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最后的杀手(下)

罗布从瞌睡中惊醒时,手术室门口的红灯仍然亮着。他拿手掌当毛巾用力搓了几下脸,转头看身边的搭档。

黑发探员坐在走廊长椅上,目光注视着对面的白墙,仿佛正在沉思。罗布发现他从坐下来到现在,姿势完全没有变过。

他略为犹豫,还是开口说:“胃都饿穿了,我去买点吃的。”

里奥微一点头。

罗布有些迫不及待地起身走了——虽说他一贯是活跃气氛的好手,但眼下这气氛令他心底发毛,完全没有去活跃的意愿。

在他离开后不久,手术室门口的绿灯亮起,几名医护人员摘了口罩,疲惫不堪地走出来。里奥立刻弹起来,迎上去问:“他怎么样?”

为首的中年医生回答:“手术过程很顺利,子弹击穿左肺上叶造成胸部贯通伤,但没有伤及心脏。”

“能康复吗?”

“人体肺功能的代偿能力很强,伤愈后对身体影响应该不会太大,但需要三个月以上的术后恢复期。”

里奥感觉胸口痉挛了几个小时的肌肉一下子舒展开来,干涩地吐了口气。

医生看他青白的脸回魂似的透出了点血色,又安慰地加了句:“放心吧,以后顶多就是不能负重跑20公里,或者去参加自由搏击比赛什么的。日常工作生活还是没问题的。”

对杀青而言,“日常工作”可比自由搏击赛强度大多了,身手多少会受影响吧?像他这样崇尚力量的人,一定觉得难以接受……心酸遗憾的同时,里奥内心深处又生出了一丝不合时宜的庆幸:或许他也因此会更爱惜自己的性命,把那套悬崖上走钢丝的恶劣爱好收敛收敛,从此彻底金盆洗手。

仍处在麻醉状态的伤患被推出来,里奥摁下脑中纷乱的念头,跟随医护人员前往加护病房。

按医生说的,他会在24小时内清醒。但24小时过去,48小时过去,72小时过去,杀青依旧没有醒。

里奥眉头紧缩地询问主治医生,但对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强调手术本身是成功的,而且从检查报告看,各项生理指标并没有什么异常。

“那他为什么一直昏迷?是治疗手段出了问题?”里奥追问,语气很冲。

主治医生因为他的失礼皱了皱眉,但并不愿意跟一名看上去像是三天没睡的执法人员起冲突。倒是身旁的年轻助手干脆利落地顶回去:“治疗手段当然重要,但病人自身的求生意志更重要。如果是他自己不愿意醒,生理机制被潜意识支配,也有可能造成木僵或心因性昏迷。”

不愿意清醒?失去求生意志?他这是在说杀青?里奥露出一脸荒谬的神色,朝年轻医生冷笑:“他就算被枪口指着,也能徒手干翻一打人,你是说这样的人没有求生意志,小子?”

对方就像大冬天被迫吞了口冰块,猛地缩了一下脖子。主治医生连忙出来打了个圆场,带着助手尴尬地走了。

里奥脸色不善地看了一眼他们的背影,在床沿坐下,伸手拂去落在杀青脸颊上的细小纤维。亚裔青年安静地闭着双眼,睫毛在眼眶下方投射出黑而浓的阴影,仿佛纹丝不动的蝶翼,越发衬得脸颊消瘦、嘴唇苍白。里奥的手在他脸颊上方停滞了一下,然后从前额到鼻梁、再到下颌,一路抚摸下来,沉声说:“你被人瞧不起了,杀青,起来踢他屁股。”

“快起来。如果你想继续越狱,现在就是最佳时机——这里只有一个饿着肚子困得要死的探员,他完全不是你的对手。”

“你的空包弹把罗布砸出了一大块淤青,他抱怨你为什么不给他再穿件防弹衣。”

“你的炸药也装错地方了,不是说要炸监狱第五区吗,怎么只炸了入岛大桥?你知道拿到人员伤亡报告时我的表情有多蠢,竟然被菜鸟罗布给嘲笑了。”

“还有夏尼尔,那条狡猾的豺狼差点被抓,可惜最后还是逃了。但我们发布了全国通缉令,估计他下半辈子都要过颠沛流离的倒霉日子。”

“……”

寂静的病房里,只有一个男人断断续续的声音,似乎要把认识一年多以来没来得及说的话,在这几小时内一气说完。

手机响个不停,但里奥没有接听。

病房的门被推开,两名便衣探员走进来,告诉里奥他们是来换班监视的,局里叫他立刻回去。

里奥坐在床边不搭理,觉得对他们没话可说——他现在只对病床上昏迷的杀青有说话欲望,对其他人连声带都懒得震动。直到其中一名探员忍无可忍地拨通了上司的电话,高迪的叫声裹着怒火从手机里迸出:“里奥!你他妈居然不接电话?给我马上滚回来!马上!上头还等着你的汇报!”

“啪”的一声,似乎是对方摔了听筒。里奥捏着手机,定定地出神片刻,转头对那两个探员说:“如果他醒了,请第一时间通知我。”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病房。

第二天,不知道是医院里的哪个人走漏了消息,媒体们蜂拥而至,警方紧急调派人手,将杀青所在的病房区武装隔离。但媒体人依旧无所不用其极地试图打入内部,好制造“连环杀手杀手越狱后再次犯案,被FBI追捕重伤昏迷”之类足够吸睛、足够劲爆的新闻标题。杀青为数不少的粉丝团也获得了消息,把医院包围个水泄不通。甚至有个金发碧眼的年轻妞儿,穿着一袭低胸婚纱,连踢带打地试图冲进警戒线,一边狂热地尖叫:“滚开!你们这些暴徒!屠夫!别耽误我的婚礼!杀青,你的新娘在这里!让我进去——”

当天夜里,FBI出动了特别行动队,对杀青进行秘密转移,用直升飞机运送到警方内部医院。

以上一切罗布绘声绘色地向里奥转述,但他的搭档完全不给面子,连一丝多余的目光都没给他。办公桌上叠放着好几盒档案文件,里奥在处理这段时间以来堆积的公务,把手头上的任务一项项扫尾。他几乎是没日没夜、废寝忘食地干活——虽说他一直以来都是个工作狂,但从没像这样超负荷到违背人性的地步,把罗布看得心惊肉跳。他努力劝说里奥不要这么自虐,以身体为重,但对方只是简单至极地回复了两个字:“——走开。”

罗布无计可施,看着里奥的眼神,就像看一个把自己的肉体和灵魂一并燃烧了做施法材料的疯狂魔法师。最后他昏头昏脑地出了个烂招,对里奥说:“医院那边打电话过来说,杀青好像有了点反应……”

里奥把手里的东西一摔,冲出门去。

结果他差点在医院走廊里揍了罗布。医生一脸凝重地告诉他们,患者已经昏迷17天,意识活动丧失,但皮质下中枢仍可维持自主呼吸和心跳,如果再持续超过一个月,恐怕就要进入植物状态了。

“这可真奇怪。”那名医生说,“从我们对他大脑多次检查的结果来看,并没有发现任何颅脑伤或病变,按理说他早就该醒了。他的瞳孔对光线有反应,有无目的的眼球跟踪运动和睡眠觉醒周期,在营养液的输入下,生命体征也算平稳,我想他的昏迷……或许是心因性的。”

这个词里奥在上一家医院的医生嘴里听过,立刻反击道:“放屁!”

医生噎了一下,尽量用通俗易懂的语言向两名几乎打起来的探员解释:“这是一种强烈精神创伤导致的反应性精神疾病。你们可以这么理解,病人的潜意识出于隔离伤害、自我保护等等原因,将自己的精神世界封闭,不愿意与外界沟通,于是在生理上表现为拒绝清醒。这种情况下,药物疗效甚微,我建议你们可以尝试使用暗示疗法。”

里奥反复思索医生的话,问:“怎么做?”

“可以找一些对病人有重要意义的人或物,包括某种气味、声音等,用语言动作和环境模拟对病人进行良性刺激,或许可以唤醒。”

“我们可以在他床边放电影,《电锯惊魂》、《十二宫》什么的24小时滚动播出,”罗布小声对里奥说,“还是去牢里提几个犯人来个现场演绎版?”

里奥余怒未消地瞪了他一眼,走进病房,反手锁上门。

他再一次坐在床边,凝视杀青沉睡中越发消瘦的脸。

“真的是你自己不愿醒来吗,杀青。”他轻声说,“为什么,因为我?因为童年经历的阴影?还是因为你口中的‘这个操蛋的世界’?这个世界让你失望到这种地步,让你不屑一顾到连眼皮都不想睁一下?”

没有任何回答。

但里奥总觉得,并没有这么简单。真相藏在杀青内心的最深处,而他一直在对方暧昧不清的言行与模棱两可的态度里寻找着,如同在恒河沙粒中摸索黄金。他知道杀青擅长伪装、擅长演戏、擅长颠倒黑白口是心非,但隐隐中他有种直觉,杀青在某个地方——令人忽视的微不足道的地方——为他留着一丝门缝,那是通往他精神世界的微小罅隙,就像那本《床前的低语声》一样。

我会找到那条罅隙,推开那扇门。里奥无声地对杀青说。这回你不会再失望了,我会找到藏在门后的你,然后带你出来。

他起身离开病房,没有去办公室,直接回到曼哈顿区的公寓。

在他们一起窝过的、仿佛还残留着对方体温的沙发上,里奥闭上双眼,静静地回忆。回忆他与杀青之间的一切——从他第一次听到这个代号开始,他们之间的每一句话语、每一个眼神、每一次交手,每一点心领神会的默契、每一场爱恨交织的对决……

仿佛极长极长的电影胶片从眼前缓缓拉过,每一帧画面都拭去蒙尘,在记忆里熠熠生辉。原来他在他的脑海与内心深处錾下这么深刻的烙印,以至于连飞闪而过的画面细节,都令他的身体无法负荷地颤抖。

——他究竟要有多迟钝,才花了这么多时间、这么多代价,来确定对方对自己的重要性?才能发现所谓“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是一句多么荒唐可笑的自欺欺人?

——如果他真的爱他,就有跟全世界为敌的勇气。因为对方的每一丝痛苦,都会鲜血淋漓地折射在自己心上。

——他怎么忍心把他丢进阴暗腐臭的囚牢,亲手摧毁“自由”这个人类与生俱来的权利?

里奥睁眼,泪水从他那双深邃的墨蓝色眼睛里滚落,沿着眉梢流进鬓角。

仿佛心灵感应,杀青的一句话从无数记忆中浮现出来,在一场终于令他后悔万分的强暴之前:“对了,你收到我寄去的随身物品了吧,帮我保管好,别一气之下扔了,尤其是那部手机……”

尤其是那部手机。

是的,这就是那条罅隙。

而自己当时是怎么回应的?

——他起身,一拳挥向他的鼻梁。

里奥痛苦地蜷起身,两手紧紧按住自己的脑袋。许久后,他平定了喘息,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进卧室,从一个最底层的抽屉里,取出了那部杀青邮寄给他的黑莓手机。

由于长久闲置,它的电池电量已经耗尽。里奥插上充电器,开机,在它的短信、邮箱和文件管理里仔细浏览。

很快,他找到了他要的东西,一段十几分钟的录音,孤零零地躺在音频文件夹里。他像是被火焰灼痛一样缩了一下拇指,随即毫不犹豫地按下了播放键。

“里奥·劳伦斯。”

是杀青的声音。短暂地停顿了一下,接着换成了中文:“我希望听到这份录音的人是你,而不是翻垃圾箱的流浪汉,或者二手手机翻新店的小弟。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愿望,或许你一怒之下真的会丢掉这部手机——从某方面而言,里奥,我对你心思的揣度一直以来都很失败。”

低微地笑了声,仿佛是个自嘲。

“现在我在想,我要给你留这段录音的动机是什么。你知道我做事从来都计划周详,即使心血来潮,也要先谋定后动,但这一次,我真不清楚是什么动机,驱使我这么做。但我猜测,当你听到这段留言,我应该已经不在人间。”

里奥硬生生地打了个冷战,在遍体生寒中握紧了手机。

“呵呵,让你吓一跳了吗,我只是想尝试一下这个烂大街的恶俗句式,实际上,我很有可能临阵反悔,把你干掉,然后继续逍遥法外。你觉得迷惑是吗,没错,我已经提前把咱俩之间的最终对决写进计划书里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我在想,这一年多来我为什么总是逗弄你、挑衅你,让你的目光和子弹一直盯着我。在月神双岛我说过,这是个相当有趣的消遣,用以打发我工作以外的娱乐时间,对吧?一开始的确是这样,我在你身上找到了乐子,同时,我也在考察你。就像在一屋子乱七八糟的武器中,精心挑选一把得心应手、威力强大的,在一堆警察和探员中,我选中了你。

我觉得你该对此感到荣幸,你认为呢?尤其当你一脸严肃地告诉我‘一个人,总得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我们都一样,没有人可以为所欲为’时,我知道我找对人了。

知道吗,有句话你说得太他妈准了,你对我说:‘我知道你痛恨他们,但你正在变成他们,相信我,你不会想在照镜子时,看见一个想亲手扼杀的自己。’是的,从头到尾我都清楚这一点,所以每次我照镜子,看到的都是一个想亲手扼杀的连环杀人犯。从第一个人在我手中咽气开始,我就已经跟他们没什么两样了,一样的满手血腥,一样的冷酷残忍。但我从未后悔过。有时我想,当我死了以后,八成会跟那些死在我手上的连环杀人犯们在地狱里重逢——当然,我不介意将他们再杀一遍,反正也没有更邪恶的地方可以去了。

杀的人越多,我就越无所谓,因为结局早已注定。在找到Enjoyer报仇雪恨之前,我会这么一路腥风血雨地杀下去。如果我能把Enjoyer送进地狱,那么,下一个也就轮到我自己了。”声音再次停顿片刻,忽然变得轻柔俏皮:“亲爱的探员,知道我为什么给自己取 ‘杀青’这个代号吗?”

里奥怔住。杀青……杀……青?他悚然一惊。

“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只有用汉语读它,才能领会其中真意——

我解决了那么多连环杀手,而最后一个要解决的连环杀手,就是我自己。”

异常平静的声音。从平静中透出了一股心如死灰的冷酷——对自己的性命弃如敝履的冷酷!

他终于明白杀青的强大与不稳定源自于哪里,里奥想。杀青毫不畏惧死亡,甚至渴求死亡。他在一刀一刀杀死敌人的同时,也一刀一刀杀死自己灵魂中温暖与光明的部分,然后用血腥与冷酷,淡然面对给自己内定好的死亡结局。

——至始至终,他都走在自毁的道路上。

而自己,就是被他选中的行刑者。

他总是不分场合地各种挑衅、激怒,故意把自己弄得火冒三丈,对他恨得咬牙切齿,正是因为他希望“杀青”黑暗的人生,可以终结在一个善良、勇敢、正直、光明的执法者手中。这是他残留在心底的,对这个世界最后一丝美好的愿望。

里奥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难以形容的哽咽呻吟。

而声音在停顿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后,继续响起,似乎带了点缥缈的困惑:“至于你,里奥,你的用处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慢慢变味了呢……我也不清楚,但这不是个好现象,它会令我变得软弱、低效率,甚至有时会生出不切实际的幻想——幻想我居然还能有继续活下去的理由。”杀青冷笑一声,“多么天真!对吧。明知道是水火不容的天敌,还一次次不死心地试探,想方设法地让你对我念念不忘,最终结果就是像两颗强行运转到同一轨道的天体,彼此撞击,相互摧毁。

没必要,里奥,没必要相互摧毁。只要毁灭我一个就够了。

留下你,继续发光发热,替我看着这个世界。

这个他妈的,操蛋的世界。”

房间里寂静一片,录音播放结束了。

里奥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似乎意识还投射在另一个空间——在那里,一个精于算计而最后把命都算给了他的连环杀手,正坐在沙发上,拿着一部手机,一边录音,一边在嘴角扬起淡淡的微笑。

许久后,里奥仿佛从窒息中挣脱,长长地吸了口气,然后在书桌前坐下来,抽出纸笔,毫不犹豫地在第一行中央写下一个长单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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