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一片空白的头脑被重新漆上了现实的颜色。尤金的瞳色里多了一份理智回归的光亮,肌肉的酸痛和右臂上的疼痛也在同时变得异常鲜明。平举着的弯刀落回了身侧,伤口溢出的鲜血漫过腕骨坠往地下,是温热粘腻的一片。

“……白狼。”

这是伊戈尔的代号,尤金的语气里却没有任何叙旧的温度。白发的男人对着他露出了微笑:“好久没听人这么叫过我了。”

对方平和的笑容在眼下的场景里极尽讽刺。虎口因为握刀过久,酸胀的疼痛沿着神经蔓上来,让尤金变得异常焦躁。

“为什么?”他问。

——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你会做这样的打扮?为什么,你要特地叫住我?

伊戈尔的虹膜是血红色,这和他欠缺色素的身体对比起来,带着一种分外不祥的意味。然而他的眼睛此时如此平静,正一边念旧地打量着尤金,一边沉声道:“……你杀死了我许多的士兵。”

“怪物。”尤金纠正他。

“就像我一样。”伊戈尔的眼睛细微地眯了眯,锐利的獠牙从他的唇间露了头:“光凭你一个人是杀不光的。”

尤金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在十数秒钟后,他复又睁开了眼睛。

“……你把遗产的样本和你的能力结合了。”

这是他的结论,不是猜测。

——早在近十年之前,伊戈尔就因为重病在身,被迫于守门人服役时进行许愿。在许愿之后,他的病状就此定格,因为他所获得的能力,是就此成为以人血为食的不死者。

他从人类的鲜血中得到力量,身体就算苍白瘦弱,也依旧难以伤害催折。只是他的能力也成为了代价,他丧失了人类对温度和味觉的感知,却获得了嗜血的冲动和怪异的声感,甚至开始自某一天起,听到被他无意中袭击的被害人在耳边喃喃。

后来伊戈尔才明白,原来他同传说中的吸血鬼一般,有着类似于初拥的能力。被他转化后的人类能够在一定的范围内与他及自己的“兄弟”交流,他和他的被害人们真正地成为了兽的群落。

……尤金终于理解了为什么这群怪物能够不依仗设备便互相沟通,然而更多的疑问堆叠在他的心口,正迅速地转化为让他一刀捅穿伊戈尔胸膛的冲动。仿佛看穿了尤金的所想,伊戈尔开口道:“太晚了,帕尔默。”

尤金看着他。

伊戈尔忽然朝天扬起了头,大张而扭曲的嘴里像是散播出了无声的讯号。于此同时,幻影一般的怪物们一个接一个地闪现到了他的身边。

在瞬间形成的层层包围圈内,伊戈尔和尤金处于最中心。白发的男人将下巴收拢了,对着尤金道:“我有想告诉你的事,帕尔默。然后你会知道你现在所做的事情毫无意义。”

“你不杀我吗?”尤金将弯刀锋刃上的血缓缓地抹在了胯骨处的衣料上。

“不是现在。”伊戈尔的表情像是一声叹息:“你值得在死前得知真相。”

……

嘶啦。

伊戈尔坐在尤金的面前,点燃了一根雪茄。在许愿之后,这是他保持下来的唯一一个旧时的嗜好。丧失了味觉的舌苔体会不出烟叶的苦味,男人将烟雾深深地吞入肺中,再从鼻腔推出来。辛辣的气味给他带来了一些微薄的,仿佛自己还是人类的错觉。

“……要抽吗?”白发的男人将烟嘴的朝向在指间调转了,递向了被牢牢绑在刑讯椅上的尤金。尤金的脸上少见的出现了嫌恶的表情,将脖颈向后缩去。

“我忘了你不抽烟。”伊戈尔还是微笑:“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诺尔斯派你来当前锋?”

“我退役了。”伊戈尔上一次与自己见面还是在近八年之前,尤金冷冷地点明了他早已过期的认知。

“……所以你是无意中被卷进来的。”伊戈尔的表情有着些许的意外,然后愈加感慨地摇了摇头:“什么时候的事?”

“七年前。”

“为什么?”

“6号死了。大部分人都死了。”尤金毫无起伏地回答他。

伊戈尔挑了挑眉,然后做出了突然的问讯:“七年前……你在那个回收恶意之血的任务里?”

尤金没有回答,伊戈尔却从他的表情里得到了答案。

“是那场爆炸,对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从他被伊戈尔带离已经有一个多小时,尤金开始忍不住担心肖会在他消失的时间里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情来——如果肖遗产的身份暴露在伊戈尔的眼前,那将会是最差最差的展开。焦躁的情绪和想要知道过往内情的心情混合在一起,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想走还是想留。

“没人和你解释过你究竟在做怎样的任务吧?”伊戈尔耐心地看着他,又吸了一口雪茄:“毕竟守门人只是那个蠢女人手下一群毫无头绪的狗而已。”

“最困难的训练,最惨烈的伤亡率,以及被蒙在鼓里,毫无自知的一群牺牲品。”伊戈尔血红色的虹膜上,浓黑色瞳孔像是能吸收掉所有的光亮:“……季耶夫的人体改造计划进行了快十五年,守门人到现在还一无所知。”

尤金回看他:“守门人对先驱者的所有研究享有监督权。”

伊戈尔细微地耸了耸肩。

“表面上来看是这样。协同合作,探明‘遗产’的内核,调查上一个文明消失的真相——但是季耶夫早就没在遵循这个逻辑了,帕尔默。”白发的男人放下了夹着雪茄的手:“他想要遗产为他所用,并且帮他打破联盟和撒格朗之间的平衡。”

“谁都知道他想和撒格朗开战。”尤金蹙起眉,凝神注视着伊戈尔:“但是撒格朗有‘湮灭’。”

……作此命名的遗产拥有着和名字相同的本性,据传能够轻易地吞噬摧毁一整个星系,却没有人敢真正检验它的威力。

拥有最强武器“湮灭”的撒格朗,和拥有最强防御“网”的联盟维尔多昂。战事之所以无法被挑起,是因为哪一方的政/府都无法承担自己失败的可能。只要有一方的遗产败下阵来,那么另一方的军力便会倾巢而出,将对方的领土吞噬殆尽。

维尔多昂的土地上没有病痛的诅咒,而撒格朗遍地皆是贵重的能源。两个政权隔着一道稀薄的小行星带互相对望,想要占领对方的念头早已经持续了数百年之久。季耶夫并不是联盟有此壮志的第一人,但是前人的尝试总有不成功的由。

仿佛从尤金的表情里读出了不认同,伊戈尔将仅仅燃过了三分之一的雪茄按灭在了金属桌上。

“我也从来没有解过他的逻辑。但他的确在十多年前就开始了开发‘超级士兵’的计划。”

白发的男人继续解释道。

……早在“恶意之血”之前,季耶夫便和负责探明遗产的司松联手,暗自控制着有可能为他满足这一目的的遗产。所以守门人最后经手的很多遗产,其实都是先驱者和准星在调查实验过后无用的垃圾。

恶意之血则是个例外。

在被尤金他们回收之前,恶意之血已经在季耶夫的手上留存了足有一年之久。这是最接近季耶夫想的遗产——如果能够消解这一遗产最后必死的诅咒,联盟的军队将直接得到超过人类界限的力量。这可能不会马上打破“湮灭”和“网”之间的平衡,却是他们第一道希望的曙光。

女将是在他们的实验进行到中途时,才隐隐地察觉到了季耶夫和司松的勾结。伊戈尔和阿妮卡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被派往调查,也找到了两人违背三将条约的证据。

“但是有什么用呢?”伊戈尔发出了一声叹息。“这都是无用的努力。”

他们二人在逃出实验室前即被抓捕,阿妮卡在被洗去记忆后流放,他自己则被季耶夫囚禁在秘密的实验室内,成为了先驱者秘而不宣的遗产实验样本之一。也是在那里,伊戈尔见到了许许多多沉浸在培养皿中的,所谓“殁亡”了的守门人的身体。

“实际上杀死守门人的不是遗产,而是他们的同僚。”伊戈尔像是想起了不好的记忆,短暂地闭了闭眼睛:“……我那时很愤怒,帕尔默。但是我还没有死心。”

所以他耐心等待,利用轮值人员疏忽的间隙,将“恶意之血”的实验报告从秘密实验室处传递给了女将的私人频道。这样的行动在初见时似乎有所成效——先驱者被迫将“恶意之血”的存在和守门人共享,将它置于后者的监控之下。伤痕累累的伊戈尔满心希冀着女将能就此发掘出更多内情将自己营救,接下来的发展却彻底打消了他的念想。

先驱者以自己人的性命为牺牲品,自导自演了恶意之血的失控。真正的样本早在人体实验品暴走前便被转移,那场爆炸是一场真正针对守门人的谋杀。而在伊戈尔最为动摇的时分,他在前来视察秘密遗产的季耶夫的身边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女将的亲卫队长,达格。

“我们从一开始就跟错了人,帕尔默。那是一个最无能不过的女人。在季耶夫面前,她保护不了自己,也保护不了任何人。”伊戈尔眼中的焦点与尤金的脸错开了一些,像是在谈及一场充满遗憾的旧梦。“……我们只是毫无意义的牺牲品,这个世界没有因为我们的付出而有任何的好转。”

“所以你叛逃了。”尤金的眼睛里是安静燃烧着的,被圈禁起来的熊熊怒火。这样的怒火不知是要烧向谁,最终重重地灼伤了尤金自己。

“我来到撒格朗是为了活着,帕尔默,就算没有人保护我,我也想活着,这真的可耻吗??”伊戈尔忽然拔高了音量,然后在近乎突然的愤怒中重重地一拳捶向了金属桌:“我也想过藏身于普通人之间,安安稳稳地度过我剩下的一生,是联盟没有放过我!”

剧烈起伏的胸膛似乎要冲破青绿色的制服,伊戈尔用右手遮罩住自己的脸孔,向后倒向了椅子的靠背上,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联盟在我离开之后,也在以恶意之血做着实验。”

……

季耶夫从黑市交易来数以千计的奴隶,这些人和从边境绑架来的流民一起,被源源不断地送往中枢之外的新实验室。近两年过去,先驱者却没能发现任何消解恶意之血服用者必死后果的方法。是在那个时候,季耶夫第一次调转了战术的方向。

他将稀释调整过后的遗产样本送往了撒格朗。

“游医”“秘药”“让获得基因病的民众获得延命的手段”——这些都是季耶夫为了达到最终目的而铺下的垫脚石。

他的真正目的在于让撒格朗的军队服下“恶意之血”。

撒格朗的战力潜能实际上要远优于联盟;和固守着“人类的完整性”的联盟相比,他们早早就应用了百分之百和大脑接驳互通的机甲,在太空战中拥有着极强的机动力和炮火回避率。但是撒格朗的军队也面临着一大瓶颈——他们能够投入机甲的健康兵士实在太少了。身体改造会妨碍军士的作战表现,大大小小的基因病也在不断缩小着他们征兵的范围。他们亟需一种途径,来保证他们现有兵士的健康,并且在未来扩大他们的征兵范围。

当伊戈尔解释到这里,尤金终于找到了能够解释之前一切不合之处的答案。

——撒格朗政府一定是咬上了季耶夫的钩子,不仅让军队服下了遗产之血,并且还让这样的药物在民间推行开来。

“以目前的情况,如果撒格朗不反击的话,在几个月之内,撒格朗的军队中绝大多数士兵便会悉数死亡。然后再过数年,有病状的服药人也会全部发作完毕。在那样的情况下,对于失去希望的民众来说,或许和联盟合并才是民心所向。”伊戈尔嘲讽地摊开了手:“到了那时,湮灭和网都已经不重要了。那个疯子会真正达成自己的目的。”

一个幅度并不大,却暗含癫狂的微笑出现在了白发男人的脸上。

“我原本并不会在意这样的事情,帕尔默。我只想好好活着……假装自己还是一个人类。假装自己可以……”

伊戈尔顿了顿,嘴角的弧度僵硬地扭曲着。

“可以获得普通人的幸福。”

……就算的样貌古怪,凭借着过去的训练,伊戈尔依旧能够在撒格朗的军队里谋求到一官半职。他在来撒格朗的前两年内会断断续续地打探着阿妮卡的消息,却在第三年停止了这样的动作。

因为他有了自己的家人。

对象是他雇来采买和打扫的单身母亲。女人的个头并不高,身体有些微胖,鼻尖还有着雀斑。他在一开始不常与她说话,怕自己的眼睛与獠牙吓到她,女人却在一个雨夜抱着高热的女儿敲响了他的门。

——救救她吧,先生,我只有您可以帮我了。

多年来第一次被人求助的他带着女孩和女人去往了医院,只有四岁的小姑娘有着和母亲不一样的蜜糖肤色,琥珀的眼睛很亮很亮。

……那是他想象过的,和阿妮卡之间孩子的模样。

遗产剥夺了他成为父亲的能力,上天却在冥冥之中给他送来了一个欠他的孩子。女人呜咽着靠在他的肩上,他在迟疑了很久之后,将手放在了女人的肩膀。

和爱欲无关,在艰难的现实面前,仅仅是有所依偎地活下去,就是一种微薄的,奢侈品一般的幸福了。

“你没有过妻女,帕尔默。你永远不会知道失去家庭意味着什么。”

伊戈尔无法产生泪水的眼睛里闪着灼人的光。

“尤其是在你被夺走一切,终于再次获得的时候。这比你从未有过还要痛许多。”

……在服下假冒秘药的第二个月,他的女儿死于七岁的一个秋天。他的妻子则在次年的初春,自缢于他们住所阁楼的横梁之上。在持续不断地调查之后,他终于在这接连的不幸背后,找到了联盟和遗产的影子。

然而彼时已经太晚了。他把手上的消息递上去,撒格朗军方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军队已经服好了药,一通清下来,他们发现联盟甚至和撒格朗反叛军联了手,将他们自内部渗透了个干净。到了这一步,留给撒格朗的唯一选项似乎就是等死而已。

伊戈尔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所以他以自愿的方式,再一次地将自己变作了实验品。而他从许愿中得到的诅咒,最终让撒格朗的军方找到了推迟服药者死期的方式。

“通过大量吸食活人的血液,就算是服了药的士兵也能活下去。如果这样的行为周而复始,这些士兵甚至能够承受满剂量的‘恶意之血’。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帕尔默?”伊戈尔的音调忽然拔高,带着一种狰狞的高昂感:“我先于季耶夫和整个先驱者,真正创造出了远超人类界限的‘超级士兵’。”

“只要有足够的饵食,撒格朗的军人们就能越来越强。在撒格朗垮塌之前,这些年轻人会荡平联盟中枢之外的一切领土。”白发的男人用右手的指节在桌上难抑激动地敲了敲,最终兴奋地做了结:“这才是该有的结局,帕尔默,两败俱伤,全部灭亡!”

在突然之间,伊戈尔猛地站起来,朝尤金探出了身体,再狠狠地抓住了他的衣领,咬牙切齿地说:“……所以你休想阻止我,帕尔默。今天祭典上的民众原本就是必死的,但他们的血肉会让复仇的火撒得很远很远,直到烧尽这个该死的,毫无公平可言的世界。”

伊戈尔血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尤金的。他攥紧尤金衣领的动作如此之用力,让他手背上黑紫色的筋脉尽数爆起,握成拳的手甚至都在颤抖。在重重的数次呼吸之后,他终于松开了手,然后将手伸向了金属桌上的某个按钮。

尤金背后的隔离门无声地敞开,数个身着白衣的人涌入了这个刑讯室。一人从后按压着尤金的脊背,一人打开了携带的银色箱子,另一人则从箱子里取出了一只盛放着暗红色液体的注射器。

“你是个非常善良,非常心软的人,尤金。”

伊戈尔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白发的男人高高在上地站着,声音里带着微的喘息,眼睛里是一种真诚的怜悯。

“我知道你不会忍心看着人死去,所以我想送你一个礼物。”

在尤金可以挣扎之前,注射器里暗红色的液体已经尽数推往了他手臂内侧的静脉。

“以你的健康程度,这一剂的‘恶意之血’应该会在五到七天内发作。”

伊戈尔俯下身来,用手将尤金额前的头发向后梳开。

“去一个暂时看不到战火的地方,享受这世界崩塌前最后的景色吧。如果你有家人和爱人的话,好好珍惜和他们最后的时间。”

白发的男人直起腰来。

“……我们从最开始的开始,就选错道路了。”

他最后看了尤金一眼,然后一步一步迈向了刑讯室的门外。

作者有话要说:

;w;我是真的很喜欢写剧情线……

铺了八十章了,这么一下子起底我是觉得很开心啦,希望你们也能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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