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这是没有人预想过的展开。

七百余年的联盟历史中,人类第一次将掌控战争走向的权利交付于一个非人且超人的存在。他们往它的手上施与形若无物的脆弱枷锁,试图相信它的话语,把未来承载在它的手上——因为他们没有拒绝的选择。

对于许多知情人来说,这个瞬间无比屈辱,无比不安。

但是这个瞬间,依旧如期到来。

……

白塔的顶层,三将的兵士手持锋刃和最基础的枪支,将手中武器的尖端对往了房间正中的人形遗产。他们身上的电子仪器已被尽数移除,现在正在难捱的寂静中,等待着那个怪物下一步的动作。这些人伸出的手臂和枪管展开成一圈近似完美的圆,而来处未明的遗产站在圆心,仿佛致命的起爆点。

尤金站在包围的外圈,被人从后温和有礼地控制着。对他来说,这是一件很滑稽的事情。这些人对待他的态度仿佛他和肖正要联手掀起一场毁灭人类的灾难,忘记了他们此时的目的是要拯救中枢外圈正被战乱和屠戮所苦的百姓。望向他的眼神再怎么隐晦委婉,却依旧充满了不解与不信,仿佛在他选择相信肖的同时,他便沦落成了被怪物蛊惑的,毫无自持自知的疯子。

如果不是情况特殊,尤金几乎不想掩饰自己的嘲讽。将军的肩章还挂在他的身上,他却迫不及待地想要快进到战争的那个瞬间。

——那个瞬间之后会发生什么?他并不知道。他已经受够了。他什么都试了,什么都给了,什么都交付了。他想要自由,他也想要肖获得自由。他快要喘不过气了。当一切恢复到原有的样子,他和肖又会怎样?仅仅是思考这个问题,压抑到极点的绝望就几乎要扼死他。

他或许想要死在这里,死在带着肖逃出去的路上。比起永远无法让他如愿的未来,他宁肯彻底结束它。这不比他原先的想象的孤独赴死好许多吗?他要做一个自私的人,他要死在肖的怀里,不再去想那个瞬间之后可能发生的任何情形。

结束吧。结束吧。结束吧。

——他受够了。

尤金缓慢地调整自己的呼吸,表情依旧冷静。在无人察觉的表象之下,畅快的,疯狂的,自毁的想象在四处发散蔓延着。最后迫使它们收拢的,是现实中,生化人缓缓举起的手。

这提醒了尤金,他等待的结束还没有到来,他还被裹在这副躯壳里,他依旧对许许多多的人存有责任。

……

上下蔓延的金色线条,向四处铺开的幻觉般的视野。或许是这回对于在场者抱有一些微薄的怜悯,肖并没有选择将所有空间用网的视野全部覆盖。约有四分之三的墙壁联通成了左右展开的幕布,投射出中枢和其外交界的影像。难以遏制的感叹悄悄逸散出来,站在一旁的季耶夫的表情愈发的晦暗了一些。

没有人愿意提及,但是这一次的作战,确实完全出于一个遗产对他们胁迫。然而在莫大的耻辱之下,季耶夫却很快的调整了战术,协同司松,迅速地策划出了一系列促使作战得以实行的行动——从防线“悄声无息”地回调舰队至中枢边界,在军中切实地传递着“网”的状态似乎有异的传言,不惜以动摇军心甚至民心为代价,为了“网”被撤下的这一个瞬间铺垫着被相信的基石。

他并非真的相信那个遗产。他只是在这个位置上待了太长的时间,深知什么才是每个情况下的最优解。自尊和骄傲是廉价的东西,他毫不犹豫地选择押上了自己的筹码,去做最后的那个赢家。

——如果遗产最后能为他所用,真的有谁会去计较是谁开始这一切的吗?

他毒蛇般的视线投往面前映照着宇宙和星体的视野。目视所见的一切如此真实,他们仿佛隔着细腻透明的屏障,真正地看向寂静的虚空。这让季耶夫的心脏久违的有了些许悸动——他仿佛看见了一场胜利,看见了统一联盟和撒格朗的未来,看见了他把自己的名字永远铭刻在人类历史上的瞬间。

随着生化人的动作,金色的,无尽的网格从暗色的底色上展现出来,好似光线织就的织物,静静笼罩在它正守护着的空间之上。肖抬起自己的指尖,仿佛触碰琴键,这些网格便呼应般地跟着颤动消隐,让人想起熄灭前的烛火。这样的动作来回往复,“网”终于像是难以支撑维系,如褪去的潮水,消失得无影无踪。对于如此异状的报告迅速传播开去,在不久后为联盟的前线送去了不可置信的死寂。

没有人敢相信他们线报上所显示的内容——“网”消失了。从联盟有历史以来,一直忠实守卫他们的屏障毫无预兆地彻底消失,将他们想要保护的柔软内腹一览无遗地暴露出来。回防的信息传到的时候,负责前线驻守的将士推向舰船操纵杆的手都在发抖;他们的未来从先前阿尔宁将军带来的希望中急转直下,似乎就要走向一个注定灭亡的终焉。

在联盟的混乱蔓延的同时,撒格朗方面也终于有了动作。不是没有人设想过这是不是某种阴谋与陷阱,然而又有谁会以让整方军队瘫痪为代价行至于此?更何况,数百年来从未有人成功操纵使用的“网”,真的能人为地营造出任何假象吗?

作为对于这一转机的回应,在联盟守军近乎惊悸的注视下,血狮子迅速集结,全力压上,如同一柄利剑,迅速冲破了守备最薄弱的一点的防线。

黑压压的机甲群在驶过时,能够如蝗虫一般遮盖他们背后恒星投来的光线。他们对溃败的联盟舰船不屑一顾,毫无迟疑,毫不停歇,集群式地跃迁闪动,向着中枢直奔而来。

在白塔上的所有人都凝神屏息的此时,尤金仿佛从这样的气氛中忽然转醒,看向了位于他视线正前的生化人。

……他总觉得,站在那里的不应该只有肖,还有他自己才对。

站在前方的生化人从始至终面无表情,却在血狮子还未出现在视野中时开口道:“……他们带了一艘舰船过来。”他的话语顿了顿,像是在消化“网”向他回传的消息:“是之前那艘被俘的巨舰。”

他的发话没有特定的指向,季耶夫却沉声回应道:“一起击坠。”

肖没有再开口,像是默认了。

这样的情形之下,遗产仿佛为季耶夫将军所用的武器,不由得让在场的军士有了片刻的安心。然而这样虚假的安慰在下一刻被瞬间摧毁,因为血狮子密密麻麻的红色锋线如同鬼魅,瞬间铺满了视野——超光速的跃迁途径根本不可能为人类的肉眼捕捉阻拦。结束了,有人想。在他们眨眼后的这个瞬间,血狮子便会渡过中枢的界线,而他们大军还在中枢之外,拼了命地向内回防。

而在所有人之前,生化人仅仅是将自己的手握成了拳。

他的口型微张,发出了几个无声的音节。

白色的衣衫之下,耀眼的光芒突然从金属的脊肋之间一一钻出,四处投射着,仿佛新的星球诞生前的瞬间。肖的长发在无风的环境下静静浮起,灰蓝色的眼底被光焰般的白金色彻底占据。而随着这样异样的景象一同出现的,是面前的视野之内,忽然重新复现的金色脉络。

——这不是任何人曾经见过的“网”。它跳脱出了一个单薄的平面,仿佛成了流动的活物,在瞬间绞紧了没有实体的空间。它好似一个没有边际的口袋,将所有视野内外超过雷达探听限度的血狮子机甲群悉数囊括,在同一刻凝固了他们的动作。无数条散发着金色光芒的藤蔓一般的线条覆盖了难以计数的机甲,将他们纠缠着裹紧,仿佛捕猎中的某种植物。

没有任何人能理解他们看到的一切,然而人群中的遗产似乎也并不期望他们能够理解,只将握紧的拳微微翻转了。

同一时间,噩梦一般的情形发生在了这群无法行动的机甲之内。

接驳在人形怪物的四肢及太阳穴其上的线路忽然迸发出强光,闪动的电流突然具现,在转瞬之间,他们的肢端和头颅在瞬间爆开,迸射出的血液组织和脑/浆溅满了他们面前的视窗和按键。这样的死亡快速而又无声无息,这群曾经带来以千万计数伤亡的怪物在同一时刻一齐沉寂,成为了再也不能动作的尸体。

白塔之上,在一片死寂中,众人目睹着血狮子的机甲群在他们眼前如同慢放一般徐徐炸裂,炫目的爆炸带来向四周蔓延开的光的涟漪,最终四散成了向下坠落的星辉。

……然而尤金没有像其他人一样专注于这仿佛轻而易举的胜利。他正看着面前肖的身体,看着那副宽阔的脊背之上,白色的衣衫正在被灼出一个又一个边缘带着火光的孔洞。

早在爆炸最先开始的时候,细微的爆响便如同呼应一般自肖的身体之内传来,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高温中逐渐崩坏。随着机甲的爆炸一路蔓延,仿佛短路一般的“噼啪”声也愈来愈清晰,先前从衣衫下透露出的光辉也一一黯淡下去,仿佛陨落的星星。在欢呼终于响起的此时,生化人的脚步一个踉跄,跪往了地上。

负责禁锢尤金的人早已心不在焉,让他一个箭步上前,顿时冲往了肖的身边。他的双手撑在了肖的两肋之间,顿时体会到了被灼伤的剧痛。然而他没有丝毫放手的打算,此时只死死地看着肖残破的衣物因为外力牵扯而散落,暴露出了散发着灰烟的,全数烧焦的内里来。

尖锐的耳鸣洞穿了尤金的脑袋。他被灼出水泡的手温柔地抬起来,颤抖着伸向了肖的脸庞。

然而肖竟然没有看他。那张在人前少有情绪的脸孔忽然显现出焦躁来,此时蹙紧了眉,看向了他们面前还未彻底平复的爆炸光景。

“……我没能把他们全部拦下来。”

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里,肖用早已变调了的声音这么说。

“那艘唯一的舰船上带着‘湮灭’。这副身体没有足够的能力。‘网’不敢拦它。”

——仿佛要印证他的这番话,在金色的脉络和余波未散的爆炸之内,一艘通体银白的巨舰破开混沌,蓦然现身。

在尤金还不能马上消化的现实里,女将座下最强力的巨舰,此时承载着之前仅仅只在传闻中存在,可以轻易摧毁一个星系的遗产,正朝着他们的所在,朝着中枢的中心直直驶来。

他们身周的欢声凝结成些微的诧异,有些对于“湮灭”一无所知的军士,此时依然保持着笑容——舰船不比机甲,他们乐观地想着,他们还有军力,只要努力,他们还可以将女武神号击坠。

听到肖发言的季耶夫的脸色铁青,即死的恐惧让他的生理性的冷汗瞬间爬上了背脊。做些什么,他想。他不能死在这里。他不能在就要到达终点前死在这里。

他的视线下意识地投向了此时倚靠着坐在地上的两人。仿佛是他的身体先于思考,下意识地断定他们会有答案。

……尤金握住了肖的手。

“交给我吧。”

尤金的声音带着颤抖,表情却竟然在微笑。

“我来结束它。”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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