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人为尤金的右手臂做了包扎,然后将他解了绑。夏日的阳光从刑讯室外透进来,这是再好不过的天气,让刚刚发生的一切看起来仿佛不真实的噩梦。
尤金站起来走向室外。在他的眼前,伊戈尔所乘的飞行器拔地而起,不知道将驶往何方。
尤金低头看了看自己还残留着细微针孔的肘弯,一步步向外走了出去。随着身后的建筑越来越远,他迈出步伐的频率也越来越快,直至飞奔起来。再次停下脚步时,他平静的表情早已出现裂痕,此时牙关咬得死紧,侧脸凸出了一条平直的竖线。
太阳穴处的青筋跳得生疼,在出离的愤怒中,尤金从身后掏出了一直没有被伊戈尔搜走的终端。
“给我转接将军,给我现在就转接将军!!”他朝着自己的终端怒吼着。
瞬间接起通话的约书亚只迟疑了一秒,就忠实地将自己的终端了递了出去。这两人此时必定是在一起,尤金这才得以在数秒后便听到了熟悉的女声。
“帕尔默。”他的老师叫他的名字。
“将军,将军……”耳边是对方一如往常的声音,他的喉头却在突然间哽住了。尤金在自己的脸上胡乱地抹了一把,然后一五一十的,以最快的语速清楚地复述了伊戈尔向他说明的内情。
“阻止他们,将军,求求你……不能让他们这么下去……”他难以解释自己此时所体会到的绝望与无助——通过这一方无甚重量的终端,他正在为那些对未来一无所知的,以千万计数的民众乞求着:“我们只能靠你了,将军,做些什么……”
听筒那头是极其短暂的沉默,然后尤金听到女将的声音拉远了一些,然后对着身边的人低声说了一句:“……你都记下来了吗,罗斯柴尔德?”
约书亚毫无动摇地回应着:“是的,将军。”
尤金的头脑有一瞬的空白。没有想到事到如今,那个一无所知,仅仅身为亲卫的约书亚都要被卷入战火和遗产里来。女将身周一定是到了无人可用,又走投无路的境地。但是那又怎样呢?就算这样,她依旧没有放弃,她还在努力。
眼泪毫无预兆地从尤金的眼睛里滚落,他皱着眉,用压低了的声音,艰难地说出了自己最后的请求:“请你为了联盟的民众战斗到最后吧,将军。”
……这是他能够相信的,唯一的希望。
他的老师从军二十余载,是矿区和平民的骄傲,是高洁不屈的联盟之矛。然而她也是在巨峰之巅孤独死守的唯一一人,秉持着这那一点最微弱不过的正义之火,与盘根交错的腐败与官僚苦苦对抗挣扎。
伊戈尔放弃了她,因为她的所谓无能和弱小。然而不该是这样的,尤金想。这样的星火愈加渺小,你便更应化为饲身于星火的干柴,相信它,驰援它,让它在漫长的黑夜中划出耀眼的光亮,纵然在最后仅仅是燃尽成一道没有残余的烟灰。
因为它是好的。因为它是没有灯火的弱者,所能仰仗的最后一点光明。
“谢谢你,帕尔默。”诺尔斯的声音平静而醇厚,却掷地有声地在尤金地耳边响彻着。“我会尽我所能。”
载人舰离地的声音自终端那头此起彼伏地响起来,尤金旋即听到了巨舰“女武神”熟悉的引擎声。
……他的老师此时必定将要出征。
“帕尔默,我仅剩最后一个请求。”
“任何事。”
“如果联盟的民众需要你,你是否仍旧愿意为了他们战斗?”
诺尔斯与他一样,将重音从“联盟”之上移了开,而是加在了“民众”二字之上。
“……我愿意。”
这样的句子先于思考,已经脱口而出。
鲜血破开胸膛,逝者的身躯坠往地上。尤金的黑衣被浸润出了红色的底色,他隔着宽阔的,似乎没有尽头的星河,对着他曾经的上官,向他曾经宣誓要保卫的人与土地,再次献上了忠诚。
……
近一个小时后。
隔着十数米的距离,血人一般的尤金和肖对望着。生化人的手上尽是红色,却没有了刹那的尸体。
尤金正在赶往军港的路上,却没想到会在半路上便撞上肖。如果肖不在这里,这是否意味着祭典城的屠杀已经落下了帷幕?
——死了多少人?又或者说,活了多少人?
一种重重的无力感从脚底爬上来。他踉跄着朝肖走过去,之前的眼泪和血水混在一起,让他的脸成了一副涂花了的画。肖也一步步地向着他走来,是到了近前尤金才发现,肖的状态看上去并不正常。
生化人的脸上没有表情,嘴唇紧闭着,像是被谁掐着喉咙。
肖像是出了什么故障,想要开口,却又无法开口。
在尤金试图厘清肖的异状时,对方苍白的手在颤抖中抬了起来,缓慢地捧起了他的脸庞。柔软的长发遮罩在尤金的脸侧,是肖低头抵上了他的额头。此时的肖仿佛正忍受着剧痛,在不稳的呼吸声下,尤金听见了对方紧闭的嘴唇背后,牙列互相碾磨的声音。
在剧烈的颤抖中,生化人的嘴唇近乎艰难地靠近了尤金的唇边——肖来来回回地,近乎僵硬地轻吻着爱人的脸,眼睛却未曾阖上片刻。
近乎执拗地,他仔细地看着他的人类,就算这样的动作似乎在一点一滴的加深着他的痛楚,就算眼前的景象似乎在一片一片剥离他对于将来所有的想象。
“尤,金……”
在几个努力放缓的呼吸过后,仅有两个音节的名字从咬紧的牙关里挤了出来,声音却早已走了形。
“我杀了他……我会杀了他……”
这样的句子混合着哽咽,最终冲破了生化人喉间的防线。捧着尤金脸庞的手颤抖着移开了,慢慢地回到了肖的身侧,然后死死地捏成了拳。
——以两人身处的位置为圆心,无声无形的震波在瞬间蔓延出去,范围内被波及的电子设备尽数地出现了僵死的故障,在数秒之后才渐渐地复了原。然而此时面对面相望着两个人,却对这样的变化浑然不觉。
肖忍耐着身体里可怕的施暴欲,所压抑下来的冲动却正从内将他吞噬着。过去的记忆支离破碎地泛上来,被火光吞噬的城市几乎要和他现在所站之处重叠。在他险些让渡理智时,他却听到了尤金说:“出了什么事?”
……这是他多么熟悉的,多么温柔的声音啊。
生化人在尤金的面前颓然地跪了下来,仿佛崩塌的塑像。半晌,他的手伸出去,轻轻地,眷恋地,拉起了尤金的手。
在尤金诧异的眼神中,眼泪无声无息地自生化人的脸上迅速滑落,肖露出了一个无比僵硬,也无比令人心碎的笑容。
“那个守门人……我杀了他,好吗?尤金。我会杀了他。”肖喃喃道,痴迷地捧起了尤金的手,侧过头,放在唇边反复地吻着:“不是现在,我现在就在你身边。我哪也不去,我陪在你身边……”
肖明明还蹙着眉,却试着在恋人的面前露出温柔的神情。眼泪从他的左眼流过右眼去,划过他轮廓分明的脸颊,淌进了尤金的指间和掌心。
“……你监听了我的终端?”尤金终于模糊地理解了肖古怪的由来,“你听到了‘恶意之血’的事?”
肖并不说话。他只是看着尤金,然后颈间苍白的肤色一点一点地涨成了通红。他下意识地屏住了自己的呼吸,是因为这样的动作也会让他觉得疼。
——他好不容易才得到的东西。他唯一拥有的东西。他最珍视的,比性命还要重要的东西。
——他心爱的,心爱的尤金。
在没有出口的时间里,他畅想过如何和他的人类相依着度过今后并不足够的六十年。然而命运嘲讽地将这个时限短缩为了几千分之一的数天,这让他在巨大的愤怒中,万分想要抹消眼前所见的一切。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保持着冷静,在将刹那的尸体悄悄搬上舰船后,一步一步循着尤金的坐标找了过来。然而满腔的怒火却在见到尤金后尽数变作了毫无意义的泪水——巨大的情绪吞没了他,让他变成了他自己都不认识的一个人。
他的胸腹变得如此脆弱柔软,几乎可以被尤金望向他的眼神捅穿。他想看着他的人类,吻着对方的嘴唇,不想将他们的仅剩的时间浪费在憎恶上,不甘的心情却根本不放过他。
——太短了。时间太短了。如果他能把自己的性命分出一半,甚至全部就好了。但是他什么都做不到,他只是一具无用的,并非活物的机械而已。
生化人失去了所有的冷静自持,像神祗自神坛上重重坠落下,沾染上了人世间最最难看的灰尘。肖跪在尤金的面前,在长久的,不曾眨眼的凝视之后,终于慢慢地,慢慢地,抬手覆上了自己的眼睛。
——别留下我一个人。
他抬起头,喉结滚动一下,仿佛吞咽下了一个人一生中能品尝到的所有苦楚。
……
“……我不会死的。”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肖听到尤金这么说。在现在的语境下,那是一个多么残忍又可怕的动词,让他几乎都要瑟缩起来。
“我没有在说谎。”尤金的声音里带着鼻音,竟然在这样的境况下流露出了一些微弱的笑意。肖移开遮罩在眼睛上的手,尤金正跪在他面前,眼睛有些红了,但唇边果真带着笑。
“遗产对我是无效的。”
尤金说。
“这就是我许愿时得到的能力。”
……肖的眼睛倏地微张了,些许的泪滴缀在他浅金色的眼睫上。
“我不是说了吗?我得到的能力是专门应对这种情况的。”尤金的声音很低,笑容里带着显见的疲惫,和某些过了期的,无言的酸楚。
……
——“我希望6号能够幸福平安的活下去。”
这是他在十二年前所许下的愿望。金属的眼睛在他面前睁开再阖上,先驱者的研究员却在此后告诉他,他的许愿失败了。
测定能力和代价的遗产无法检测出他身上的变化,他浑浑噩噩地回到了6号的身边,对于真正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天真的遗产”实际上满足了他的愿望,也给了他能够保障6号安全的能力——所有施予到他自身的遗产影响会自动失效,他也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让他人身上的遗产影响短暂地移除或回溯;也正因如此,测定能力的遗产在他身上全不起效。
而他毫无自知地攥着这样的能力,眼睁睁地看着6号死在了自己的眼前。是在退役时,先驱者想要用遗产“开颅者”洗去他的记忆却失败时,他才终于开始对自己的能力一知半解。
……这是多么残忍又可笑的一件事。
如果再早一些知道的话,6号或许并不会死。如果他彼时让6号回溯到那具拥有着自愈能力的身体,他此时或许会牵着另一个人的手,正站在遥远的彼方,登上前往前线的舰船。
只是这样的想象已经没有了意义。当年仿佛对他嘲讽一般的能力,终于将他留在了自己所爱之人的身边。逆流的不是将死之人的鲜血,而是生化人为他流下的泪水。
“记得要替我保密。如果暴露出去的话,我大概下辈子都会被圈禁在哪里的实验室了吧。”尤金这么说着,声音有些哑,伸手拭去了肖脸上的泪痕。
肖依旧怔愣着。有一瞬间,他甚至以为这是尤金为了开解他而说出的善意谎言。然而尤金身上的气氛做不了假,在数秒后,他终于卸下了全身上下紧绷着的气力,让光亮逐渐地回到了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
他露出了仿佛劫后余生一般的笑容。
锐利的眼角在轻轻眯起后变得柔和起来,仅剩的泪水从这里坠往了地下。在转瞬之间,诅咒命运的话语被吞了回去,变成了对上苍微薄怜悯的感谢。苦痛和偏执最终爬回了生化人的胸膛,尤金熟悉的恋人重新回到了他的面前。
“……抱歉,让你担心了。”
尤金伸出手,和肖紧紧相拥。
心跳贴着心跳,体温熨烫着体温。尤金支撑着肖的体重,仿佛在支撑着一整个世界不至于陷落。在末日来临的这一秒,他们只有彼此,却也还有彼此。
未来会是怎样?尤金并不知道。他体会着自己的掌心下,肖突起的肩脊轮廓。有某个瞬间,他想要真的如倦鸟归巢,就此牵着肖的手,走向还未被战火沾染的远方。然而他刚刚给出的宣誓还回荡在耳边,一遍一遍地向他提醒着,他身后站着故人无法瞑目的亡灵,而面前立着无辜者含冤的尸骨。
他因此知道,自己永远无法遮住自己的眼睛,沉默地走进那个良夜。
……
“帕尔默的代号要叫什么?”
有人大声地起哄:“妈妈。因为他总是看顾我们所有人。”
十九岁的尤金毫不介意地耸耸肩:“我没意见,只要你们出任务的时候叫得出来就行。”
6号的声音从旁认真而突兀地插进来:“我不要这么叫你。那很奇怪。”
“反对无效!”“我的好妈妈,给我烤个樱桃派吧!”“行行好,我想要零用钱!”
——那是他们进入军校的第一年。他和他守门人的队员一人未缺,坐在宽敞的教室里,嘻笑着为彼此决定要刻在军牌上的代号。这样的玩闹结束于女将的出现,她自众人身后现身,很自然地接了一句:“我劝你仔细想想,比起叫妈妈,不如叫TheGuardian。”
尤金转过头看着她。
“这可以指你是这群傻子的监护人,也可以指你是队伍的守护者。”三十多岁的帕特丽夏诺尔斯这么解释着,让尤金很快便欣然地接受了这个提议。
……是在和女将一起走出教室时,走在他身前的老师才又一次向他提起:“在生养我的村子里,这曾是我的外号。”
他的老师没有回头,尤金对着她的背影,意外地挑了挑眉。
“作为独一人的守卫,你要成为最先头的保障,”女将的话语一字一顿,“和最后的防线。”
……
联盟历719年9月15日,血色联合撒格朗于火灵节当日,于其主城及首都星,对参加祭典的本国平民和联盟游客进行了无差别屠/杀。经预估,在此次暴/行中丧生的受害者人数在70至130万。其中,仅有夏塔斯一城泄露出当日暴/行的影像,并勘录幸存者口证。
9月16日,血色联合撒格朗对星际联盟维尔多昂发动闪电战。位于联盟冗防一线卫城星首当其冲,边境驻军在全数集结前即被敌军击穿。邻卫冥城星总督携亲卫及志愿军驰援卫城星,舰队于中途被伏击,总督本人及舰上军士全员牺牲。
同一日,卫城星首都城市新雅典,冥城星首都城市厄珥加陷落。撒格朗特种机甲队“血狮子”在降落后,以变异后的肉身进行屠城,并在此后对两城使用了对地武器。两地合计,联盟平民仅死亡人数便逾250万。
9月17日,撒格朗跨越矿区,自联盟冗防线向中枢方向移动。其主力舰队沿途攻击矿星区各星球的生命支援系统,大气稳定系统,导致受袭星球失序,多地爆发小规模暴/乱。
联盟间中枢区守备直面撒格朗主力舰队,不敌,残留军力向中枢撤离。“血狮子”机甲队再次于多地登陆,各星球组织反击,其中多地守卫战失败,伤亡人数攀升至逾600万。
9月18日,联盟五星上将帕特丽夏·诺尔斯亲乘“女武神号”,携麾下过千舰自中枢驰援。该舰队于瓦尔基里星区迎击撒格朗主力舰队,并于此役歼灭撒格朗主舰队近七成军力。撒格朗主舰“许珀里翁号”被“女武神号”击坠,舰上中将赫德克斯当场死亡。
主将身亡后,撒格朗残余军力收缩撤退,诺尔斯将军未准许追击。在驰援最近的受袭星球时,诺尔斯将军所乘的“女武神号”被集结后的一队“血狮子”机甲偷袭。因该小队拥有远超联盟武器精度的机动力和炮火回避率,“女武神号”被该小队强行登舰占领,舰上八成军士随即被撒格朗屠/戮。幸存者或被俘虏,或被派回向中枢回报。
女将本人生死不明,下落不明。
联盟残存军力原意自力组织反击,被五星上将罗本·季耶夫下令回撤至中枢。
根据特别战时法,女将个人留存于犀牛湾的黑匣子在此后被公开。据女将意愿,其名下政务由亲卫队长,约书亚·罗斯柴尔德代管,军权则全权交于原守门人第四中队中队长,西格蒙德·阿尔宁,授中将军衔。
……
——你要成为最先头的保障,和最后的防线。
他从未知道那日恩师发话时的心情,直至今日。
作者有话要说:
……连着写大场面和揭秘,我真的写得很开心。
TheGuardian里的是“The”是特指,所以尤金真的是联盟最后的守卫了。
尤金的本名是SigmundArning.Sigmund的语义是“Protioh肉ghvictory”,以胜利守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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