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宫宴由光禄寺司办, 设在干文殿中。干文殿不远便是梅园,如今整座梅园全都用帷幔遮挡了起来, 园子里头的积雪已经清理干净, 梅花枝上挂着红灯笼和红绸,树下摆放着铺了软垫的桌椅,桌上放上果脯糕点, 供群臣闲坐小憩。因冬日天寒,路上每隔两步便放置一个蟠龙六脚青铜暖炉,炉子里烧得是最上等的御品金石炭,不仅无烟尘,还会散发清淡的松木香气。人行走其中, 竟然一丝冷意都察觉不到。
此时宴席还未开始,早早到场的皇亲国戚官员家眷, 便都在这梅园之中赏景闲话。
今年年末最叫人感兴趣的话题, 莫过于北战王新娶的王妃了
这成婚之前,是没人看好这桩婚事的。毕竟北战王那个性子出了名的暴戾,但偏偏又是个将才,在几位柱国大将军年迈抽不开身, 边关无人之际,唯有他能一举将北狄人赶到北漠深处去。如此一来, 就算安庆帝向来不喜这个儿子, 也只能对他的行事睁只眼闭只眼了。
上行下效,朝堂上多得是见风使舵的人。连皇帝都不能把这个儿子怎么样。朝中众人更只能远着点,免得哪日惹了这杀神, 没处说理去。
但如今,他们却听说,婚后北战王不仅没有拿王妃撒气,反而跟这位王妃恩爱和睦感情甚笃,还将王府大权都交给了王妃。这可就耐人寻味了。
有心思重的大臣,都在揣摩他此举的用意。好歹是个手握重兵的皇子,要说对那张龙椅一点野心都没有,这些想事情要拐三个弯儿的朝臣是不会信的。只是一时又是在猜不透北战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如今趁着宫宴之机,早早站好队的朝臣们便三五成群小声议论起来。
而此时话题中心的主角才刚下了软轿。安长卿抱着暖手炉,刚下轿就打了个喷嚏。今日虽然没下雪,却比前几日都要冷。寒气一个劲儿往人骨头缝里钻。
安长卿幼时落水,耐不住寒。此时虽然穿着狐裘还抱着暖手炉,却还是手脚冰凉,身上没一点热乎气。
萧止戈大掌覆在他冰凉的手背上摸了摸,蹙了眉:“等进去喝点热酒暖暖身。”
安长卿也没这么娇气,仰脸朝他笑了笑:“不碍事,先过去吧。”
宫宴男宾和女眷是分两边的。有专门的宫女引路。先前宫女见他们俩亲昵挨着说话,也不敢上来,此时听安长卿发话了,才垂着头小步上前:“王妃的座位在这边,请随我来。”
安长卿楞了一下,下意识回头看萧止戈:“我不与王爷在一起?”
宫女弯着腰,也有些无措:“这……夫人们的位置都在那边……”
安长卿的身份是北战王妃,虽然说是男子,但按着身份算,确实是要安排在女眷这边的。
安长卿正迟疑着,就听一道由远及近的女声道:“让长卿随我过去吧。”
来人约莫三十来岁年纪,盛装华服,面容清丽。安长卿见她礼服上的纹样,猜测他便是太后唯一的女儿,安庆帝的胞妹,长公主萧佑喜。
长公主身侧还跟着位身材魁梧面容俊朗的男人,想必便是驸马蔡骢。
安长卿率先行了礼:“见过长公主,见过驸马。”
萧止戈亦道:“姑姑,姑父。”
长公主清丽的面上露出一抹笑意:“你眼睛倒是尖。不用叫得这么生疏,随止戈叫便是。”说完又转向萧止戈:“你与你姑父一同去吧。我带长卿过去,不会叫他受欺负的。”
她是想替萧止戈照顾人,但萧止戈却并不领情,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不劳烦姑姑,长卿随我去便是。”
“但这恐怕不合规矩……”长公主愣了一下道。
“既是男子,随我一道有何不妥?我们先行一步了。”萧止戈朝两人一点头,便牵着安长卿往另一边行去。
被拂了面子的长公主也不见怒色,目光落在两人相牵的手上,良久才摇头笑了笑,喃喃自语一般道:“他倒是把人护的周全。罢了,本来也轮不到我操心。”
身侧的蔡骢皱眉道:“北战王这脾性未免太过刚硬不近人情。”
长公主脸上的笑意淡下来,回头冷淡地看他一眼:“他如何会变成这样,驸马不知道吗?”
蔡骢一噎,却是不说话了。长公主轻蔑地看他一眼,带着人转身往另一边走去。
……
安长卿被萧止戈牵着往另一边走,带路的宫女反而被两人甩在了后面,急急忙忙地追在后头。
感觉到手腕上的力道,安长卿抬头去看男人的脸,却见他唇抿得死紧,眼底晦暗不明。
“等一等!”安长卿叫了他两声,男人却没听见一样拉着他往前走。
安长卿见状只得瘪着嘴故意道:“我手腕疼。”
萧止戈步子这才一顿,懊恼松开手,冷冷瞪了一眼追上来的宫女,才小心捧着有些发红的手腕轻揉:“抱歉……”
“你怎么了?”安长卿敏感地察觉他的情绪不太对劲,试探着问:“是跟长公主有关吗?”
长公主他前世也见过两次,只是却没什么交集。只知道对方年少颇负盛名,邺京不少世家子弟都盼着能尚公主。却不想她谁也没看上,自己挑了一个四品武将委身下嫁。这武将便是蔡骢。蔡家祖上倒也显赫过,只是到了蔡骢父亲这代便没落了。原本尚了公主后便不能再入仕,但因长公主下嫁后,亲自去求了皇帝恩典,蔡骢倒也没有卸下官职,仍然领兵作战。后来立下不少大功,还被安庆帝封了一等将军。
听说蔡骢对长公主极为爱重,立誓生生世世只爱公主一人。婚后不纳妾不流连青楼妓馆,十分恩爱,还成就了一段佳话。
但就上一世仅有的两次见面来看,安长卿却觉得长公主对驸马的态度十分冷淡。两人并不像传言中那般恩爱。而且成婚近十年,也没有一儿半女,再后来蔡骢战死沙场,长公主更是深居公主府,吃斋念佛再没有踏出过一步。
安长卿那时只觉得唏嘘。
现在再来看,却总觉得这中间有些奇怪。尤其是其中还涉及到萧止戈……他记得,上一世的萧止戈,似乎对这个姑姑也不太亲近。反而是长公主时常会进宫,但或许是姑侄俩并不亲厚,常常说不了几句话便又出宫了。
萧止戈表情越发怪异,他拧着眉似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最后只能道:“从小到大,姑姑是待我最好的……”
安长卿听得愈发迷糊。
却听萧止戈又道:“但她待我的好,总掺杂着怜悯和愧疚,叫人十分不舒服。”
母妃去世后,萧止戈独居栖梧宫,便只有长公主常常来看他。那时候长公主只是抱着他默默流泪,偶尔会忽然冒出一两句“我会代你母妃照顾你”之类的话。那时候萧止戈年纪虽然不大,却也懂事了。他总觉得姑姑的态度怪异的很,他问过几次姑姑为什么独独对他好,但长公主却都敷衍过去了。所以即使她一味地对他好,他也对她亲近不起来。
甚至每次看见她,总觉得心里堵得慌。
“那以后少来往就好了。”安长卿道。
“罢了,这本就是我自己的事情,与她无关。你不必受我影响。”萧止戈有些烦躁地拧着眉道。
安长卿摇摇头,抬手给他把披风整理好,低声道:“都说夫妻一体,我们现在也是一体,应该共同进退。你既然不喜欢长公主,我便也不会太亲近她。”
萧止戈垂眸看他,安长卿微微一笑,主动握住他的手:“王爷赶紧带路吧,不然宫宴该迟了。”
***
两人到达大殿时,四周已经响起了丝竹声。众人见萧止戈进来,纷纷起身见礼,待看他身侧的安长卿时,又齐齐愣了一愣。
萧止戈冷淡地点点头,随着引路的宫女到了自己的位置。
宫宴是一人一几,座位次序按品级依次往后。萧止戈右手边是太子萧祁桉,左手边是三皇子萧祁乐。如此一来,安长卿便没了位置。
萧止戈凝眉一瞬,便吩咐伺候的宫女道:“在我旁边再加一个位置。”
这在座的都是一人一几,还从没见过两人挤一张桌几的。宫女呆了一下,待触及他的冷脸,忙不迭的给加了座。
两人并肩挨着坐下。
太子慢条斯理地倒了酒,轻笑道:“二弟和王妃果然伉俪情深。这就舍不得放人离开了?”
萧止戈睨他一眼,却并不答话,自顾自将桌上酒壶拎起来,放入前方的温酒炉上。同时对安长卿道:“这酒温补,等会儿你可以喝一些。”
安长卿乖巧地点头。
太子:“……”
面色变了几变,被无视的太子只能轻咳一声,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酒掩饰尴尬。另一边的三皇子见他吃瘪,偷笑了两声,身体倾过去,跟安长卿搭话道:“二皇兄对皇嫂可真好。二皇兄平日可是连话都懒得跟我们兄弟几个说呢。这是不是就叫做重色轻兄弟?”
三皇子是舒贵妃的独子,如今不过十五岁,还未出宫建府。眼下虽然话语神情都一团天真,但安长卿却不会认为他就真是个天真的小孩子了。他上一世可听说过,这位三皇子夺嫡之争时,下手可比两个哥哥还要狠辣。
这样一个人,又怎么还会是天真的孩子呢。
安长卿垂了眸,巧妙答道:“三皇子说笑了,王爷平日就话少。且这兄弟感情,也不在言语表达,骨肉亲情,自有血脉传递。旁的又怎么比得过天家血脉亲情?”
三皇子瘪了瘪嘴,玩笑道:“我二皇兄是个闷葫芦,没想到王妃倒是个能说会道的。”
“三皇子谬赞了。”安长卿假装听不出他话里的讽刺,笑着接下了他的夸赞。
倒是萧止戈面无表情地瞥了几乎快挪到他们这一桌的三皇子一眼,沉声道:“宴席将开,三弟还挤在这做什么?”
“……”三皇子笑容一滞,对上他的视线,只能哼了一声,老实地坐了回去。
萧止戈收回视线,将温好的酒拎起来,给安长卿倒了一杯:“尝尝看喜不喜欢?”
安长卿端起酒杯轻抿一口,微甜又带着一点辛辣的酒液滚入喉咙,他舒服的眯起眼睛,一口将剩下的酒喝尽,又伸出杯子去讨酒:“还要。”
萧止戈便又给他倒了一杯,神色温和。
席上其他人瞧着,又是好一阵神色变换。太子也瞧见这一幕,目光扫过安长卿,冷哼了一声,转回头默不作声的喝酒。
作者有话要说: 怂怂:喏喏喝酒的样子真好看,
太子:我也觉得。
怂怂(黑脸):……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