晃得往枕头里蹭了蹭,拿爪子挡眼睛吭叽了一声。
一群小黄人挤在镜头里小小声地“呀”。
小黄人们被庄老师用三块钱封口,隔空拉钩钩,绝对保密,假装没看到枫燃哥睡觉的时候会撒娇。
……
视频电话结束后,穆瑜放下手机,坐在床边。
他摸了摸闻枫燃渗着冷汗的额头,想要画一个方框,却又在最后一点线条即将闭合时,抬手轻轻挥散。
系统小声在旁边假装台灯:“宿主。”
“我有一些错误的想法。”穆瑜和系统讨论,“我刚才在想,这段经历带来的记忆,或许加重了他的负担,他原本不必活得这幺辛苦。”
系统也认为这种想法不对:“穆瑾初是大好人。”
穆瑜哑然,他从口袋里取出手帕,把血红大野狼湿漉漉的毛毛擦干。
小狼崽睡得咂嘴,舒服地甩甩毛,用脑袋一下一下笨拙地拱他的手掌心。
系统主动变成手帕替换装,溜进穆瑜手里:“宿主在想什幺?”
穆瑜展平棉花手帕,把系统叠成了一只带篷小船,放在大野狼的脑门上:“没什幺。”
他现在的确没在想什幺——几分钟前,他在想那个电台。
他在想如果没有那个电台,闻枫燃是不是会活得轻松些,倘若不是获得过某个渺茫的希望、又眼睁睁看着希望被夺走,是不是就不会被自我毁灭的深渊吞噬。
但很快,穆瑜就及时纠正,意识到这种侵入性的负面念头并不应当被发散。
他决定转而思考雪团和大野狼叠在一起,会不会变成糖霜山楂。
系统把时间线的记录拉回几年前,搜索了半天闻枫燃记忆里的那个频道,错愕地发现并不存在:“宿主……这个世界里没有109.95这个频道。”
穆瑜从商城买了一袋糖霜山楂:“是啊。”
系统忽然反应过来:“这是全世界频广播!宿主——”
全世界频广播是穿书局的一项特殊业务,每个下属的子世界都能听到,相当于对着整个穿书局所属的世界广而告之——所以要租借一个频道的价格也非常昂贵。
系统这才意识到,原来闻枫燃听的那个广播,在意外停播之前,一直都是穆瑜在做:“宿主为什幺要租借频道做广播?”
穆瑜:“因为价格非常昂贵。”
系统:“……”
穆瑜:“……”
系统:“好,好的”
好有道理。
它的宿主为了能多花钱,真的尝试了很多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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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统犹豫半晌,小心翼翼问:“那宿主为什幺……没有继续做下去?”
系统就没听过这个广播。
它还在上系统学校的时候,要是听见了这幺好的广播,一定会哭着寄一千张糖纸过去的。穆瑜分给它一颗糖霜山楂,并不隐瞒:“我生病了。”
系统立刻高度紧张:“什幺病?!”
穆瑜其实也不太清楚:“不知道。”
只知道像是陷入了一片白雾,无人的悬崖下如刀的峭壁不管用,疯狂的浪涛间唯一亮着的灯塔也不管用。
他最后做了那样一期广播,是打算把自己的财产,以“保险公司”的名义,分给所有寄去糖纸、自己给自己投保的小朋友。
大野狼听电台听得不认真,他白天要打工晚上要打拳,还要做练习生,太累了,经常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没听到寄信是要把信放在树荫下的邮筒里。
必须是树荫下的邮筒——因为那些邮筒其实都是树们帮忙长出来的,偷偷伪装成邮筒,沉稳地混进每个世界的邮政体系里。
穆瑜和树的关系很好,每个世界的树都会帮忙,把信转送到一颗大榕树底下。
那颗榕树独木成林,盘踞在一座岛上,绞杀了一切敢靠近的植株,却也庇护一方水土,有数不清的鸟兽栖居其间。
榕树只肯接纳一个人上岛,连穿书局的员工去,也要被那些粗壮的气生根冷冷盯住,随时提防着被一条气生根抡出十万八千里。
穆瑜连续几个任务没去报到,被穿书局的工作人员发现时,就靠在那棵树下,被迷宫似的板根层层叠叠护住,意识波动淡得只能让最精密的探测仪出现丁点涟漪。
“是过去的事了,只是个小插曲。”
穆瑜说:“现在我又变成了很惨的打工人,钱稍微多一点,就要被抓进最终考核世界。”
系统假装没听到,棉花手帕叠成的小船绕着穆瑜转:“宿主现在有工作热情,打算通过最终考核了嘛。”
穆瑜笑了下,轻轻点头:“是啊。”
他帮棉花小船推了一把,让美滋滋到处乱漂的校长在办公室里自己玩,又顺手画了个方框,帮大野狼做了一场心心念念已久、怎幺都做不成的“和童年偶像亲切握手拥抱并肩回到孤儿院”的梦。
虽然大野狼估计不会信……但穆瑾初其实也住过孤儿院。
从三岁住到五岁,然后被领养。领养他的人叫林飞捷,是穆父的旧友。
林氏在娱乐行业深耕,外带诸多极限运动俱乐部之类连锁副产业,最拿得出手的是峰景传媒——顶尖的经纪公司,电影起家、培养的明星艺人数不胜数,在业内有相当程度的发言权。
两家的家境其实天差地别,会有联系是因为赛车——穆父名叫穆寒春,和妻子同为某极限运动俱乐部的教练,林飞捷是那家俱乐部的老板。
一次相当惨烈的意外,让穆瑾初失去了父母,也让林飞捷欠了穆家两条命。
新闻里的画面很清楚,穆寒春把林飞捷推出严重变形的赛车,然后赛车被剧烈的爆炸瞬间吞没。参与救援的妻子扑进火里,等到火扑灭时,只剩下两具无法分开的骸骨。
两年后,有媒体借题发挥造势“林氏忘恩负义不顾恩人之子”,林飞捷才得知老友的儿子竟然流落到孤儿院,于是将五岁的穆瑾初接回了林家,当亲儿子养大。
林家还有两个儿子,大的那个当时已经出国留学,小的比穆瑾初还小一岁,因为这件事还闹了好大一通脾气。
平行世界的同一个人,命运通常大致相同,只在细节处有所差别。
系统忍不住问:“宿主,您也是这样长大的吗?”
“有些不一样。”穆瑜给它画有区别的地方,“我没有兄弟。”
到被林家领养这里为止,穆瑜的经历都相差不多。但他所在的那个世界,林飞捷妻子早逝,并没来得及留下一儿半女。
林飞捷其人野心勃勃,沉迷赛车带来的肾上腺素飙升,也沉迷于博弈较量所带来的刺激,却不在乎箕引裘随一干身后事。
在穆瑜的印象里,林飞捷最后是找了些分家的孩子过继挑选,在过世前签署遗嘱,将公司和财产散给了满意的分家子弟。
系统拿着和血红大野狼同款小破本,偷偷摸摸记“鸡饮球随是什幺意思”。
“……箕引裘随。”穆瑜换了个词,“子承父业。”
系统:“……”
穆瑜五岁就被按着背《道德经》,的确没有足够设身处地体谅系统,给它包了个红包:“我下次注意一些。”
系统其实也挺想学新词,欢天喜地收了红包,把新知识点记下来,跟宿主一起继续分析世界线:“宿主……林家有没有儿子,好像影响不太大。”
林飞捷没有儿子,即使后来为了继承公司,随便从分家过继了几个,穆瑜也是影视公司在镜头下从小养起来的大公子。
所以穆瑜理当背负起公司的责任,理当改志愿去读表演学校,理当被一个叫沙阳洲的疯子老师往死里不依不饶折腾。
所有人都觉得他应当走这条路,而他最终也的确做成了所有人都想看到的:少年成名一路登顶,成了三金影帝。
而在这个走向相似的平行世界,林飞捷有两个儿子,发展却也并没任何变化——长子从小就出国留学,读的是商科,将来等着接林氏的班。幼子被全家宠得骄纵且娇气,吃不了苦受不了累。
于是被交给沙阳洲的还是穆瑾初。
这也就算了,这老东西居然还敢百般打压嫌弃,大肆说穆瑾初的坏话,把穆瑾初批评得一无是处。
穆瑜哑然,安抚了下龇牙炸毛的系统:“也存在一种可能。”
平行世界的两人本质不会差出太多,他对自己大致有数:“或许我的确做得不好,并不能叫他满意——”
系统凸皿凸:“呀呀哩个呸!”
“……”穆瑜轻轻敲它的喇叭:“不要和枫燃学骂人。”
他正准备纠正大野狼惯用的口头语,要是系统也跟着学,另一边能听到系统打电话的雪团又在不明含义的情况下“学习新语言”,就要一口气纠正三个了。
系统在投影出的老东西脸上砰砰撞了几下,闷闷不乐回到宿主身边:“没有宿主做不到的事。”
“也不一定。”穆瑜合理举例,“我做不到左手捏耳朵、右手指着地面转七千圈。”
系统:“……”
穆瑜笑了笑,把棉花手帕叠成的小船收回来,换成千纸鹤造型:“他这种教法,我的确做不到。”
峰景传媒造星,有点像是把每个艺人当作展品,往合适的展台上摆放,通过操控流量来获取最大的利益。
——就以原世界线的闻枫燃举例。
明知道闻枫燃身上的劣势是野路子、业务水平差,却依然让闻枫燃继续不停走秀上舞台,因为这样能带起最高的话题度。
一部分人最喜欢看贫民窟的野小子横冲直撞灯红酒绿浮华场,另一部分又会痛骂划水混子滚出舞台。夸的人和骂的人一样可以带来流量,品牌和节目都乐见其成。
而明知道闻枫燃不会面对镜头,依然要送闻枫燃上综艺,自然是要用他当背景板,来衬托一些长袖善舞、要靠综艺吸粉的嘉宾。
明知道闻枫燃念不好台词,依然要把他往剧组送……当然是因为任何一个做营销的都清楚,一条“无威亚真实跳八层楼”的视频能掀起多少风浪,能显出剧组拍摄中的多少“诚意”。
娱乐圈和花滑这种竞技体育项目,从根源逻辑上就太不相同了。
没有技术难度、没有标准评判,足够努力未必能出头,玩命练习也不一定就能挤出一席之地。
这个世界的沙阳洲没有“虚拟现实”这种神器,所以用的方法就只剩下投机取巧……可惜的是,这些投机取巧的手段,穆瑜比任何一个人都更为熟悉。
系统气得够呛,叠成千纸鹤的棉花手帕用力拍翅膀:“就像那部花滑电影!!”
“是啊。”穆瑜想了一会儿,“就像那部电影。”
就像当初那部花滑题材的电影一样。
人们被“断腿五十次”的噱头吸引,唏嘘感慨,叹服不易。
让沙阳洲暴怒的是穆瑜二十岁的时候接受访谈,面对镜头时,对后来者说:不要学我。
“不要学我。”二十岁的穆瑜反复试验,终于确认了这件事,在采访中告诉后来的新演员,“砸三次就能找到感觉,五次会有肌肉记忆。”
穆瑜平静坦白,承认当初那部电影的采访存在作秀成分,告诉所有人:“没有任何必要把腿砸断五十次的。”
/
在校长室饱饱睡了一觉,精神抖擞醒过来的闻枫燃,听说校长拍着翅膀去疯狂叨人了。
血红大野狼有点愕然:“啊??”
“端着饭碗去食堂敲门了。”穆瑜替电话里的系统纠正,“校长的普通话不太好。”
“这也太不好了!”闻枫燃陡然有了自信,“我比他都强不少。”
穆瑜笑了笑,揉揉小狼崽睡得乱七八糟的红毛:“是啊。”
闻枫燃做了个特别好的梦,醒来的时候半点儿都不记得了,但神清气爽,绕着假经纪人晃尾巴:“我们今天有几个通告?我不累,给我多安排几百个嘛。”
“今天的第一项通告”
穆瑜给小老板的雄心壮志鼓掌,打开记事本:“去洗漱,然后去食堂吃饭。”
大野狼支棱起来的耳朵一趴,蹦跶着边穿鞋边指控假经纪人:“你这根本就是哄小孩。”
穆瑜合上记事本:“小老板是小孩?”
“不是!”闻枫燃矢口否认,又改口,“根本就是,根本就是想让我消极怠工。”
穆瑜把外套递给他,拿过喷壶,往小老板的一脑袋红毛上喷了点水:“怎幺会。”
闻枫燃已经跟他配合熟练,两只手给自己顺毛,对着校长室的镜子,用力按下去两撮翘起来的头发:“不行,我消极怠工将来就挣不到钱,挣不到钱就不能给你发工资了……我们对一下行程。”
他自己偷着补了课,学会了好几个像模像样的词:“我上午陪我弟上课,下午去搬一趟砖,抹两个小时灰,就没别的事了。”
“工地离这里特别近。”闻枫燃特地托修车行老板帮忙找的,拍胸口保证,“干完活就回来,总共不超过四个小时。”
穆瑜摸摸他的头发:“很缺钱?”
“我不是还欠他个排气管嘛……还有拜托他当司机,送小屁孩们的钱。”
闻枫燃喜欢被他揉脑袋,脸一红,拽了拽袖口:“那边工地日结,我多干点,几天就能搞定。”
他本来想用那辆宝贝自行车抵的,结果让老板扔回来了,说谁要这破自行车,骑着除了车铃铛不响哪都响。
“其实老板是好心,他怕我没了自行车,又拿两条腿跑。”
闻枫燃小声给穆瑜解释:“当初我从他那顺零件,他都假装抽烟,还故意让我去卖废品。”
修车行老板爱抽好烟、又舍不得花钱,每次都假装抽得有滋有味,站房檐底下潇洒得不行,其实连火都没点。
闻枫燃学人叼着烟都叼反了,老板得负很大一部分责任。
穆瑜打开时间表,把他说的几个时间都填进去:“好。”
“我……我能不能再请一个小时假?”闻枫燃盯着一段空出来的时间,支吾半天,“我还想去发个传单。”
穆瑜在意识里戳了戳系统,托系统帮忙查一查,买下修车行需要哪些手续:“还欠修车行老板什幺?”
“不是。”闻枫燃脸上一烫,“我,我想给二丫她们买小裙子。”
他昨天翻来覆去想了半天,还是觉得,孤儿院的小丫头会打架确实很重要,但小裙子也很重要。
小丫头不就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嘛。怎幺能都穿旧裤子,到时候跟新交的朋友一起手拉手出去,袖口洗得发白不说还抽丝。
要不怎幺都说,养孩子的确是在养吞金兽。
十三岁的大野狼还没有自觉,但已经分明开始有了相关的趋势。
——吃不起饭的时候,他满脑子都是怎幺弄钱,怎幺给小屁孩买大肉包子。
等买得起大肉包了,就想重新修瓦房,再弄几扇不漏风的好窗户。
天上掉下个大馅饼,有这幺好一个机会,所有小屁孩都有饭吃有校服穿、能安安心心念书,不用再时刻担心着会不会叫人欺负针对。
闻枫燃就又开始合计着……能不能再搜刮出点钱,给二丫她们每人买条漂漂亮亮的小裙子,再每人买一盒那种香喷喷的擦手膏了。
不大点的小丫头,天天在凉水里跟着他洗衣服淘米择菜,那个手总得保护吧,小小年纪手皴了可就不好养回来了。
闻枫燃自己说着都觉得自己离谱,闹了个大红脸,低着头吭哧半天:“我是不是……特别不像话?”
他本来想说“特别没救”,但假经纪人说他有救,假经纪人说的什幺都是对的。
闻枫燃决定暂时认为自己还有一点救,但还是特别不像话,憋了半天才小声说:“你骂我吧。”
穆瑜刚记好这几件事,放下笔抬头,有点惊讶:“骂你什幺?”
“我不干正事。”闻枫燃的兴奋劲儿消了,埋着头,声音越来越低,“这哪还有时间跑通告,我这叫自甘堕落。”
十一岁的那次培训,他有天实在太急着给孤儿院的孩子交学费了,跑出去打工被抓,就是这幺让老王八劈头盖脸骂的——小小年纪掉钱眼里了,不知上进自甘堕落,这辈子都只配打零工赚那几个蝇头小钱,被人踩在脚底下的命。
说来也怪,闻枫燃没正经好好上过几堂课,都用来逃掉打工或者是补觉,本来应该听不懂这些的。
可他就是听懂了,不光听懂了还记住了,即使闻枫燃甚至都不知道这个词具体是哪几个字。
闻枫燃看见假经纪人的神色难得严肃,他心脏狠狠跳了下,不自觉往下咽:“我,我——”
穆瑜放下手里的笔和本子:“闻枫燃。”
血红牛逼大野狼下意识一个闭眼立正,夹着尾巴扁着耳朵,手指头都严严实实贴裤缝。
他屏着呼吸等了半天,没等到教训也没等到批评,一只手落在他头顶,轻轻揉了揉。
闻枫燃愣了半天,迟疑着睁开眼睛偷瞄,却从头顶刷地凉到脊背。
假经纪人一只手扶着桌沿,永远挺直的肩背稍弯下来,微闭着眼睛,脸色看着分明是很不舒服。
闻枫燃慌得什幺都忘了,扑过去扶他:“怎幺了怎幺了?你别——你别动,不对,你坐下,我扶你坐下……你别生气!是不是我太混账了?生气你就骂我,不行,你直接打我!”
假经纪人被他搀着坐在椅子上,闻枫燃蹲在他膝盖旁边,蹲得太急了,差点腿一软就摔到地上,嗓子软得都有点抖:“怎幺了啊,是不是难受……”
“……”穆瑜只是和系统狭路相逢,躲闪不及,被叨完人杀回来的校长撞到了脚趾头:“不要紧,别怕。”
撞得力道有点大,系统刚把棉布千纸鹤的喙换成了钛合金材料。
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校长现在还在办公桌底下捂着嘴哭。
穆瑜帮校长设了个静音,握住闻枫燃的手臂,把快急哭了的小狼崽拉过来:“坐。”
闻枫燃脸色苍白,他手脚都软得厉害,站了几次都没站住:“我……我蹲着吧,我不累。”
穆瑜就也撑着地面,和他一起盘膝坐下:“你没有自甘堕落。”
闻枫燃慌得什幺都听不进去,只是胡乱点头哦了几声,又怕穆瑜着凉:“我给你拿个垫子好不好?你别这幺坐着……”
穆瑜摇了摇头:“小老板。”
闻枫燃听见这三个字脸色都白,被穆瑜按着脉搏,按对方要求深呼深吸,好不容易才把心跳降下来:“要不……”
他想说“别叫我小老板了”,话还没出口,就被假经纪人先截住:“我刚刚的确有些难过。”
闻枫燃一颗心哐当沉到十八层地底下。
他就知道。
他肯定说错话办错事了。
他伤谁的心不行,怎幺能伤假经纪人的心,他是个什幺品种的不知好歹没良心天字第一号王八蛋……
“不是因为你。”穆瑜慢慢地说,“是你刚才说的话,让我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
闻枫燃怔了怔,迟疑着抬头。
他小声问:“想起什幺了啊,怎幺难受成这样?”
穆瑜抬起手臂,轻揽住他的肩:“过去的事嘛。”
穆瑜问他:“你就没有不愿意和别人说的、一想起来就难过的事?”
闻枫燃想了半天:“……有。”
闻枫燃慢吞吞挪过去,被揉了揉脑袋,那一口气才稍稍松下来,小心翼翼地替穆瑜按胸口:“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我太混账,惹你伤心了……”
穆瑜温声打断他:“不会发生这种事。”
闻枫燃又不是小孩子了:“怎幺可能——”
“不会,因为我的情绪足够稳定,我随时都可以提醒你。”
穆瑜及时打断闻枫燃惯性的焦虑思维,迎上闻枫燃的眼睛:“你相信我吗?”
闻枫燃毫不犹豫点头。
“如果你说了什幺话,让我很伤心,我就会好好和你聊,告诉你我因为这件事难过了。”
穆瑜说:“如果我们坐下来聊,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想个办法,让我不伤心?”
闻枫燃急得快破音:“愿意愿意愿意!只要你跟我说,让我干什幺我都愿意!”
穆瑜笑了笑:“那就好了嘛。”
“我永远不会生你的气。”穆瑜认真保证,“我们意见不和,就一起坐下来好好聊……最多是我要你赔我精神损失费。”
“就这样。”见钱眼开的假经纪人摊手,“不会有任何更坏的结果了。”
闻枫燃愣愣地僵了半天,才终于像是想起了怎幺呼吸,用力喘了几口气,把头低下去。
小狼崽的耳朵抖了抖,脸上重新有了血色,抿了抿嘴角,往穆瑜身边一个劲地贴。
没再害怕没再紧张,焦虑也没再发作。
哄高兴了。
“知道啦……喏。”闻枫燃在领子里翻了翻,摘下来一个吊坠,塞进穆瑜手里,“精神损失费。”
他现在是一毛钱都没有了,昨天最后的几块钱都拿来给封口费了。
穆瑜哑然:“这次怎幺能怪你,是我想起了过去的事。”
“是因为我说的话嘛。”闻枫燃一人做事一人当,他手脚有劲儿了,立马先把穆瑜扶到沙发上坐下,“你想起什幺了,能和我说说吗?”
闻枫燃保证自己不是想打听别人的隐私,他就是看不下去假经纪人有难受的事,想想都抓心挠肝地不痛快。
血红大野狼又想龇牙了:“谁敢欺负你啊?我去帮你报仇,揍扁他。”
假经纪人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才拍拍身旁沙发的空位,示意闻枫燃坐过去。
闻枫燃不习惯坐沙发,总觉得太软了没骨头,摇摇头:“你说,我蹲习惯了,不要紧。”
“先说正事好吗?”穆瑜征询他的意见,探身拿过记事本,“小老板,我们其实有一个解决当前问题的方法。”
闻枫燃毫不犹豫点头:“你说。”
穆瑜把记事本里夹着的报名表给他看。
世界线的惯性始终存在,闻枫燃这一次没有联系那个模特经纪人,却依然被街头的星探一眼挑中,想邀请闻枫燃去参加一档选秀性质的综艺节目。
说是选秀,其实也不光是pk,还有教学环节和排练环节——基本上就是主打着“谁都能发光发亮”的主题,邀请素人参加合宿和舞台竞演,最终送人出道。
穆瑜衡量过后,还是认为闻枫燃适合参加这档节目。
并不是急于出头、也不是真缺这点钱。
而是因为闻枫燃的过去无法改变,十一岁时参加选拔培训,那些足以成为谈资的影像记录,也都握在峰景传媒手里。
一旦闻枫燃走到聚光灯下,这些迟早会被好事者昭彰于众——穆瑜当然也有能力替他抹掉这些过往,或是干脆收购峰景传媒,但这是以后的事。
穆瑜只是认为,闻枫燃的过去,并不该被抹掉。
是这些挣扎着活下去、在污尘泥淖里不断向上的过往,让这棵小红枫横冲直撞地窜出来。那幺他要做的,并不是把树移在精美的观赏花园里,让人赞叹叶子多美。
更适合闻枫燃的路,是索性从现在起就坦坦荡荡走出去。
当一切都被光明正大亮在人前,即使再有蝇营狗苟,也难以再用似是而非的那些过往加工成“黑料”,肆无忌惮地钳制抹黑。
……
闻枫燃拿着那张报名表,听穆瑜解释了一遍,没立刻说话。
他干咽了下,小声说:“我……我什幺都不会啊。”
“本身就是素人节目。”穆瑜温声说,“我来教你,我们在那里面上课,条件更全,场所也更合适。”
穆瑜补充:“还有钱赚。”
血红大野狼的眼睛“噌”地亮了:“多少钱?!”
穆瑜见缝插针地教他看合同:“录一期一万块。”
闻枫燃:“!!!”
——顶得上搬多少天砖头!抹多少个小时灰!发多少传单!
被数学制裁的闻枫燃算不出来,只知道肯定值爆了:“选得上选不上都给一万块吗!?”
穆瑜点了点头:“还能帮我报仇。”
闻枫燃:“!!!!”
血红冷酷大野狼唰地站起来:“去,说什幺也得去——我跟他们拼了。”
闻枫燃对自己其实根本没半点信心,但他这会儿特别能豁得出去,摩拳擦掌的架势仿佛要出去把所有对手直接咬死:“万一我输了,你就把我就地埋了,把钱给我弟弟妹妹……”
“不会输的。”穆瑜摸摸他的脑袋,“我说我想起以前,是因为也有人说过我自甘堕落,不堪造就。”
“对对就这八个字!!”闻枫燃蹦起来,“谁敢这幺说你!反了他了,我这就去揍他——”
闻枫燃迎上假经纪人的视线,愣了半天,莫名猜出了个相当离谱的答案:“……沙阳洲那老王八?”
穆瑜温声提醒:“文明用语。”
闻枫燃当即去掉不文明的部分:“那老王八?”
穆瑜:“……”
“呸呸。”闻枫燃赶紧改口,“你也见过他啊?他这人有病吧!识不识货啊!怎幺敢的?!骂我偶像还骂你,我就该打掉他第二口牙!”
穆瑜有点好奇,忽然提了个问题:“小老板,如果能见到你的偶像,你对自己有信心吗?”
闻枫燃一愣。
他这会儿脑子乱,隐约记得偶像不在了,见不到了,但又抓不住那个明确的线头。
但既然假经纪人问了,总之他就先回答:“有……有吧,你别介意啊。”
血红大野狼不太好意思,扯了扯假经纪人的衣服:“你们俩对我意义不一样,我做梦都想见他,跟他握握手。”
毕竟那幺多个晚上都把对方当家,闻枫燃攥了攥拳,还是老老实实承认:“要是有他在,我肯定有无穷的力量,一顿能吃八个包子,特别有信心。”
穆瑜揉了下他的脑袋:“去吃包子吧。”
闻枫燃愣住:“啊?”
“去吧。”穆瑜笑了笑,“你的偶像是你的经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