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空旷的房间里,一切都以无机质的白色作为基底。难以判别材质的巨大圆桌两边,隔着整整十米,两个男人在互相对峙着。在他们身后,是从空中下瞰,科尔诺瓦异常沉默且死气沉沉的全景。

“……我恳请您说明,过去三天内仅仅向中枢外派出小股军力支援的理由。”有着金色眼睛的年轻男人先开了口,冷硬的表情和语气却和温和的辞令脱了节。

在他对面,瘦削高大的年长者向椅背靠去,微微抬了抬下巴。他黝黑且劲瘦的右手缓缓曲起,在桌上轻轻地敲了敲:“撒格朗已经决定回避太空战场的正面冲突,再派遣巨舰出去,也只能落得和女武神号一样被俘的下场。你难道是想给敌方送火力吗?”

“那您来回指派数百单位的中小舰队去送死就是可取的吗?”年轻男人的声音依旧冷静,眼睛却微微地眯起了一些:“诺尔斯将军能以百分之十五的折损率歼灭对方六成以上的兵力,但是因为您的决策,我方损耗在毫无歼敌进展的情况下攀升到了百分之四十。我需要提醒您,死去的这些人都是诺尔斯将军手下的兵士吗?”

“那也许你应该回来得更早一些,而不是将自己的问题归咎于他人身上。”上将季耶夫直视着那名为西格蒙德的年轻人,语速缓和,毫无感情:“就算是诺尔斯,在那一战里对血狮子的歼灭率也不足百分之十。战场不是小孩子过家家,比起毫无意义地聒噪,你为何不动动脑子,找出对抗这群怪物的方法?”

面对着满含嘲讽的反问,尤金并没有露出失态的举动。在凝视了季耶夫片刻过后,他再次开了口:“……在走到这一步之前,我会首先选择不把那群怪物创造出来。”

“你想说什么?”季耶夫的眼睛微微圆睁了,眼神在瞬间变得出离危险。他黄绿色的眼睛对上了对方金色的虹膜,在这一刻,他们两人仿佛步入了死斗的猎豹与毒蛇。

尤金颌首压低了视线,却未曾移开眼神,神情毫不退缩:“将军不会对平民的死伤视而不见。”

他没有直接回答季耶夫的问题,而是留下了这样的句子,从桌前起了身。

“你会为你莽撞而低级的决定付出代价。”一道冷笑出现在了季耶夫棱角分明的脸上。

“我对我手下的兵力有直接处置权。”年轻的中将这么说着,没有展现出星点对背后二人的顾忌,转身拂衣离去。

宽敞的大门无声地移开再阖上。仅仅剩下两个人的指挥部里,穿着蓝色间金色将军制服的司松缓缓地转过头,看向了右手侧的季耶夫。

科宾·司松已经年过六旬,他的体态中等,乏善可陈的面容甚至称得上和善。此时他的脸上带着一贯无懈可击的微笑,对着自己多年的老友开了口。

“……我没想到你竟然会把这个人的话当真,罗本。”司松的语调很柔和,身周散发出的却是警告的气息。

季耶夫没有扭头,仅仅将视线短暂地调转向司松的方向,再沉默地收了回来。

“我们并非没有料到事情会走到这一步。你根本没有理会这个人的任何必要。”司松继续道。

季耶夫依旧没有回答,相反调转了椅子的方向,看向了脚下科尔诺瓦灰白的轮廓。

在许久之后,他才终于说道:“……科宾,我老了。”

司松慢慢地收回了嘴角的笑容。他不知道季耶夫说这句话的内情,对方此时的语气却让他迅速地升起了警戒。他从事情/报工作的时间超过四十载,最敏感的便是关键时刻节外生枝的危险。

他什么都没有回应季耶夫。

……

尤金坐在自己的作战室里,单手支着下巴,正凝神思考着。

这间作战室处于女将的亲卫所中,却并非女将留下的房间。在见到诺尔斯的遗体之前,他决定原封不动地维持着老师留存下来的物件。

成为他亲卫队长的约书亚面带迟疑地敲响了他的门,打断了他的思绪。

“长官,”约书亚很难称尤金为将军,因为在他们心中,这一名号另有其人。“有人求见。”

尤金回过头看他。约书亚的表情有些不自然:“是乔纳森·罗斯柴尔德。”

长兄的名字在出口时依旧令约书亚尴尬。他知道这两人在过去有过过节,但是怎么也没想到,在尤金回来后,这个人所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乔纳森押了过来,在私人密谈之后,又放了出去。

仅仅过了半天,乔纳森满面憔悴地再次出现,竟然是要主动求见尤金。

约书亚看不懂尤金的打算,但是尤金已然开了口:“让他进来。”

……约书亚将人带进来,然后阖上了门。依旧穿着研究员白衣的乔纳森看起来十分忐忑不安,他额前的头发被汗濡湿了,手上捏着一个银色的金属箱子。

尤金将手伸出去,乔纳森急忙将箱子打开,递出了一沓印满了字的报告。

尤金快速地一页页扫过,一直在文件末尾,看到了结论处的“无任何异常”。他抬起头看着乔纳森,眼神仿佛要将乔纳森剜开:“这就是你最后的结论?”

“我以我的性命担保结果无误。”乔纳森的声音艰涩,却流露出了科学家在被质疑时不愿弯折的骄傲:“您给我的样本,没有和先驱者手下留存的任何遗产样本产生特殊的互动。”他吞咽了一下:“没有任一遗产……在面对这些样本时产生衰弱或失效。”

尤金死死地盯着他。

乔纳森忽然生出了一种没有由来的愤怒——他的兢兢业业地实验了十六个小时,一共测试了二十八种互动方式,甚至动用了二级的遗产,面前的这个人却似乎仍旧觉得他的结论不可信。他不服气地开口:“您可以参见实验报告的第四页,上面有具体的……”

“谢谢你,”尤金打断了他,“你的报告,我收下了。”

乔纳森想要指出实验方法所在的手僵在半空,只能慢慢地收了回来。尤金的脸上情绪晦暗不明,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白衣的研究员拿着他来时的箱子离开了。门再次打开合上,尤金凝神看着自己面前的一方桌案,胸膛无声地来回起伏几下,最终重重地一拳锤向了桌面。

他万分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摆在他面前的,是一个让人无法动作的僵局。

自撒格朗宣战至今,边境冗防区沦陷,矿区瘫痪,中枢外的间中枢地区有多地在被撒格朗登陆后,被迫陷入自卫反击战。而在女将一役之后,撒格朗全面回避在太空战场直面联盟军队,专攻于对地攻击。面对这样的情形,战区的陆地防卫部开始紧急迁徙居民至人防设施,但是因为时间仓促,死伤惨重。

自三天前起,撒格朗开始广泛地对以人防设施为首的建筑使用电磁脉冲及大当量武器。特异机甲队血狮子分散掩护着残余的主力舰队,开始多点同时进行轰炸攻击。而为了避免联盟巨舰被俘的状况重演,季耶夫和司松派出了多股轻中型舰队进行分头支援。然而这样的舰队在途中便会被集结的血狮子如蝗虫一般迅速吞食,随着战损逐步扩大,截止至一小时前的22日零点,撒格朗已经造成联盟逾四千六百万的伤亡。随着撒格朗攻击范围的铺开,非直接受灾地也开始被迫和中枢割裂。

尤金心知肚明,季耶夫的抵抗只不过是做做样子,顺便在他回来前借机消耗掉女将名下的军力。当他坐在这个人的面前,新仇旧恨一层层叠加,他恨不得将这个人就此手刃。

然而这样的恨意无法掩盖对方所提出的致命问题——经过恶意之血加成的血狮子机甲队不管在陆上还是太空都缺乏敌手,可怕的机动性和回避率让他们的存在几乎无解。因此尤金在回来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的血液和脊髓液样本送到了乔纳森的手边。

——如果自己从遗产那里获得的“无效化”能力可以被复制,那么这或许可以成为应对血狮子的武器,抑或求和的筹码。然而乔纳森的报告结果毫不留情地提醒他,从他体内抽取的样本,似乎在脱离他的“意志”或“本体”后,便变得和普通人的体/液毫无二致。

现在他又回到了最初的原点。

面对血狮子,如果要将对方歼灭,必须至少满足三个条件。

一,将对方分散的机甲队伍聚集起来

二,最大限度地减少对方的机动性,收缩逃逸途径三,出其不意的密集炮火覆盖

不论是哪一条都能被血狮子本身的特性完美化解……尤金闭着眼睛,死死地皱着眉。他的背脊深深地弯下去,脑袋几乎要埋到两膝之间,双手抬了起来,攥紧了自己的头发。

夜逐渐地深下去,在他的背后,没有了笙歌的科尔诺瓦笼罩在无声的光照下,在脆弱中依旧显得恬静。

——中枢的网坚不可摧,科尔诺瓦并不是一座真正为战争所苦的死城。如果他无所动作,这些处于绝对守备中的贵族,绝不会以身犯险,驰援他们在中枢外身为平民的同胞。

尤金的拳头越捏越紧。

……

“胜利的背后从来都是牺牲。”

女将看着他,以及他因为极尽懊悔,而在掌心中掐下的血痕。二十岁的他,刚刚第一次直面了手下队员的死亡。

“最好的守备,也仅仅是减少这种牺牲,而无法避免它。”

他的老师彼时对他这么说。

“所以在有选择的时候,我们永远不该选择斗争。而在没有选择的时候……”她顿了顿:“我们只能平衡最小的牺牲,和最快终结斗争的途径。”

……尤金缓缓松开了拽着头发的手,也同时睁开了眼睛。

……

三天后,9月25日。

间中枢地区,泰尼星首都城市,萨拉托萨地底某人防设施。

哈珀·尼尔森今年九岁。她的皮肤苍白,棕色的头发微微蜷曲着,现在正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角落里,望着惨白的应急灯下,自己身体投下的影子。她的父亲在高中教文法,母亲则是一名电力工程师。在十天前,他们一家三口住在市中心的高层公寓里,会越过满是绿植的窗口,望向几个街区外郁郁葱葱的公园。

在一周前,她从同一个窗口目睹了炮弹落下的瞬间。那次爆炸带走了她父亲的性命,而在三天前,她的母亲在协助地面抢修设备时被敌方的扫射击中,当场死亡。

哈珀大而略有凸出的眼睛望着青色的地面,脸上的表情漠然而早熟。她伸出手去,无声地和自己的影子互动了一会儿,然后发现了一些细小的异状。

在她指尖的方向,灰白色的尘土小幅度地颤动着,从地面上震起,再迅速地落下。仿佛落上的不是一体建筑的内面,而是敲击中的鼓面。

侧旁的广播仍然播放着与几天前毫无二致的内容——“我们是诺尔斯将军在陨落前打算驰援的关键阵地,我们必须继承她的遗愿,坚守至最后一秒。联盟的未来依旧……”

嘶啦。

广播声中突然传来了电流的噪声。本就安静的避难人群迅速地陷入死寂,看向了自己的头顶。

哈珀发现自己的影子边缘似乎模糊了起来。她抬起头,看到头顶上的那盏应急灯正在愈发剧烈地颤动着。

下一秒,似乎要撕裂耳膜的巨响落至耳边,震颤墙壁和地面的轰击传导下来,仿若巨型地震一般的震波将她瘦弱的身体抛掷于半空中。颠倒的视野里,白色的照明混乱地扑闪着,在数秒的黑暗过后,震荡终于停止,而再次亮起的,只有众人脚边极为昏暗的红色紧急灯。

哭号,尖叫和奔逃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压过了防卫所镇定民众的喊声。哈珀爬回她的角落,就着不祥的红光,看着她刚刚从嘴里咳到手上的液体。

粘稠又温热,在此时看上去近乎黑色。

她贴着墙坐着,看着面前偶尔闪过的,那些大人们踉跄着跑过的腿脚。

她就要死了,她想。

他们就要死了。

……

绿星科尔诺瓦,白塔战时特别指挥部。

“那个人自己冲出去了?”季耶夫的双目微张,右手不自觉地按往了桌上。

“是的,将军。”回报者的声音颤抖着:“他带走了巨舰‘掷矛者’,和一支轻型舰队。”

“他的主力明明还在三个军港待命……”季耶夫的神情有了细小的裂痕,按在桌上的手握城了拳。

“跟他走的舰员不是诺尔斯将军留下来的军士,而是……”回报者咬了咬牙,将后半句挤了出来:“紧急调用的守门人队伍。”

季耶夫的瞳孔微微收缩了。

——守门人的规模不比他手下的先驱者,因为原本就特殊的建制和高昂的殁亡率,现存的守门人总数,甚至不到六百人。

回报者没有等到他的回应,只能把接下来的内容出了口:“除此之外,阿尔宁将军还给您和司松将军留了口信……”

……

中枢外,距离泰尼星一次标准跃迁边际。

黑发金眸的男人站在“掷矛者号”的舰桥上,面对着眼前还看不见炮火和敌舰的平静星河。在他的身后,跟随着巨舰的数十艘轻型舰船仿佛黯淡的萤火,在跃迁后一一出现在这头巨兽的身后。它们忠实地亦步亦趋,却是最孱弱,最不堪一击的守卫。

男人缓缓地拿起了手中的通讯器,将自己的声音送往了和他共同作战的同僚耳边。

“……我真诚地感谢你们对我征召的回应。”

“作为守门人曾经的一员,我曾像你们一样,作为守秘者在暗处维持着无人知晓的秩序。”

“今天我们所面临的,是一场一定会出现牺牲的战役。”

“但最起码在今天,死去的守门人的姓名会被联盟历史铭记。你们这一次,将会在天光下战斗到底。”

“作为上官,我无法保全你们的性命,我只能保证你们的死亡拥有意义。”

“我代表联盟的民众,先行感谢你们的牺牲。”

“……敬礼。”

肃穆的寂静中,只有通讯器的尽头传来了些许衣料摩擦时的细簌声。目睹牺牲者和注定死去者抬起他们的手臂,为了已经决定的终局献上致礼。

……

“增援……增援来了!!”

在早已陷入混乱的人防所,忽然有人这么大喊起来。

“组织民众往地底深处转移!!”这样的声音因为过度用力而瞬间嘶哑了:“我们不能在增援降落前就陷落!!”

哈珀茫然地抬起头。她的耳朵已经被先前的巨响震得流血,她却竟然能听见这句话。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掷矛者号锐利的轮廓在跃迁后,出现在了撒格朗负责泰尼星空中守备的舰队眼前。这艘女将麾下仅次于女武神号的巨舰有着黑色的舰体,矛型的前身,前端倒钩般的边缘正闪烁着寒光。在它锐锋的下缘,是一排密密麻麻,已经开始充能的粒子炮。几乎在转瞬之间,在设计上以绝对攻击为先的掷矛者号便完成了充能,灿若流火的光束流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将眼前敌军的守备阵型撕裂出了一道口子。

然而这样的光束流仅仅是击坠了寥寥的几艘普通舰船,对方守备中的血狮子机甲早在开火时便如隐形一般瞬时消失散开。掷矛者号负责炮火的令官还想再开一炮,尤金已经通过通讯器宣布了指令:“全员准备,压上缺口。”

在尤金身侧,他的副官提醒他:“长官,这样下去,我们会和血狮子正面撞上……”

“让他们来!”决然的声音响彻了通讯器:“追击炮,听我的指示,攻击准备!”

撒格朗此时负责守备巡防的血狮子前锋有十二架,现在正变换着队形,以近乎闪现的模式,用难以理解的速度向掷矛者号靠近着。雷达上,这些机甲被刻录下来的即时坐标仿如无迹可循幽灵,在每一次刷新时诡谲地变换跳动。面对着这样的敌人,就算是训练有素,见惯了不可理解之物的守门人尉官,也依旧让背后的衣衫被汗水浸湿了。

无一人开口,每个人都在等待着他们上官的指令。

随着时间一秒一秒过去,血狮子前锋的坐标点出现在了巨舰近前。而在舰桥的彼方,掷矛者号舰员的视野里,已经出现了火红色机甲来回闪动的残影。这样的景象有种挑战智识的怪异感,不少人都在同一时刻感受到了生理性的恶心。然而对方似乎是想要复刻上一次俘虏女武神号的过程,比起试探着开火,仅仅是保持着高速向前移动,似乎在做着强行登舰的准备。

如果让他们现在上舰的话就彻底完了——在这一刻,这几乎是所有人脑海里的想法。冷汗从负责发炮的令官的额角慢慢坠下来,血狮子已经迫近了追击炮的最近射程,再靠近下去,对方只会进入攻击死角。

然而就算这样,令官也仅仅是死死地咬紧了嘴唇,没有提前按下按键。

就要达到那个极端临界值的时候,他的通讯器里蓦然穿来了指令:“就是现在,发射!!”

身体先于思考,他在完全听清指令前就做出了动作。这样的对策真的有效吗?并非瞬时武器的追击炮怎么可能追得上能躲过粒子炮的机甲?这样的疑问在令官的脑海里迅速地闪过,然而他很快就有了答案——那些仅剩下残影的机甲在他们眼前蓦然停滞,仿佛陷入了难以动作的胶质,竟然回到了普通机甲的正常移速。

射出的追击炮没有智能,不会理解这一幕是多么不可思议,只会忠实地将触碰到的机甲表面击穿。在掷矛者号众人的眼前,鲜红色的机甲如烟火一般一朵朵炸开,掀起的暴风被巨舰毫无动摇地承受下来。

“成功了,长官!!”激动的副官回过头去,难以抑制的神情却在看清了上官的脸孔时滞了滞。一道血线正从对方的嘴角蔓下来,然后在中途被拇指抹去了。他看着他那年轻的将军微微张了张嘴,将什么东西咽了下去,而对方一瞬闪过的齿间,早已经浸满了鲜血。

……尤金闭上嘴,用舌头舔走了嘴里残存的所有腥甜。他微微倾身,将一部分的体重放在了指挥台上。

“全体注意,准备下一次的攻击。”

他这么说着,没有理会副官投来的视线,仿佛自己身上什么都没有发生。

……

负责泰尼星攻防的撒格朗指挥官在此时陷入了混乱。

他们之前从未听闻过的联盟将军忽然显身,如同自/杀一般孤身闯入了他们的攻击圈。就算掷矛者号的火力输出再怎么强势,仅仅凭借这一艘巨舰就想上前,怎么看都像是天方夜谭。

然而这孤狼一般的巨舰三次击退了他们试图夺舰的血狮子队,就算每一次他压上的军力都要比上一次更多一些。这可是曾经在女武神号身上奏效过的战略……巨大的动摇让他心生畏惧,难道联盟真的有了抗衡血狮子机甲的秘密武器?

眼看着掷矛者号持续着压进,另一个冰冷的事实被扔在他的眼前——在血狮子不奏效的前提下,他现在的征召范围内,没有任何舰船能够阻挡掷矛者号霸道无匹的火力攻击。

这是对方进攻的号角吗?还是有什么陷阱在等着他们??

“撤退……”他将这个这个词低声喃喃一遍,最终劈手拿起了通讯器:“通知所有泰尼星范围内的军力,暂时回撤到外围守备圈!!同时请求血狮子集结支援,泰尼星发布一级警戒!!”

……

“将军,敌方撤兵了。”副官毫无意识自己对上官的称呼已经改变,他望向对方眼神中除却崇敬,还暗含着深深的忧虑。

对方麦色的手伸到他胸前的口袋处,将那里负责装饰的银色手帕抽了出来,捂在了自己的嘴上。数秒后,那只手将手帕牢牢地向内包好了,放进了制服的口袋。

他听到他的将军道:“……按原计划,登陆准备。”

……

那是极其怪异的一幅景象。

隔着能够击坠对方的距离,掷矛者号和他身后寥寥的轻型舰缓缓下降,而之前停泊于泰尼星地面的撒格朗舰船和机甲队迅速上升。尤金的剑眉死死地压在金色的眼眸之上,在两方交错的瞬间,他的眼神替代了炮火,投向了对方离开的方向。

“将军,已经和地面部队取得联系,敌方全数撤离,似乎没有留下后手。”

尤金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不要掉以轻心,随时警戒对方回撤。告知陆上着手恢复关键能源储备,抢修生命稳定系统。”

“至于下一步……”

“我们应该至少还有十个小时的时间。这十个小时……”尤金顿了顿:“让舰上的人自行决定,什么才是对他们而言最有意义的事情。”

已经得知作战内情的副官内心一沉,低声说了一声“是”。

……

那是哈珀在数天之后,第一次重新来到地面。

她被穿着银黑制服的人从坍塌了一半的人防所转移出来,将要移动到另一处更安全的防务设施接受救治。一片灰白的瓦砾和残垣之上,她早已看不到被灰尘遮罩的太阳,身周仅仅是被惨淡的白光笼罩着,双眼像是被致盲一般地生着疼。

——你要健康地活下去啊!

——你是个漂亮的小姑娘,以后会长成一个漂亮又能干的大姑娘。

——你很勇敢,不要害怕,知道吗?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抬着她的军士在笑着和她说着话,紧接着将她在路边放下,为她做着紧急的治疗。然而这些鼓励的话语在被耳朵里尖锐的蜂鸣声滤过之后,听起来仿佛是隔了很远很远。眼眶里噙着生理性的泪水,哈珀的视线茫然地越过了身边的军士,落在了除了废墟以外,几乎已经空无一物的身周。

远处漫天的灰白烟幕中,一个穿着银黑色制服的大人从庞大舰船的尾端走了出来。哈珀的身体因此畏惧地缩了缩——就算是隔着这样的距离,这个人萧杀的神情也依旧令她惧怕。他还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存在,一边向着自己的方向走了过来,一边和身侧的一个人凝神谈着话。

哈珀想要把自己的身体藏起来,因此下意识地拽了拽身侧军士的衣袖。被她拽着的是个有着漂亮波浪卷发的大姐姐,现在正用温暖的掌心,包覆着她满是灰尘和血迹的双手。

“将军,你吓到我们的小伤员了。”

女军士这么说着,对着她面前可怕的男人笑了笑。那个人似乎这才意识到了他们的存在,下意识地望向了哈珀的方向。

哈珀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然而在视线相对的瞬间,她诧异地发现,那个人的表情在瞬间的怔怔之后,变得有些不知所措。

她看着那个人抬起右手,在自己的下半脸按了按。对方再移开手的时候,变得温柔的眉眼和嘴角的弧度组合在一起,成为了一个带着些不好意思的微笑。

坚硬的防御碎裂于夏日温和的暖风。男人柔和的神情和记忆中的父亲相重叠,终于在这个瞬间,让哈珀放声大哭起来。这样的异状让她面前的几个人顿时手忙脚乱,她在混乱中抱住了那个安抚着她的大姐姐。

“我一直……一直都……很害怕……”

她不住地抽噎着。

“我以为你们,你们一定……不会来了……”

女孩被紧紧地抱着。她脸上的脏污被泪水消融,带着温热的暖意,转印在了抱着她的那个人的脸上。

哈珀想,她真的好怀念,好怀念这个可以留在谁怀里的感触呀。

……

十数个小时后。

“……将军,我们收到了血狮子在泰尼星周围集结的消息。”

尤金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从正坐着的一块残垣上起了身。“多少架?”

副官报了一个数字出来。这个数字之庞大,本应为对话中的两人蒙上一层阴影。然而相反,他们的眼睛正为了这个数字灼灼地发着光。

“按原计划,让负责行动的守门人开始登舰吧。”

是在这句话出口之后,尤金才发觉,自己的心脏正徐徐地沉往了胸腔底端。

……在通知放出去之后,不少穿着黑色间银色制服的守门人都开始往掷矛者号的尾部集结。这些人多在先前的时间里参与了受灾者的救治和设施的抢修,现在他们沾染了脏污的脸上泛着一种怪异的光,也多带着一种畅快且满足的笑容。

尤金拦下了即将上舰的其中一人。那是个有着漂亮波浪卷发,脸上似乎被灰白油彩画花了的女军士。

“卡特丽娜,你的决定没有变吗?”

他望着她。

姑娘停止了和身边人交谈的动作,笑着回看他:“完全没有,将军。”

她暖棕色的眼神很明亮,又补充了一句:“……我很荣幸。”

……

在地面防卫军满是忧虑的眼神里,孤独的掷矛者号又一次缓缓升空。在这个瞬间,无人知晓它机体所投下的阴影,究竟是代表着坚实的庇护,还是又一次死亡的前奏。

这一回掷矛者号将要面对的,是血狮子队在泰尼星上空所铺设的,几乎密不透风的包围圈。敌方必定是对之前的线报重视到了极点,因此他们小心地变换着阵型,未曾在掷矛者号上升的过程中贸然上前攻击。

待到掷矛者号上升到了和血狮子队齐平的高度,两方隔着并不遥远的距离互相对望,对峙了足足有数分钟。这样的平衡在掷矛者号开始预热粒子炮的瞬间被打破,在仿佛死寂一般的慢动作中,光束划破长夜,而血红色的机甲群在瞬间散开,如同疯狂的虫群,将掷矛者号转瞬覆盖吞没。

红色机甲铺于掷矛者号黑色的表面,仿佛巨兽被啮咬后渗出鲜血的皮肉。看上去无坚不摧的防御被这些非人的异物持续不断地攻击着,啃咬着,随着时间一点过去,最终要露出致命的软腹。随着第一批血狮子机甲队的队员强行登舰,掷矛者号被俘虏的结局似乎就在眼前。

然而在登舰的血狮子队员脱离机甲露出獠牙时,他们疑惑地发现,这艘明明能承载数千人的舰船上,安静得有些不自然。

恶意之血并未加强这群人形怪物的智商,他们将遭遇到的所有反抗力量一股股啃食干净,直直地向着舰桥而去。

在那里,隔着一道单薄的屏障,仅有数人的守门人小队和他们遥遥相望。在怪物们前扑的瞬间,其中一人开了口:“卡特丽娜,动手吧。”

闻言,那人身旁高挑漂亮的姑娘扬了扬下巴。她的脸上还残留着胡乱的哭痕和血污,是因为有一个孩子曾经靠在她的肩头,因为她的到来,而最终安心地放声大哭。

在最后的时间里,她紧紧地,紧紧地抱着她。

姑娘吸了吸鼻子,对着面前的怪物们露出一个恣意的笑容来。

“……吃屎去吧。”

她按下了手中的按键。

……

炫目的光线从掷矛者号的中心迸发出来,从包覆着它的血狮子机甲之下戳出了无数个光的孔洞。这样的光芒最终羽化成了巨大的爆炸,然后仿佛在太空中触碰到了传递的介质,飞速地传播扩散开来,将最靠近掷矛者号的那部分血狮子机甲吞噬殆尽。

掷矛者号最终没有落入敌人的手里,而是固执地拽着它的敌人,一起向星群之下坠落。

在泰尼星的陆地上,尤金用颤抖中的手,慢慢地覆上了自己的脸。

——本杰明“魔术师”班纳,能力“集体致幻”。

——卡特丽娜“蓝闪蝶”加西亚,能力“涟漪效应”。

……及用作幻觉基础及诱饵的守门人共一百一十三人。

他亲手杀死了这群人。

尤金捏紧了自己的右手腕。

但这是有意义的,他对自己默念着。

这些人的死……是有意义的。

在往复的呼吸之后,他将自己的手猛然移下,然后死死地,再次看向了天边。

——在血狮子和掷矛者号战斗时的方位背面,出现了一条密密麻麻,由中大型舰船组成的,铺满了视野的铁臂防线。

这才是他们牺牲的目的所在。

血狮子将间中枢地区割裂得太过分散,导致联盟根本无法有系统地构建防御。而在他们先前的奇袭之后,泰尼星的指挥官果真为了保险起见,将分散开的血狮子队聚集在了一处。

而他先前递给季耶夫和司松的传信总算有了回报,前者的舰队精于防备,后者的军力善于索敌迂回,这两人集结了自己留在军港的主力,在血狮子离开的第一时间,在这些地界用绝对的兵力铺开了一条重火力防御带。

此一战后,间中枢区域一划为二,联盟终于占据了一半地界的主动权,将守备范围直接从中枢推了过来。

还残存的血狮子大军见状终于回撤,而他脚下的这一片土地,此时终于可以被称之为安全。

——开战第9天,血狮子的攻击范围头一次得到遏制。

在激动的欢声中,尤金哑声道:“撤退。”

他登上了来时那支不起眼的轻型舰队中的其中一架,在与众人格格不入的沉默中,飞向了大军的方向。

……

科尔诺瓦,战时特别指挥部。

尤金的脸色极度苍白,在圆桌前重重坐下。

在他的面前,司松不见踪影,只有季耶夫嘲讽似地看着他:“很出色的手腕,阿尔宁……将军。”

尤金看着他,已经没有了和他计较的心情。不论他如何憎恨季耶夫,如果没有这个人今天迅速的反应,防线的铺设不可能成功。

在半晌的沉默后,尤金开了口:“……我们需要把间中枢剩下的那一半收回来。”

季耶夫缓慢地对他摊开了一只手:“如果你能复制今天的胜利的话,那么请便。”

尤金的眼神一片死寂:“我们没有办法对付集结起来的血狮子,今天的战役也没法复刻。”

又是长久的沉默。这回打破沉默的人是季耶夫——他缓缓地转了转手腕,看向了窗外:“就算没有动作,再有三个月,一切也就结束了。你已经做到了诺尔斯期待你做的事情。”

尤金闻言抬了眼,等待着季耶夫给他一个解释。老人徐徐地吸了一口气,继续道:“……诺尔斯在出征前告知了我和司松血狮子的内情。先驱者已经做过实验,就算是这种结合了别的遗产性状的恶意之血,不管服用者的能力上限达到什么程度,也一定会在发作的三个月后自动死亡。”

……换句话说,现在就算什么都不做,战争也会在三个月后自动结束。

不怪季耶夫一直这么沉得住气。

尤金左右转了转头。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在他面前,季耶夫似乎要比传闻中要更坦城,更好说话一些。这又是为了什么的伪装?他想不明白。不过能说出这样的内容,说明季耶夫也懒得在他面前装做和恶意之血无关了。

有什么东西在尤金的侧胯硌着,他微微调整了坐姿,随手将口袋里的东西掏了出来。那时一块浸满了鲜血又团成一团的手帕,现在表面早已干涸,在被置于桌上时发出了微的响声。

季耶夫回过头来,看到此景,表情细微地变了变。尤金没有在意对方这样的反应,仅仅是开口问了一句:“你知道这三个月里要死多少人吗?”

季耶夫的视线从手帕上移开,毫无感情地报了一个数字出来。这个数字如此庞大,他的语气却仿佛谈及某种可以轻易负担的牺牲。

“这还是最坏的情况。”季耶夫缓缓道:“……光绿星就有四十亿的民众,这是可以接受程度的战损。”

尤金面无表情地对着他,视线的焦点却出了微的差错,落在了季耶夫的身后。

“等到三个月后进行反击的时候,所有联盟民众都会记得他们为了统一做出的牺牲。”这样的句子成了老人的结语,尤金在他说完之后,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是觉得滑稽的那种笑容。

尤金想起了季耶夫的背景。

——身为联盟权力顶层的男人,无父无母,妻子早逝,二子一女皆承衣钵,却偏偏在壮年时一一因意外离世。

“将军,我原以为以您的经历,你会更加明白,死去的人并非一个单薄的数字。”他将视线重新聚焦在季耶夫的脸上,眼神平静:“他们是其他人的父母,儿女,恋人。被您……”他的诉说停了停,像是在斟酌着词语,却依旧选择了最开始浮现的词句:“……被您杀死的每一个人,都曾经努力地想要活下来。”

透过季耶夫满是风霜的脸孔,尤金看见了6号微笑的脸。七年之前,离开的是一个人,带走的却是两个人的灵魂。

……这种痛苦季耶夫本应品尝过数遍,这个人却好像从未知晓过。

有一瞬间,季耶夫看上去几乎就要驳斥他的措辞。然而到了最后,老人仅仅是开口说:“然而就如先前所说,我们依旧没有有效对抗血狮子的手段。”

尤金一时没有开口。

他不会反驳这一点,但是他同时也清楚明白,不管是对抗血狮子,抑或是无所为的等待,都并非终结战争的唯一手段。

他不愿做的那个选择盘旋在心头掌心,将他从内至外,腐蚀得遍体鳞伤。

那个选择叫做“以杀止杀”。

——撒格朗的军力从未着重于防守,就算是血狮子,唯一的防御手段也仅仅在于回避。当血狮子在前线拉扯时,他们其实有着穿透对方的阵线,直接攻击对方大本营的选项。如果对敌人后方造成的伤害足够惨重,这部分的压力势必吸引血狮子的回防。根据造成损害的大小,他们或许可以强迫撒格朗提前投降,最不济也能大大地铺展开守备的范围。

这样的选项不在他人的选择范围之内,是因为没人能够保证自己能够突破血狮子的封锁,甚至在那之后驶过边境,将火力直接输送到后方的中心。女武神号的被俘依旧触目惊心,没有人胆敢说自己的智识武力要胜过那位传说中的将军。

但是尤金知道自己可以做得到。现在阻止他的不是能力,而是他胸膛里的那一颗良心。

他在谷仓星的蓝天下度过了太过美好的一段时间,在那里,他见过许许多多与他无异的温和笑脸。那些无辜的人又做错了什么呢?上/位者的争斗将他们毫无反抗地裹挟进来,他至今不知道,那些空空的墓穴是否已经放好了棺椁,来迎接迷途的灵魂回到故乡。

——从始至终,那都只是想要好好活下去的,最手无寸铁,最普通的一群人。

尤金缓缓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然而现在坐在白塔里的,不是名为帕尔默的技师,而是名为阿尔宁的将军。他的职责和誓言沉沉地将他压着,逼着他在以杀止杀和静观平民死亡之间做着选择。

……他别无选择。

事到如今,他是不是反而该庆幸自己将成为这件事的施行者?因为不管从何处看来,他都如此适合——他是未知的底牌,是前爪沾血却未被击坠的孤狼。他亲手在撒格朗的背后划上了耻辱的疤痕,对于血狮子来说,是最咬牙切齿,也最诱/人的饵食。他甚至可以自己做出选择,将矛头着重对准军方的基地和支持军方的贵族,而不是最底层的民众。然后在最后的最后,他会在被截断后路时拖着尽可能多的敌人,痛快地同归于尽。

——在这条有去无回的路上,只有他有能力,只有他有意愿。

在尤金眼前,一闪而过的是夏塔斯城里的祭典,死在他怀里的青年。无边的星河,以及爆炸中丧生的他的队员——如果他必须造成更多无辜者死亡,那么以自己的性命偿还,听上去也还算公平。

七年前他已选择过的结局姗姗来迟,他本应对着逝者和将逝者说一句“原谅我”,然后坦然奔赴那必然的结局即可。

他原本原本,不该有任何迟疑的。

……

——“他不能再看到人死了。”

被他刻意压在脑后心底的身影忽然浮现在了他的眼前。高大的生化人背对着他,拖着一条不能动作的左手,疲惫地倚在了金属门的旁边。而他听到这样的句子,忽然明白一个人开始软弱,并不是因为自己孤立无援,而是因为有别的人发现了他的弱点。

……他和七年前不同了。

有一个人爱着他。有一个人将他小心地保护着。有一个人视他的愿望为自己的愿望。有一个人,曾让他真真切切实实在在地,对于未来即将展开的每一天,都抱有希冀和幻想。

这个人被他抛下了。

这个人还在等着他。

……

“我先离开一下。”

在突然的语句中,尤金迅速地起身,近乎狼狈地逃离了白塔。

……

是夜。

约书亚站在厚重的大门之前,在踟蹰了半响之后,终于推开了门。他的脚步陷入厚重的地毯,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昏暗的房间里仅仅开了一盏落地灯,洒下的光亮映照出了四处涌动弥漫的烟雾。黑发的男人坐在灯下的扶手椅上,下巴上是泛青的胡茬,指间夹着一根就要燃到尽头的烟。男人那双金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也不像是拥有焦点。

长长的一截烟灰到了烟尾能承载的界限,先是落往了指节,又从那里滑往了地上。在一地的烟头之中,这星点的烟灰看起来并不算什么。

约书亚蹙着眉抿了抿嘴唇,最后开口叫出的,还是他最熟悉的那个名字。

“……尤金。”

这样的称呼终于让尤金回过神来。他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略微挺直了背脊,从身侧拿出了一本破旧的硬皮书,朝约书亚的方向递了过去。

约书亚一步步走过来,然后用双手将那本书接了过来。看着封面上的字样,这似乎是什么人的诗集。

在约书亚开口前,尤金已然望向了他,向他交代了一个位于撒格朗的地点,然后请他转述一句话。

在听到那句话的同时,约书亚的眼睛圆睁了:“你难道要……”

坐在扶手椅上的尤金看起来出奇的平静。

“我是个很胆怯的人。”

他听到尤金这么说。

“……这句话,我从来没有直接和他说过,现在想想,果真还是太晚了。”

一个约书亚曾经见过的笑容回到了尤金的脸上。

“请你跟他道歉,这句话最后不是出自我本人,但却是我的真心。”

在一个深深的呼吸之后,尤金继续道:“我需要做的决定,对得我自己,也对得起别人。但我唯独对不起他。”

金眸的男人忽然抬手,用拇指的指背抹了一下眼睛,笑得有些自嘲:“……好久没抽烟了,熏眼睛。”

……约书亚的心脏蜷成一团,他却什么都没有说。

因为他心智肚明,现在在他眼前的,不仅仅是他的朋友,更是联盟的将军。所有人走到了这一步都要付出代价。妄图干涉和阻止,仅仅是对这些人的不尊重。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他最终只能回应一句:“他……一定会理解你的。”

尤金有些诧异地抬眼看着他:“会说这种话,你也成熟了不少啊,约书亚。”

约书亚无言地站着。

在他眼前,尤金缓缓地摇了摇头,又一次露出了笑容:“他或许会理解,但他不会原谅我的。”

“……永远不会。”

约书亚原以为对方会露出苦涩的表情。但这一刻的尤金,看上去竟然很幸福。

作者有话要说:

拼了老命写出来的,终于终于写完这章了。

我非常非常喜欢尤金这个角色。我希望你们也一样。

等一个爱的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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