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尤金跪在地上。他的嘴角还带着笑,目光的焦点却有了微妙的偏差。

他的整个人仿佛被劈成两半,一半被外力逼迫着,正疯狂地构想着拦下女武神号的提案,再一个个紧接着否决。而另一半望着怀里的肖,只想麻木地体会着对方早已超出界限的体温。

——他们并非没有战术失败的后手,然而那些安排仅仅聊胜于无,他必须知道他们还有多少时间剩下。

——肖的机体还能支撑多久?他为什么会愚蠢地以为这样的动作不会伤害到他?

——撒格朗没有机甲残存,在跃迁受限的前提下,女武神号的速度和回避率并非无解。

——事到如今,联盟决计不会允许肖脱离他们的掌控。早在肖出现在白塔顶端的瞬间,他就注定了留不住他。

——棘手之处在于“湮灭”。他们能动用的武器和手段还有多少?思考,快些思考。

——什么才是更好一些的结局?像以往一样献上他的一切,然后看着他们带走肖?他受够了被迫的道别。

——尤金帕尔默,快些思考。你的身后站着许许多多的人。为他们做出决定吧。不要再犹豫了。你没有时间了。

——可是还不够吗?我做的还不够吗?我给的还不够吗?我什么都没有了。他们还要拿走多少?我只剩下他了。我只剩下他了。

——你必须行动。

——我想留下。

尤金的嘴唇微微地颤抖着。

我想留下。他想。

我希望我有不在乎其他人的权利。我希望一直失去的那个人不是自己。我希望我有选择。

我真的,真的希望,起码在这个瞬间,我可以留在他的身边。

……年轻的将军抬起手,在自己的眼睛上压了压。

“交给我吧。”

他哑着嗓子,笑着对怀里的爱人重复一遍。

……

在机体崩坏的寸前,肖用所剩无几的力量,将“网”恢复至了原状。无懈可击的屏障再次将中枢笼罩,唯一不同的,是某个或许能吞噬掉整个中枢的存在已经进入到了守备范围之内。

根据网从来的设定,中枢内的跃迁限制依旧存在。这大大的限制了女武神号逼近中枢中心的速度,但是留给他们的时间,也只有不到二十个小时而已。

“我们必须在那之前把它拦截下来,”尤金的脸上没有表情:“在撒格朗把‘湮灭’释放在绿星之前。”

“如果他们会等那么久的话。”季耶夫冷冷地提醒他。

尤金抬眼看着他:“要是他们没有这样的打算,早在突破网的那一瞬间,他们就应该使用‘湮灭’了才对。就像我们并不了解‘网’一样,他们或许一样不了解‘湮灭’的攻击范围。”

季耶夫没有接话。尤金似乎也并不期待他有其他的回应。

“……保险起见,女武神号应该会来到尽量靠近绿星的边际。对于这种情况,击坠女武神号虽然可行,但是没有人能保证这么做的后果。”

尤金没有情绪起伏的声音继续着。

“理论上来说,在保证女武神号完整性的情况下,以不冲击‘湮灭’为前提下将它回收,是我们现在的最优解。”

“因此我自愿去前线,对‘女武神号’强行登舰。”

季耶夫的嘲讽不加掩饰:“阿尔宁,你真的以为你一个人能代替联盟的武装?我们没有时间……”

否定和怀疑的句子从面前人的口中吐露出来,尤金却没有再拨出任何的精力试图将其理解。他无声地调转视线,看向了一旁残破的,甚至无法再模拟人类呼吸的生化人。

肖斜斜地倚靠在墙壁上,极为勉强地支撑着自己,此时的模样看起来相当狼狈——他面庞的皮肤因为高温而产生了微的液化,贴合着下颚和颈骨的部分小幅的蜷曲起来,斜斜地向下拉扯着那张原本接近完美的冷清脸孔,仿佛烧伤的瘢痕。被引燃的上衣成为了落在地上的灰烬和残片,暴露在外的金属胸膛之中,银白色的骨骼被灼烧得焦黑变色,镶嵌其中的蓝晶大多纷纷碎裂,成为了坠往生化人腹腔底端的碎片。左右肩肘处连接金属的仿生组织只剩下岌岌可危的一层,早已失去了肌肉该有的轮廓。就连那头浅金色的长发,也因为落在过热的肩头,被一片片熔断。

尤金看着这样的肖。是因为改造过的身体连痛觉也一并放弃了吗?明明处于如此凄惨的情形,肖看起来却和往常一样平静,只无声地望着自己的眼睛。

尤金的视线捕捉到了肖颌角处一方被灼烤出孔洞的皮肤,在那之下,是泛着金属光泽的齿根和骨骼。在徐徐的,仿佛要撕裂他胸口的痛楚里,尤金比以往的每一刻都要深刻地体会到,他想要共度一生的对象,并非他人眼中正常的活物。

但是这又有什么重要的呢?在这个偌大的世界里,这是他唯一拥有的东西——永远选择他,相信他,看着他。

他只是不知道他们还剩下多少的时间。

尤金空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微笑。他保持着面对肖的姿势,对着季耶夫再次开了口。

“将军,我认为我拥有最适合完成这一任务的条件。”

……他将自己之前从“天真的祝福”那里获得的能力合盘托出。与他对望的灰蓝色眼睛微微圆睁了,仿佛是肖在问他,这就是你的决定?

尤金的表情未变。那双眼睛便缓缓地回到了先前的一派平静。

无意义的争论持续不了多久,尤金心知肚明。他们最终一定会让他去往前线,绝无意外。拦截的尝试只是在击坠女武神前的背水一战而已,就算失败了,接下来的攻击也能够继续进行。如果他是季耶夫,面对着这样一柄无比趁手却甘愿被使用的工具,根本就没有拒绝的理由。

时间所剩无多,季耶夫还是在迟疑之后答应了他作战的请求。此时对方看他的眼神如此复杂,仿佛无法理解他从始至终担负在肩上的角色。

他们最终定下的计划好似对血狮子当初俘获女武神号的复刻——由他带领着一只从遗产身上获得特殊能力的守门人小队,以强制登舰为手段,以不对“湮灭”产生冲击为目的,在控制女武神号后,对这个令“网”都感到畏惧的遗产进行夺还。

在这样的安排之下,他带不走肖,联盟也不会允许肖离开白塔半步之外。因此尤金在离开白塔之前,他被准许的,仅仅是在肖的嘴唇上留下一个吻。

嘴唇相贴的瞬间,众人看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亲吻怪物的痴人。

尤金闭上眼睛,体会着这份他希望一直持续下去的温存。鼻尖和鼻尖相对,他却无法体会到对方温暖的鼻息,抑或掌心下曾经有力的心跳。他收紧抱着肖的手臂,不去思考自己已经失去了什么,还要失去什么。

然后他睁开眼睛,在肖的耳边轻声留下了简短的句子。生化人的表情有微的诧异,最终只是无可奈何地微笑着,对他说:“我答应你。”

尤金也对着他笑,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音量,清晰地说道:“等我回来,我会带你一起逃出去。”

肖眼底的笑意更盛一些,温柔的灰蓝色像是海洋的抱拥:“我会等你。”

……

终于转身离开的时候,尤金没有回头。他正了正自己制服的前襟,戴上了所有人期待他戴上的假面。

——自愿献身的卒子,永不背弃的牺牲品。

这是他无法拒绝的责任,却从来不是他想选择的命运。

然而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尤金问自己。

在思考后得到答案的瞬间,他几乎想要笑出声来。

……是啊,在最开始的开始,他只是拥有一个微小的愿望而已。

他想要一个能够回应他的人陪在他身边。

仅此而已。

——“我会等你。”

在告别时,肖这么说。而在那之后,生化人抵上他的额头,仿佛祈祷一般向他低声说道:——“所以请你一定,一定要回到我的身边。”

仿佛看穿了他心底那些濒临崩坏的情感,肖用他还未恢复如常的声音,将他的理智轻易地唤了回来。几近失控的自毁冲动化成一滩柔软的水,他如梦初醒般地想起来,在绝望于看不到光亮的未来之前,他首先需要把未来的可能性从“湮灭”的手里夺回来。

他要回到肖的身边。他要把那几乎不存在的,和这个人继续在一起的可能性夺回来。

他承诺过了。

用力地抹了一把脸,尤金大步地走向了日光正好的蓝天之下。

“传我的话下去,再一次紧急征召现存的守门人,我会亲自从中甄选负责这次特攻的小队。”

如同之前的每一次,他在被需要时站在了顶点,成为了不会弯折的利剑。

……

白塔之上,还残留的众人在尤金离开之后,终于陷入了隐隐的混乱。

距离女武神号驶达绿星还有不到一天的时间,为了最差的情况做打算,理应将中枢的民众向外转移。然而大规模的通知势必产生混乱,让谁撤离的选择只能由留下来的季耶夫和司松来做。

季耶夫的亲卫队长首先提议:“依先例,我们转移的名单将涵盖议会,教/宗,首都圈内的贵族,生命学会中持有重要知识财产的……”

“这种事情你看着办就好,不需要征求我的特别同意。”季耶夫打断他。

“但是,将军,您本人也在撤离的名单之内。”亲卫队长拭了拭额上的汗水。

“我哪里都不去。”季耶夫的目光灼灼:“真要走到绿星陷落的地步,我活下来又有什么意义?”

看着军士的脸上浮现出崇敬的表情,一旁的司松毫不意外他们对于这番发言的误读。他比谁都要清楚,季耶夫此时的出发点和中枢内民众的安危并不相关。相反,季耶夫把这当成了一场赌局,在赌绿星最后会安然无恙,而他此时固守的姿态会再一次成为优秀的政治资本。

“你很相信那个年轻人会赢,罗本。为什么?”司松保持着和善的微笑,低声向季耶夫发问。这只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他也并非一定要获得答案。然而季耶夫仅仅是看了他一眼,没有回应。这样的态度比起他原先的问题,要更加让他在意。

“你最好不要忘记你之前说过的话。那个人永远不会为你所用,他只能成为约束遗产的筹码。”司松的语气冷了一些,笑容依旧未变。

季耶夫没有理会他,而是径直走到了肖的身边。

肖拖着残破的身躯,正望着被他保留下来的一方视野。在那里,他们可以看到行驶中的女武神号。像是察觉到了季耶夫的脚步,生化人不回头地开口道:“在‘湮灭’回收之前,你怎么处置我都没有意义。”

季耶夫沉声道:“这就是你的目的?”

仿佛听到了最可笑不过的猜测,生化人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极为浅淡的,嘲讽的微笑。

“回答我。”

“虽然我的确不在乎你们的死活,但我绝不会选择让他涉险。”肖静静看着面前的那方视野,等待着不知什么时候会在其中出现的,心上人的脸。

“你作为遗产……”

“将军,我只想再看看他。”肖不为所动。“等这一切结束了,我愿意和你谈一谈。”

……

十六艘通体漆黑的超轻型舰船停泊在尤金脚下,排成了温驯的方阵。而在舰船前排成数列负手而立的,是守门人中获得适用遗产能力的四十二人,诺尔斯军中表现优秀的志愿军三十一人,以及负责运送特攻专员的驾驶队伍二十四人。

舰船之前,尤金换下了中将的制服,转而穿上了守门人最普通的士兵作战服。一位身量高挑,有着巧克力肤色的女士站在他身边,一头黑色的波浪长发束成马尾压在军帽之下,身上所穿的竟然是代表守门人中队长的上尉制服。

尤金平静地将众人巡视一遍,将本次作战的战术和目的重复了一遍。说完之后,他用目光示意身旁的阿妮卡上前,阿妮卡轻轻颌首,稳步站到了他身前。

“我……”女人的话语微微一顿,而后用醇厚而坚定的声音朗声道:“我的名字是法夏,前守门人第二中队队长,此次将负责前锋突围时的掩护作战指挥。”

——突围的前锋就是尤金本人,他唯一的任务便是夺还“湮灭”,这让他无论如何不能分心兼任战斗的指挥。在这样棘手的状况之下,阿妮卡的出现不亚于救火,虽然要以她以身涉险为代价。

尤金沉声道:“如计划所示,如果单兵突围失败,第七班将从掩护转为突围,然后是五班,三班,一班。位于这些部署的人员要依次保存有生力量,一切变化都以阿……法夏中队长的现场判断为基准。”

时间紧急,就连动员的时间都大大缩减。所有人员依次登舰的此时,尤金从身后拿出一条泛着金属光泽的长鞭,递向了法夏。

“将军一直留着你的‘天罚’。我特地从亲卫所把它取回来了。”

法夏下意识地伸出了手,最终却没有把它接过去。她的笑容如同夏日的椴槿,艳丽得让人移不开眼:“不需要了。我手边的这一条会更趁手一些。”

尤金微的怔怔,没有再坚持。然而他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如果你认定自己是法夏,你其实并没有站在这里的理由。”

法夏不以为意地侧了侧头,依旧保持着夺目的笑容:“我不觉得是那样。”

她继续道。

“就算我没有记忆,我依旧相信我过去做出的选择有意义。”

“会站在这里,是我在继承了过去的道路之后,做出的自主选择。”

“我不会否定你认识的那个阿妮卡,但我的确无法回到过去。所以我只能是‘法夏’,我也很开心自己是‘法夏’。”

法夏的绿色眼睛仿佛干净的翡翠,毫不动摇地看向尤金的眼睛。这样的目光如此坚定,几乎要将尤金灼伤了。他阻止了自己移开眼神的冲动,在深深地一次呼吸之后,拍了拍法夏的肩膀。

在此之前,他已经将伊戈尔可能就在敌方的消息告知了法夏。面对着这样的消息,法夏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依旧没有改变自己的决定。

“我现在选择的立场,已经不是他的恋人了。”彼时法夏微笑着这么说。

尤金想,或许真正强大的人,就是这种永远不会动摇,也不会怀疑自己的人吧。

……他也希望自己有这样的天份。

可惜他唯一的天份,只有他从来不会如愿的,保全他人的天真。

尤金短暂地闭了闭眼睛,再睁开之后,目光依旧如炬。

但他依旧要靠这一点天真走下去,只为了不辜负他可能救下的,下一个人。

……

十六架舰艇在绿星民众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寂然起飞,开始了他们拦截女武神号的作战。这些舰艇几乎没有防御的能力,连火力都称得上孱弱,唯一出色的部分仅仅在速度和机动力。另一方,女武神号则是联盟骄傲的巨舰,拥有可怕的火力,以及难以被一般武装攻陷的装甲。前者对上后者,几乎不会有人认为前者会带来任何威胁。

这也是尤金想要达到的效果。

如果贸然派出击坠用的正规军,女武神号上的敌人在感受到威胁之后,或许会选择直接使用“湮灭”。而他们这回的夺舰虽然是模仿撒格朗的先前的战术,平均单兵战力依旧远远不敌对方残存的变异军人。就算他们登舰成功,撒格朗的下一步应该也是派兵清除,而不是动用“湮灭”。

这是唯一可能回收那个遗产的方法。

在近十个小时的航行之后,这十六架舰艇终于正面对上了女武神号。而在火力交锋之后,残存的十一舰人员完成了登舰。

只是侵入有氧区的第一人被怪物的手臂当场穿破了胸膛,满是鲜血的口中最终只留下了一句含混不清的“向前”。转瞬间成为地狱的景象中,法夏将手臂直直地指向了女武神号的舰桥方向。

“所有人掩护前锋突围!!”

……尤金奋力向前跑去。

他的双手死死地按在腰侧的刀柄上,然而他必须压抑着拔刀的冲动,迅速地闪身躲过一个又一个在他身侧动作变得迟缓的人形怪物,将这群嗜血的恶魔留给他身后的同伴。

他熟悉这条通往舰桥的路,此时却觉得这条道路无比遥远。在终于看到舰桥时,那片区域的隔离门正在迅速地放下。他几乎是将自己的肺引燃了,才在最后一秒闪身横躺着滑入了舰桥之内。

那个偌大的房间里只站了一个高大的白发男人。

“多意外啊。”

伊戈尔对着他微笑,直接将手按往了再次开启门扉的按键上。只是在那之前,尤金早已将匕首钉在了“紧急锁闭”的回路之上。

“我忘了你一直很熟悉这种和机械相关的小把戏。”白发的男人侧了侧头,表情依然平静,却在下一秒突然暴起,飞身来到尤金的身侧:“不要阻拦我,帕尔默!”

同一时刻,女武神号整备大厅。

“冲着我来,你这怪物!!”

法夏的长鞭绞紧了一名人形怪物的脖颈,将它从一名负伤的守门人身边扯离。高挑的女军士借力高高跃起,用另一手中的枪支洞穿了对方的头颅。

……

十四年前的夏日,犀牛湾阳光正好。二十岁的阿妮卡·德什穆克正走过香樟树下的树荫,她身后的五步之外,是一个高大沉默的背影。

“你要跟着我到什么时候?”高挑的女孩身上带着天真的风情,清风似地转过身来,扬起下巴,挑眉看向她的跟随者。

魁梧的金发男孩沉默而笨拙,嘴巴张张合合:“德,德什穆克军士……”

“我在,你要对我报告什么?”

“我,你……上一次你……劳伦邀请你出去……”高大的男孩捏紧了自己身侧制服长裤的布料:“你可不可以……不去……”

“不可以。”女孩干脆利落地打断他。男孩顿时羞愧地停在了原地,头颅低低地垂下去,掩盖着自己脸上难过的表情。

“除非你代替他邀请我。”

一只秀丽修长的手递向了男孩的眼前。

“我们的假期将在三个小时后结束,你确定你不要牵我的手吗?”

男孩连忙抬起头,在目光撞上女孩如花笑颜的时候,窘迫的脸上几乎落下泪来。

……

怪物的利爪洞穿了法夏右侧的肩膀,随后她的左腿便传来了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带着腥臭味的利齿咬穿了她包裹严实的小臂,扯下一块新鲜的血肉。

仅仅是动作受制了片刻,她视野里的怪物便一拥而上,用牙齿破开了她柔软的胸腹。她自己的鲜血在眼前迸发开来,再涌入怪物们的嘴中,像是飘飞红色的花朵。

——惨烈的,致命的,剧毒的花朵。

被分食的法夏缓缓闭上眼睛。笼罩在她眼前幻觉般的暖光仿佛遥远的夏日,也像是她再不得见的,被忘却的恋人。

而在舰桥之内,伊戈尔看着洞穿自己胸膛的弯刀,表情是满脸的不可置信。

在他身后,尤金用衣袖抹了一把自己颈上血洞般的两个齿痕。

“为什么……我的能力……对你无效……?”伊戈尔不甘心地想要回头,尤金却仅仅将手中的弯刀猛地旋转了一圈。白发的男人呕出一口鲜血来,缓缓地跪往了地上。

在粗重的喘息中,尤金一手压着渗着血的腹部,一手保持着持刃的姿势,跟着坐在了地上。

“还没有……结束……帕尔默……”伊戈尔颤抖着抬起一只手,伸过肩头,像是想要拉扯尤金的手臂:“我的士兵……他们……他们……”

耳中仅有他一人能听到的,被他转换成嗜血怪物的兵士声音却在此时变得越来越弱。白发男人的手颓然地垂下去:“……你赢了。”

尤金的通讯器里也是一片死寂。他没有表情地看着伊戈尔:“这种事,根本没有赢家。”

在伊戈尔的眼神开始涣散前,尤金倾身来到了对方的耳边:“告诉我,撒格朗那边为‘湮灭’设置的回收坐标是什么?”

伊戈尔的瞳孔紧了紧:“你要……做什么?”

“把‘湮灭’送回去。”尤金缓缓地控制着自己的呼吸,浑身上下的伤口让他的声音带了颤抖。“我知道你们肯定做了安排。快一点,没有时间了。”

伊戈尔的表情近乎嘲讽:“你也……憎恨联盟……”

“……和那种事情没有关系。告诉我。现在就告诉我。”尤金的呼吸声越来越乱,像是已经难以支撑自己沉重的身体。

伊戈尔最终报出了一串数字。他最后望向尤金的眼神里满是意外:“尤金,你……”

喀嚓。

尤金干脆利落地扭断了他的颈椎。

在缓慢的动作中,尤金撑着一旁的座椅慢慢站起,留下一道蜿蜒的血手印。他拖着脚步,踉跄地走向了舰桥深处。某个安静的角落里,他看见了一方被悉心保管着的,幼童头颅大小的立方体。

这就是“湮灭”吗?他几乎失笑。这个立方体像是一方无害而无垢的冰块,内里封存着一束耀眼的,不断跃动发散的白色光芒。比起能毁灭星群的武器,它更像是给小孩子用的科学玩具,此时乖巧地坐在落着阴影的角落里,像是等待着被人抱起。

尤金走上前去,将它和保管它的硬件一并拿起,然后走到了原本锁闭着的舰桥门前。钉在电子回路上的匕首被拔起,他掀开线路板,扯出合适的线路。细小的电火花之后,他抱着“湮灭”,低头看向了从渐渐移起的门下涌入的,血的河流。

女武神号之内一片死寂,军靴踏过横倒的尸体,踏进四处蔓延的红色,声响像是行走在雨季。

在经过某处大厅时,一直目不斜视的尤金终于停下脚步,将目光投往了某个方向。在那里,容貌艳丽的女人靠在墙角,四肢摊开地仰头坐着。她的右手和左脚已经不见踪影,胸腹像是被什么东西掏空了,只看得见戳向空气的一截截胸肋。她的身边则是小山丘一般的怪物尸体,它们死状痛苦,浑身蜷起,锐爪甚至抓向了自己的喉咙。

尤金如同僵死的机械,艰涩地收回了自己的视线。细微的水滴声传进耳中,尤金终于发现,这是他腹上伤口中的血浸透了制服,现在终于凝结成了血珠,慢慢向下坠落,融入他脚下的河流。

他继续向前走去。

在女武神号的救生舱之前,尤金缓缓地跪了下来,拉开舱门,将“湮灭”装了进去。无辜的立方体被牢牢的固定,然后封进了救生舱之内。

尤金用满是粘腻的右手,在屏幕上一一键入了伊戈尔先前给他的坐标。

……

“撒格朗会从联盟分/裂出去,是最早那批移民合意的结果。”

军校之内,帕特丽夏·诺尔斯一边低头翻阅着面前的那份卷宗,一边对他说。

“他们一致认为,在一个系统之内,保持相对抗的两个平衡力量,会避免人类在征服这片移居带之后,重蹈毁灭地球的覆辙。”

“所以你问为什么撒格朗会恰好拥有‘湮灭’,联盟会恰好拥有‘网’……这都不是偶然的结果。”

十九岁的尤金撇了撇嘴:“那你觉得这是个好办法吗?”

“我没有评论的权利。”帕特丽夏·诺尔斯做批注的笔尖顿了顿,又接着说:“但是我永远都会倾向于,能让弱者也能幸福生活下去的那个选择。”

……尤金键下最后一个数字。

这是我的选择,老师。

如果“湮灭”落入季耶夫的手里,联盟统一撒格朗必定会成为定局。在联盟依旧人口充足的情况下,作为战败方又被基因病所苦的撒格朗平民只会面临季耶夫的清算,根本没有活下去的选择。

只有将“湮灭”交还到撒格朗,这个摇摇欲坠的政权才能勉强维系,而知道“网”无法拦下“湮灭”的联盟也会有所忌惮,不会贸然对撒格朗进行入侵和屠戮。

也正因如此,早在他离开白塔之前,就在肖的耳边留下了留言,让对方在“网”之上留下了让救生舱通过的通路。

尤金的手指颤抖着,移往了屏幕上,最后的确认键。

……也正是此时,一阵尖锐的刺痛动穿了他的肩膀。

尤金缓缓地回过头,在自己的肩头看到了穿着银黑相间制服的人形怪物。怪物正低着头,锐齿已经没入他的血肉,正要从那里吸尽他的鲜血。

尤金努力策动着自己最后的能力,目光却落在那个怪物的制服肩章之上。

五颗银色的星星边角相连,围绕着一柄锋锐的长矛。

“……老师。”尤金喃喃道。

被鲜血浆死的手指按下了确认键,银色救生舱承载着“湮灭”,迅速地投向了视线尽头的彼方,在消失时仿若一颗承载着愿望的流星。

好疼。

尤金想。

他似乎有些后悔,没有在最后,在肖的耳边,再多说一些别的什么话。

但是如果在那样的场合,跟他说爱他,这不就像是最后的告别吗?

所以他没有说。

他没有……告别。

“我认识的尤金总是想要保护很多人,是个很温柔,很是出色的人。”

“但是他应该知道,他不应该把太多的责任背在自己的肩膀上。”

“他也可以像普通人一样,过着普通的生活,拥有普通的幸福。”

……记忆里的生化人总是很温柔,会紧紧地抱着他,对他说他最需要的话。

他想要回应他。

他还想要多一点的时间,学着回应他。

不合时宜的眼泪渐渐在眼眶积聚,尤金无法判断模糊他视野的究竟是泪水,还是失速过快的血。

——我把这个应有的世界还给你们。

——所以,有没有谁,可以把我带回到他的身边?

金色的火焰悄然消散,尤金闭上眼睛,重重地堕向了无边的黑暗。

……

在那一天,白塔周身的光芒在颤动一次过后,数百年来,第一次暗淡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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