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后尤金也思考过,为什么肖会选择以那样的方式出现在白塔。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肖或许想堵死他其他的退路。
肖仿佛清楚地知道,如果有其他的选项,他一定不愿意牺牲肖的自由。因此生化人将他的选择权干脆利落地收走了,不会让他陷于私情和大义之间的取舍。
……这样的做法残忍又温柔,让他从心里憎恨,却同样无可奈何。
先驱者已经把肖“控制”在了白塔之内,试图为他做着评级,又试探着他的能力。尤金觉得这样的安排相当可笑滑稽,却依旧迫于程序,只能将肖留在对方的手里。
之前那种被剥夺的感觉又要泛上来,尤金抬起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他还有未尽的责任,不能现在就剥离自己的身份。在和卫兵一起回到亲卫所之后,约书亚告诉他,有人正在入口处候着他。
尤金着实不想再见什么访客,却在得知来人名字的时候怔了怔。十数分钟后,身材高挑曼妙的女人走进他的作战室,尤金看向对方:“……阿妮卡。”
他根本没有想过这个人会在此时出现在这里。
“你为什么……裂流号呢?”
阿妮卡穿着便服,在他身前自若地坐下了:“肖跟罗勒借了船到绿星,我也跟着一起来了。”
尤金皱了皱眉。他没有怀疑过肖能从撒格朗无碍地来到绿星,却的确不知道内情。阿妮卡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将事情的来去简单地介绍了。
在尤金离开之后,谷仓星本地并没有足以完成到绿星航程的舰船。肖却不知以什么方式联络上了迈尔斯,让后者直接派了一艘船到了边境,将他接往了裂流号。在那里,肖和罗勒做了交涉,竟然真的让罗勒松了口,借给了他一艘能够连续跃迁的轻型舰。听到这里,尤金不自觉地有些意外。他难以想象肖会主动和人接触的样子——他的生化人总是影子一般站在他的身边,如非必要,绝不会和身周的其他人类产生联系。只是意愿并不等同于能力,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肖或许会露出他从未见过的行为表情。
缓缓地呼吸了一次,尤金将重点放在了阿妮卡的身上。在这种敏感的时机,阿妮卡自愿选择来到绿星,难道是因为肖告诉了她这件事和伊戈尔有关?然而仔细想想,这样的可能根本不存在,因为肖并不知道伊戈尔口中的“阿妮卡”就是裂流号上的法夏。
或许是尤金的表情过于好懂,阿妮卡将交叠的双腿换了换姿势,对他笑了笑:“是罗勒让我来的。他说我不来的话,你会死,其他很多人也会死。”
尤金怔了怔。这样的发言很突然,却是罗勒一贯的风格。不过这样的话说出来,大概就是阿妮卡的到来会改写他命运的意思。
他将头低了低,说了一声谢谢。再抬起头的时候,他问阿妮卡:“那肖呢?”
阿妮卡的眼神很平静:“罗勒的预感只对人类奏效。”
尤金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才接着笑了笑:“也对。之后还得麻烦你把罗勒的船还回去。”
阿妮卡保持着和先前无异的微笑,没有接话。
——她没有告诉尤金,罗勒还说过,如果她来了,死的人会是她。
……
9月28日。
白塔顶层,尤金站在肖的身前,正替对方和季耶夫和司松交涉着。
“这样的计划不可能施行。”季耶夫威胁般地眯了眯眼睛:“中枢不能暴露在撒格朗的攻击范围之内。”
“这只是战术安排而已,将军。”尤金尽量让自己保持着礼貌,将捏紧了的拳头藏在了身后:“比起以亿计数的伤亡,承担些许的风险似乎是更合理的选择。”
“是否合理从来都不是个人的判断,阿尔宁。”季耶夫冷哼了一声:“就算是再小的几率,如果后果并非任何一个人可以承担,这个选择就不应该存在于候选范围之内。”
尤金怒极反笑:“您说的没错,但是中枢‘无法承担’的战乱,正在我们的守备范围之外随处发生着。这是为什么?是因为中枢住民的性命更加宝贵吗?还是您担心贵族和政客威胁到您如今的地位?”
“注意你的用词!”季耶夫猛然睁大了眼睛:“我的立场永远都出于联盟大多数人的利益!我们现在的守备范围已经覆盖了联盟超过百分之八十五的人口,你倒是告诉我,有什么道理,要反而将中枢这过半的人口暴露在危险中?”
“因为被你牺牲掉的不是数字,是等着你去解救的民众!!”尤金蓦然拔高了声音:“你放弃这些人一次,以后所有人都会知道,对于联盟来说,他们都可能是被放弃的代价!!”
季耶夫鹰眉倒竖:“这样的战争不会有下一次,你……”
“死去的人也不会再一次活过来,季耶夫将军!!”尤金怒目圆睁,胸膛起伏得厉害:“中枢外的防线是我推过去的!!守备区的人命是我守下来的!!从最开始,你要牺牲掉的人口并不是百分之十五,而是中枢外那全部的百分之四十!!”
季耶夫死死地盯着尤金,嘴唇紧闭了,下颚的轮廓鼓出一条来回起伏的线条,额角也爆出了两条青筋。
尤金在莫大的愤怒中,感受到了自己喉头处突然的哽咽。他平息情绪的努力并不顺利,到最后只能哑着嗓子,重述了自己的立场。
“……这次作战,仅仅是让肖暂时解除一部分‘网’的防御而已。血狮子不会犯上次一样的错误,集结起来让我们击溃,这是唯一能吸引他们收缩上前的途径。”尤金吸了吸鼻子,没有再去看季耶夫的脸:“把中枢当作诱饵,然后在血狮子进入‘网’的攻击范围之内之后,再由肖负责一举击坠——我不认为这样的计划在根本上有何不妥。”
季耶夫也跟着移开了眼神,表情回归于讥讽:“是啊,把所有希望寄于一个不知底细的遗产身上,您的想法着实合适妥当。”
“可您也比谁都要清楚,不能用人类的局限性来对思考遗产……”
眼看着面前的争论逐渐陷入僵局,站在尤金背后的肖开了口。
“这位将军。”肖对着季耶夫的方向笑了笑,笑容完美有礼,没有任何真意:“他的确是在征求你的同意。”
季耶夫将视线转向肖,神色显得愈发嫌恶:“你们既然有这个自觉……”
“……但是你的同意并不是必须的。”肖神情未变,朝着空无一物的某个方向举起了手。
所有的卫兵一齐举枪,尤金退后一步挡在肖的身前,让所有的红色线点都落往了自己的胸口。肖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些温度,继续不为所动地保持着自己的姿势。
下一秒,无人能够想象的场景出现在了所有人的眼前。
——仿佛笼罩于云雾的四壁之间,开始浮现出如流光一般的金色几何线条。这样的线条从地面一直延伸到极高处的穹顶尽头,有的平行,有的交错,粗细不一,仿佛电路板上印制出的通路。这样的通路由肖指尖所指的方向逐渐向左右蔓延,仿佛某种活物,迅速地爬过四壁,终于在肖的身后彼此汇合。在一瞬近乎致盲的炫光之后,这空间里的所有颜色和景物——几乎覆盖了所有视野的白色,以及镶嵌其上的金色线路——都遁入了虚无。
这样的虚无如此纯粹,仿若黑洞的中心,所有的光线都无法逸散,所有的声音都无法通过。在场的所有人都在瞬间丧失了对他们自己“存在”的感知,让有些卫兵下意识地扣动了扳机。然而那些表示准星的红光无处可见,击发时的声响也并没有如期响起。难以名状的混乱之中,有人跪往了地上,开始呕吐起来。
好在这样的声响依旧可闻,在绝对的黑暗之下,季耶夫沉声呼喊,让所有人终于停止了狼狈的奔逃。这样的场景里,尤金觉得自己的呼吸也要下意识的过速,一双熟悉的手却从后揽过了他的腰,在他的后颈上吻了吻。
在那之后,愈发不可置信的场景出现了。从众人视野的极远处的一点,迅速地移动来了向四处散逸的光点。没有人还记得自己身处白塔,在失却了界限感的空间里,他们仿佛悬浮于虚空的蜉蝣,束手无策地看着光点以不同的速度和疏密四散开来。随着光点从自己的身边掠过,有人惊奇的发现,这些细小的光点,实质上正是铺散于宇宙的各式星体。
在此时此刻,他们仿佛深陷于太空的旅人,得以目睹所有壮丽的星群景象,却也同时身处于毫不可控的恐惧之中。有人抬起头四处望着,嘴里是难以遏制的叹息,有人却开始奔溃地哭泣起来。
这样四散掠过的影像结束于一个突然的,仿若静止的画面。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颗宁静而美丽的星球。
那是绿星。
绿星正在他们的脚下,以他们无法判别的速度缓缓旋转。
“这是‘网’可以观察到的景象。”
在杂乱的呼吸,哭声和叹息声中,肖的声音让所有人再次陷入寂静。籍着面前景象中的微光,他们得以隐隐看清位于他们之中的遗产,和被遗产抱在怀里的人类。
似乎不觉得这样的姿势有什么不对,肖抬起手,在虚空中的某处点指了几下。金色的光点出现在了他指尖触及到的部分,仿佛他接触到了某种介质。
众人眼前的绿星被再次拉远,视角调转了方向,对准了一片和他处没有任何区别的虚空。
“……这是你们口中的‘网’。”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由无数个三角形组成的金色的网状结构瞬间显现出来,密密麻麻,铺满了所有人的视野。
“最后,这是被网被解除之后的样子。”
仿佛没有边界的金色/网格好似冰溶于水,迅速地消隐于背景之中。“咔哒”一声,季耶夫抬起手,将纯机械制式的手/枪上了膛,对准了肖的头颅。
“你可以毁掉我的机体,将军。”肖泛着无机质白金色光芒的眼睛看着他。“然后你会发现,没有人类能恢复‘网’。”
在无人看到的地方,季耶夫的手有着细微的颤抖。
“……所以我希望,你们能够信任我,让我来帮你们这个忙。”
金色的网格自视野中重新构建,肖将自己的手缓缓放下了。无边的黑暗在下一瞬彻底消退,众人仿佛从幻觉中惊醒,又回到了白塔之上的白色房间。只有那白色云雾间隐隐残存的金色线条,提醒着他们之前发生的一切并非梦境。
“我并未对你们怀抱任何恶意。”肖平静道。“你应该已经很清楚这一点了,将军。”
这句话形似示好,季耶夫却将它翻译成了最本质的危胁
——我拥有轻易摧毁你们的能力。我没有使用它。因此感激涕零吧。
季耶夫放下了手中的枪。
……
待到重新走出白塔,季耶夫抬头看了看头顶上的蓝天,竟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蹙着眉,对着身旁的司松沉声道:“……那个东西不能留下。”
“问题是怎么做。”司松少见地收起了和善的面貌,抬眼回看他。
季耶夫眼神变了变。
“……从他唯一在乎的东西下手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就是最终战役了。我自己都有点难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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