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而缱绻的一吻过去,尤金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们正处在被人严密监听监视的房间里——作为对三将表达“好意”的证据,肖勉为其难地没有对这些设备进行干涉。
一想到许许多多双眼睛正在看着他们,尤金的心下的感觉并非困窘,而是近似被挑衅的憎恶。他将双臂绕在肖的肩颈上,胯/部向前,上身微微后倾,被将军制服勾勒出的腰线贴向了肖的腰间。这是他极少做出的,柔软而诱/惑的姿势,此时却变成了宣示所有权和保护欲的宣言。他的头微微抬着,那双金色的眼睛像是凌厉的刀子,直直地射向了角落里监视仪的方位。
肖像是觉得他的反应很有趣,将手放在了尤金的肋下,低头蹭了蹭他的耳际:“……别太过了。我没法在这里碰你。”
尤金这才把眼神收回来,垂下眼低声道:“你既然来了,他们不会再放你走的。”
肖没有否认,仅仅在尤金的脸侧轻轻吻着:“不来的话,我就永远见不到你了。”
这样的话语没有任何迟疑,仿佛确信这就是将要发生的事实。尤金的身体僵了僵,最终放弃了向肖说谎的打算。他的手抓着肖的前襟,问他:“但是你又能做什么?太空战不比在陆上……”
肖笑了笑。那个笑容温柔而和煦,无论何时都让他觉得眷恋,尤金却在此时体会到了某种违和感。
——在以往,肖在发出笑声时,总会牵引起胸腔隐隐的震动,和人类毫无二致。然而现在替代那震动的,却是某种怪异的轰鸣。
尤金下意识地蹙了蹙眉,肖却在此时收紧了拥抱着他的手臂,看向了天花板处的某个方位。
“我下面要说的内容很重要,你们或许可以录下来。”
他的脸上还带着微笑,眼底的笑意却散去了,神情更像是碍于教养,被迫向监听的人屈尊做出解释。
“你们所说的‘网’并不是单纯的防御,而是一种武器。”
生化人提高了说话时的音量,一字一句都清楚明晰。
“……是只有我才能使用的武器。”
“按照你们的说法,我作为‘遗产’的特性和能力,就是控制‘网’的中枢。”
尤金抬起头看着肖,神情里带着诧异。肖察觉到怀中人的态度,低下头,声音不自觉地放低了一些:“至于其他的能力,都是为了完成这件事而附带的而已。”
——这是在刹那为他更换能源核之后,所复苏的那部分记忆告知他的。然而他依旧隐去了一部分的事实——为了达到控制“网”的目的,他的创造者给予了他太多的能力和自由,最终让他成了比“网”还有摧毁性的东西。只是他并不想让这群人升起更多的警戒,这些内容自然就没有了说的必要。
该做的说明已经做完了,肖看着尤金,露出了一个仿佛讨要奖励的微笑:“我知道你不喜欢战争,尤金。所以我想帮你结束它。”
然而比起回应肖此时的温情,尤金却将手放在了肖的心口。不再平滑的坚硬表面之下,是比以往都要炽热的温度。隔着这样的距离,尤金可以清楚地听到那里透露出的噪音。
“……那是什么声音?”
肖没有回答,仅仅是安静又温驯地看着他。尤金抬起手,一个接一个地解开了肖衬衫上的纽扣。
在看清了衬衫之下的景象时,他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曾经无数次靠向的,温暖又厚实的胸膛成了金属镌刻出的箱子。本该与人类胸膛相似的胸腔之内,此时镶嵌了无数颗大小不一的,正散发着幽幽光芒的蓝晶。交错的银白色金属仿佛肋骨,支撑连接着这些贵重的能源核。覆盖的金属网代替了皮肤,无数个疯狂转动的齿轮和叶片正为了这可怕的能源基站散着热。
这样的设计早已脱离了生化人原本的身体结构,只有一颗毫无用处,仅仅是在模仿人类心脏跳动的拳状金属保持了原状,依旧埋藏在胸口偏左的地方,被蓝晶的光芒映照得暗淡无光。
……尤金的双手蓦然垂下了。有什么东西堵死了他的咽喉,让他说不出一句话。
肖缓慢地除去了自己的衬衫。他的背上也被切割出了镂空的负责散热的条形网格,只有肩胛和肋下腹部的还保存着仿生的皮肤。他平静地看向了尤金,说道:“你说的没错,这本来就不是我该使用的躯壳。经过这么多改动,这具身体总算是到了能使用‘网’的地步。”
生化人用手轻轻地点指了一下还覆盖着皮肤的地方:“不过你看,你经常从前后抱我的位置,触感还是和以前一样。”
“所以你不准觉得我难看,尤金。”
这句话明明应该是一句强势的要求,肖的语气却带着笑。他一边说着,一边去牵尤金的手,仿佛发生在他身上的改变渺小得不值一提。
尤金看着他,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在一点一点出现裂痕。从他眼角落下的眼泪无声无息,流向他的下颚,再从那里坠往生化人的锁骨。湿润的痕迹缓慢地蔓延着,一直触及到了肖胸口金属的网格。这颗渺小的水珠最终陷落于肖心口的某处,在倏地一声之后,被悄悄地蒸发了。
尤金的嘴唇颤抖着张合,是无声的一句句“对不起”。
“你为什么要道歉?”肖怜爱地抚摸着爱人的头发,叹息一般地说:“你知道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他的人类将湿润的眼睛埋在他的颈窝。
肖极轻地喃喃道:“而且我答应了他,要好好照顾你的。”
尤金并没有听到这句话。
……
十数个小时前,和生命学会联通着的先驱者实验中心内。
乔纳森的表情混杂着恐惧和混乱,看着肖如若无人之境一般的行走于布下重重安保的建筑内。生化人似乎有要寻找的东西,此时径直走向了先驱者的数据中心。因为战乱,也因为此时已过午夜,这里并没有其他人。
“被发现的话,我会死的……”研究员抓着头发,手抖得厉害。
肖没有表情地回过头看了他一眼,最终没有理会这种言过其词的抱怨。他将自己的手放在角落里的一台机器上,硕大的投影屏瞬间亮起,密密麻麻的数据和报告窗口不断地跃动出来,刷新的速度远非人眼可以阅读顾及。
肖一边望着这样的屏幕,一边对乔纳森说道:“不用理会我。我想要知道,你一开始见到我的芯片的时候,是什么样的状态?”
乔纳森怔了怔,不知道肖为什么这么问,但还是把知道的内容照实说了。肖沉吟了一下,把他的话语和自己检索出来的情报一一比对了,又看似随意地补了几个问题。都结束之后,肖点了点头:“等我一下,然后我们出去吃些东西吧。”
乔纳森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你说什么?”
生化人露出了一个毫无破绽的微笑:“我有想拜托你做的事情……乔纳森。”他轻轻地侧了侧头:“既然是请求,我觉得有必要拉近一下我们之间的距离。”
腿软得厉害,知道自己没有拒绝余地的乔纳森撑着墙站着,几乎就要哭了。
像是终于收集到了需要的信息,肖面前的屏幕消隐下去。他们一前一后自来时的路走出去,然后在路过某个实验室时,肖停住了脚步。
……他听到了微小的声音。
那是他能听懂的句子,用的却不是人类的语言。
生化人望向声音的来处。那里放着几个硕大的液体培养皿,现在正笼罩在隐隐的红光之下,可以窥见的部分好似人的剪影。
“那是什么?”肖突然发问。
乔纳森反应了两秒,才回过神来:“啊,那是最近才被送过来的,被上级实验室放弃了的研究样本……”
肖已经径直走向了培养皿的方向。
在那里,他看到了一具浸在营养液里的,仅仅剩下头颅,脖颈,左上臂,和三分之一胸腔的残破身体。仿若尸体标本的男人闭着眼睛,黑发在营养液中缓缓地漂动,太阳穴的两旁接驳着散乱的线路。男人裸/露的心脏脱离了肋骨的保护,由连结的血管支撑着,在营养液中快速地干瘪,再迅速地充盈。这样的动作来回往复,仿佛完成了一次次心跳。
肖认得那张脸。
他走近了培养皿的透明罩子,视线高度和营养皿中的男人齐平。
——在下一秒,名为塞伊斯的,代号为6号的男人,朝他睁开了眼睛。
肖的身后,乔纳森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这可是已经被认定为“边界死亡”的样本,怎么会突然转醒?他忍不住向肖问出了口:“你对他做了些什么?”
肖没有回答。他还什么都没有做,但是他即将做些什么。
他要杀了这个人,他想。
比起这世间其他所有物事的总合,他面前的这双眼睛都更让他感觉到威胁。
——这个人不能活下去,尤金绝对不能知道这个人还活着。杀了他。这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这样的想法一遍遍重复着,肖诧异地发现,他竟然在这种没有理由觉得畏惧的场合里,变得异常不安起来。
苍白而修长的手伸向了培养皿的表面。只要将营养液自底部抽干,这具可悲的身体就会在数分钟内彻底消亡。就在肖正要动作的时候,他先前听到的声音开始变得愈发明显。
那声音源自接驳在一旁,记录这具身体脑电波的仪器。而他所听到的句子,让他有了一瞬间的迟疑。
“……这是怎样的研究样本?”肖没有回头,问身后的乔纳森。
被他问询的乔纳森有了一瞬的怔愣,却也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好奇肖问题的出发点。在回想了片刻之后,乔纳森略带结巴地回答道:“把这个样本运来的人说,他是个少见的Doublegifter……啊,就是接受了两次许愿的意思。”
“第一次许愿好像给了这个人自愈的能力,第二次的许愿却把他的能力和代价一起取走了。”
“上面最开始把他接过来的时候,这个人似乎已经受伤濒死了。但是在所有生命体征降到临界时,他的身体又会开始自愈,然后重新开始衰亡。针对他的研究也有好几年了,但是他的状态一直都是这样,总在生死的边缘来回挣扎……”
肖保持了沉默。在这个瞬间,他想到了尤金曾经为这个人许下的愿望。
——因为想要让6号“幸福且平安地活下去”,所以尤金获得了能够让遗产效果无效化的能力。
肖想,其实“天真的祝福”并没有骗人。在尤金的愿望实现时,他其实已经有了让6号重新获得感情的能力——只要使用回溯,6号就会回到许愿前和正常人无异的样子,而在其他的情况下,6号还会保有着那非人的自愈能力。
只是那时尤金不知道罢了,6号又在那之后重新许了愿。
虽然尤金没有说,但是肖明白,他的人类在长久的日夜里,总是反复后悔于自己没有用自己的能力救起这个人。只是现在看来,不论尤金当时怎么做,6号的“死亡”都是必然。因为经由“回溯”而解除了所有遗产影响的6号,依旧是一个无法承受致命伤的普通人。
这是注定失去的剧本,从中投注了那个遗产最大的恶意。肖知道自己决计不会把这样的真相告诉尤金,因为那只会反复提醒他的人类,他以为自己从来没有得到过的幸福,曾经就放在他的掌心。
这样扼腕的发展值得肖一声真诚的叹息,但是事到如今,能陪在尤金身边的,只能是他自己。
在肖的身后,乔纳森还在说着话:“……他们一直在记录这个人的脑电波,但是他的组织受损太严重了,谁也看不出什么。”
记录仪上的曲线来回交叠,毫无规律,让人无法从中判断出任何有效的信息。然而肖不需要判断这样的图案,他从仪器中所接收到的信息,是没有经过处理的声音,直接来自6号的意识。
——找到他。
——找到他。
——保护他。
——保护他。
在漫长的,无人知晓的年月里,这具游走于死亡的身体,一直在重复着这样的句子。
肖将手移到了6号眉心的位置,垂下眼默念道:
——再告诉我多一些他的事情。
6号微微地低了低头,肖还以为对方无力回应这样的要求,却在下一秒看到了尤金少年时微笑的侧脸。
良久,肖低声道:“我答应你。”
营养液中的男人缓缓闭上眼睛。同一时间,记录脑电波和心跳的仪器拉出来数条直线,那颗周而复始衰败复生的心脏停止了活动,塌陷成了一团干瘪的黑色组织。
乔纳森的声音带上了颤抖:“你……你杀了他……?”
肖觉得自己没有必要解释,却还是低低地说了一句:“他自己放弃了。”
……
白塔的隔离监控室里,肖就着紧抱着尤金的姿势,低声道:“你值得我们付出一切,尤金。”
尤金并没有追究这个人称代词究竟囊括了谁,只是用力地回抱着他。
“就算你会因此失去自由也一样吗?”
“我还没想那么多,尤金。”肖带开了一些距离,对着尤金微笑。他的眼神如同孩童般天真诚恳,是熟练的说谎者最常见的眼神:“我还以为等我做完了该做的事情,你会像以前一样把我从坏人的手里救出去,就像王子解救落难的公主那样。”
尤金心知肚明这只是最虚假的宽慰,却依旧忍不住做了这样的想象。他会带肖走,他想,等到这一切结束了,他一定会带着肖离开这个地方,再也不会回来。
“我……”想要开口的时候,肖吻住了他的嘴。
“不用担心我,尤金。”肖低声说:“我会没事的……我们会没事的。”
……
在肖的眼前,十八岁的尤金将磨损了的行囊扔往背上,转过身逆着光,向着“他”的方向伸出了手。
“一切都会没事的,6号。”少年露出了没有阴霾的笑容,身周是暖融的色彩,金色的眼神里盛满了希望:“我向你保证。”
彼时的少年对自己将要经历的苦难一无所知,对未来的一切充满向往。
作者有话要说:
之后应该会写两个和6号有关的番外,一个讲他为什么会经历两次许愿,一个是讲他在许愿后和死亡前,爱着尤金的7个小时。
肖在这里拿到了6号关于尤金的回忆。这就是他们两个人所有的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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