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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楠第二次被经理从田松银行里赶出来,这次银行下了彻底逐客令,若是他再来纠缠一次,就要被列入禁入人员的黑名单了。
他在门口站了半天,天竟飘起了毛毛细雨。人都说春雨贵如油,这早春不宜时的第一场雨,是哪家大善人在贫民窟撒的票据,自我感动地千金散尽,被 “救济” 的文盲们却只能拿着白纸黑字睹物思人。
他心中发出感概,想仰起头来被这珍贵的雨浇灌一通,但挤了半天也掉不出一滴泪来,融入不了这意境。于是他放弃了天人合一,抱着被摔在桌面上数次的简历,老老实实地回去上课了。
他觉得上午的课并不重要,加上俞老师平时偶尔才翻花名册,若是幸运,可以从他眼皮底下溜一节。
他这么想着,早晨
第一节 就外文系蹭了日语课,但是手中空空无笔记,也不舍得在精心准备的简历上乱写画,一个时辰仅仅就凑了个热闹,他心想着后半段可以回去把俞老师的课剩下的尾巴听完,垂头丧气地穿过走廊走回熟悉的教室。
他走路习惯低头,若是遇着个和他一样不往前长眼的,或是着急起来不看路的很容易撞上。今天的周楠就托了春雨的福,很幸运地撞上了。
对方却没有什么回应,只是稍微颔首,匆匆往前走去了。周楠眨了眨眼,这才发现自己撞上的贵人是冬以柏,舌头慌乱地将一声 “冬少爷对不起” 递到嘴边,定睛一看,发现一枚校徽叮当落在了地上。
他嗓门细,说话的气儿又不足,喊了声冬少爷却淹没在人群里。他心想着给这少爷留下个好印象,于是将校徽捡起来,也加快脚步跟上去。
可冬以柏腿快,没一会儿就落他许多步。周楠发现冬以柏走的路并不是通向他们平常上课的教室,沿途的学生越来越少。加之他神色匆忙,周楠心中有些奇怪,他心里想着,跟过去大概能看到这少爷在偷摸地做什么,说不定方便他钻空子跟这冬家小少爷搞好关系。就算被发现了,他还可以拿还校徽当借口。
他攥紧了手心里的校徽,鬼使神差地躲着身子跟过去。
果然在一处人迹罕至的竹林小径中,冬以柏停住了脚步。这个地方偏僻,又有树木石遮挡,更适合周楠藏身。
“你把我约这破地方,是想打架还是打算跟哥哥偷情。” 周楠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声音的主人徐致远从一块刻字岩后面绕了出来,皱着眉头对冬以柏说,“还是说你脑子又犯病了。”
“徐致远,你最好把嘴洗干净在跟我说话,” 冬以柏抽了抽嘴角,指着他道,“你今天要是得罪了我,以后哭都没地方哭。”
徐致远戏谑道:“哟,什么事这么严重,吓死我了。”
冬以柏瞥了他一眼,看样子就十分不想和这人说话,隐忍了半天,终于还是问道:“你哥呢。”
“什么我哥?老……” 徐致远差点就脱口而出一句 “老子是一条铁铮铮的独生子”,幸亏这次脑子转弯快,及时止损,咳了一声,说道,“徐…… 徐明志他出国了。”
“完蛋,” 冬以柏骂了一声,自言自语地道,“你怎么不早跟我说,行了,这下没救了。”
“我哥出国凭什么跟你说?” 徐致远没耐心道,“你别在这跟我打哑谜,什么没救了,他妈的有事说事。”
冬以柏瞪着他说:“俞尧要被既明大学解聘了。”
徐致远心中一跳,差点就要上去拎他的领子了,盯着他,道:“…… 你说清楚。”
“上次补课的时候,我爹想把姓俞的招揽过来,谁叫他不肯,现在我爹要对付他了。” 冬以柏道,“我们家现在是既明大学的股东,我爹想干什么,校长得听他的。徐明志不是认识我爹吗?要是他还在的话,至少可以替俞尧说说情……”
徐致远往前逼了一步,森森地说道:“你就回去告诉冬建树,让他不要伸这么长的手,小心徐镇平给他剁了。”
冬以柏冷哼,说:“你爹现在在吴州区,淮市要来新主人,那孟彻可是我爹的朋友。就算徐镇平要管,这件事也只是大学里再寻常不过的教师解聘而已,若是’理由正当‘,他能干涉得了多少,值得他大动干戈?”
“徐镇平难下手,不代表他儿子不可以’大动干戈‘,犯不着你来管,” 徐致远听着他的那句 “而已”,又想起俞尧煞费苦心去引导他的事情,手上青筋直跳,心中生气得很,拎起他的衣领,轻轻一下就推到了石上,说,“所以你来跟我说这件事是做什么?炫耀吗?”
“你他妈能不能不要随便就动手动脚!” 冬以柏体魄实在是短板,他抓住徐致远的手腕,说,“我要是想害姓俞的还过来找你说什么!”
徐致远手上的力气松了一点,说:“哦?”
“我…… 欠他个人情,少爷从来不欠人情。” 冬以柏咬牙切齿道,“我把这件事告诉你,是想让你哥帮忙留住他,现在他出国了,谁还能救得了俞尧。”
“还有你啊,” 徐致远试探道,“你去告诉冬建树,他要是对付我小叔,你就去投湖自杀,他保证就停手了。”
“滚!”
徐致远:“你不是要还人情吗,你欠了他多少人情,值得这么还。”
“值得个屁,我脑子被驴踢了干这种蠢事,你松开我。”
徐致远上下打量着他,见他这幅真情实意的欠揍样不像冬建树的帮凶,大概不是故意来演戏钓自己的,于是掏出口袋来一直笔和纸,说道:“立个保证签字,我就相信你。”
“签什么,我只负责告诉你个行得通的法子,现在法子没了也没我事了。俞尧爱走不走。” 冬以柏说完一扭头。
徐致远打量他许久,心想他小叔叔看人还真没差,这表面上看上去狼心狗肺的冬以柏竟然还有点感恩之心,冒着被他爹发现的危险来给他通风报信。
徐致远姑且信他一回,说:“你只要签了,保证不是骗我的,我就有办法。”
“你……” 冬以柏犹豫一瞬,转过头来问道,“你有什么办法?”
“别问了,那是我小叔,我拿着比你珍贵,不可能出岔子。”徐致远把 “我” 字吐得极为清晰,说道,“你只要签保证,然后配合我。”
冬以柏白了他一眼,半信半疑地拿来纸条,思虑许久之后,刚写一个 “冬” 字,纸条就被徐致远拽住。
“怎么了。”
“你,” 徐致远忽然道,“抛去这件事不提,你以后离俞尧远点,听明白了吗。”
冬以柏皱眉:“?”
周楠躲在竹丛里一动不敢动,听了个全程,腿麻得像是被无数的蚂蚁啃咬,等没有动静了又候了半天才敢出来。
…… 冬建树要赶走俞老师?
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攥着满是手汗的校徽,出着神回到了自己院里,上午的后半段课即将开始,学生们陆陆续续地进了教室。俞尧平常对于周楠其实是异常关注的,家中贫困的周楠也因此得到了一些照顾,但他个人对于俞尧的情感十分复杂,主要是因为……
“…… 周楠?” 俞尧手拿着一本课本,说,“你上节课怎么没来。”
低头走路的周楠撞上了今天的第二个人,但是因为此人刚在自己的脑海里闪过,所以这次周楠忍不住叫了一声。周楠心想自己今天运气是真好,破天荒地逃一次俞老师的课就撞上了他点名。
“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没…… 没事……”
俞尧的语气有些严肃,但仍旧平稳沉静,他说:“那有空吗,跟我过来一下。”
“有……”
周楠胆怯地瞥他一眼,跟着俞尧进了办公室。
桌子上摆着他的信息表,虽然被书压着,他还是从那一角露出的字迹中识别出来了。
周楠不禁心惊胆战,果不其然,俞尧开门见山道:“你去年下半年多门课的成绩都没有达标,而且听老师说…… 你出现旷课和迟到行为,是吗。”
“我…… 我其实是……”周楠是想说他在勤工俭学,但是一想到自己 “勤工俭学” 的地方根本没着落,说出来可能叫俞尧当场揭穿,于是把嘴闭上了。
“没关系,你可以解释原因。”
周楠低头道:“…… 是。”
俞尧看着他许久,叹了一口气,说:“你知道,我是助学贷金相关的负责人,你的申请一年前通过,现在位于名单之列,若各门成绩合格,去年下半年可以领到七十元。”
他道:“但是现在不仅领不到,我还要因为你旷课和成绩不达标,要给你的父母寄通知信。”
“不是……” 周楠慌道,“您别寄,我父母他们身体不好,而且不识字,读信都要找村口的先生读,我……” 他道,“您能不能…… 通融一下……”
他说话声越来越小,最后闭了嘴。
他说到通融二字时自己说话都没底气,俞尧出了名做事严谨严格,跟温润的好脾气大相径庭。周楠能用苦情戏打动之前的负责老师,但是心里明白,自己啃不动俞老师这块骨头。
“周楠,这是规矩。” 俞尧说,“你要是不想,就将不好的学习习惯改掉,好吗?”
周楠欲哭无泪地点了点头,清晨的春雨没叫他哭出来,俞老师却快叫他哭了。他支支吾吾解释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无果地回到了教室里面。
信息表里写着家庭地址,他肯定已经寄了。
周楠这么想着,坐立不安了一节课,又没有听进去。
……
俞尧确实已经写完了信。
最后包了七十块银元,塞进了包裹里,结结实实地又缠了几层。
刚做完这一切,徐致远就敲门进来了,刚好给俞尧省了劳动力,正好使唤他,道:“把这个交给学校的邮寄处去。”
徐致远一撇嘴,接了过来,说道:“学校不是没给他发助学贷金吗?你自掏腰包啊。”
俞尧动作一滞,瞪他一眼,淡然道:“你,偷听了。”
毫无悔过之心的徐致远一掂量包裹,自信地猜测道:“你信里不会还写了这是他自己打工赚的吧?成绩不合格,提出批评但因爱家之心拳拳,遵既明校训之孝道,所以写此信表扬?”
俞尧沉默。
徐致远一挑眉:“我说中了。”
俞尧冷着脸赶他,说:“快去。”
“我就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徐致远耸肩,就当跑腿锻炼身体了,道,“小叔叔,你的心思我这边可是看得透亮。”
俞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