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戴上面具,一起走进金玉赌坊。
甫一入门,撞上来的一位浑浑噩噩的赌客,眼神疲惫,警惕地看着与之擦肩而过的人;亦有两三佳人,轻纱薄袖,如云霞一般飘过。
此时一位窈窕女郎迎面走来,走到裴长淮身边时,轻抛丝绢,搔过他的手背,眼媚如丝。
裴长淮似乎见怪不怪,微笑着一颔首,举止君子;那女郎也回之以礼,却没再继续纠缠,径直离去。
似裴长淮这般端正律己、洁身自好之人,按理来说应当是个连摇盅都会掉骰子的生手,但见他举止,似乎对金玉赌坊暗藏的不成文规矩一点也不陌生。
“小侯爷常来这种地方?”赵昀问,“同谁一起?
裴长淮唇边勾出很淡的笑容,却没回答。
他不说话,赵昀心中也有猜测,暗自冷笑一声,负手踏入赌坊。
金玉赌坊的庭院里设有斗鸡走狗,正堂排开十二扇门,正时兴摇骰子、推牌九,或押单双,或猜字花,名目繁多。
有时候赌客不赌金银,赌手脚,赌妻女,百无禁忌,只要有人坐庄,就会有人陪赌。
赌坊的伙计眼光又精又亮,且看裴、赵二人衣着华贵,就知他们非富即贵,忙迎上去,行礼道:“拜见两位公子,可有小的能效劳之处?”
赵昀交给那伙计五万两银票,让他陪侍在侧,代为下注。
那伙计捧着银票都有些傻了眼,虽说在天子脚下,满地锦绣成堆,什么样的富贵他没见过,可还是第一次见人上来就这样大手笔的。
他给远处的同伴使了眼色,让他去通知管事的,自己则点头哈腰地引赵昀下赌场。
赵昀想玩得简单一些,伙计朝荐他去玩骰子,赵昀则问裴长淮的意见,“你喜欢吗?”
裴长淮淡声道:“随意。”
“那就都玩一玩罢。”
赵昀朝那伙计点了点头,随他走到一处宝案前。
宝案边上有一名留着络腮胡的男人,正拍桌吆喝着“大”,声音又粗又壮,在人群中显得格外突出,可任凭他怎么喊,骰盅照样开出个小点数,让他输光最后一笔钱。
男人整个都软瘫在地,很快他又再度爬起来,双手抓住宝案,目眦欲裂地大喊道:“再来,再来!我不信我会一直输,也该我转运了,也该我了!”
庄家见他没了钱,坚决将他撵下桌去,那男人不肯,眼见双方就要闹起来,从后院走出两个膀大腰圆的壮汉,一左一右,将那男人拖着出了赌坊。
赵昀轻挑眉,望了一眼后院的方向。
金玉赌坊应付这等场面是应付老了的,闹剧很快收场,宝案上骰盅再摇,庄家邀赌客下注。
赵昀目光逡巡片刻,笑了笑,侧首问裴长淮:“三郎,你喜欢大,还是喜欢小?”
裴长淮道:“大。”
“好。”赵昀也不多想,对侍奉的伙计点头示意,“一千两,大。”
那伙计谨慎地下了注,很快,开出的骰子点数正是三六六点大,又因是同色浑花,输家赔付加半,一时有的大喜,有的狂忧。
赵昀笑道:“好一个头彩,看来我今夜有吉星朗照。”
他说吉星,眼却瞧裴长淮,一双眼睛里盈满笑意。
那笑意于裴长淮而言却似火焰一般,好似能将他的脸皮洞穿。幸亏还有面具遮挡,裴长淮一挪视线,便得以从赵昀的目光中抽身而出。
赵昀赌也没有赌的样子,裴长淮喜欢他下什么,他就下什么,仿佛他赵大都统今日并非是来玩博戏的,倒像是陪着裴长淮来烧钱的。
起先他们赢得多一些,赢到满堂都来围观这一个宝案。
赌坊二楼的珠帘后站着一个男人,嘴角处裂出一道伤疤,一直裂到脸颊,形貌极为骇人。
男人掀开珠帘走出来,坐庄之人抬头与他对视一眼,男人神情阴郁,拇指对着脖子从左杀到右,坐庄之人轻轻点了下头。
裴长淮微微侧目,貌似不经意地瞟向二楼的身影,见那人正是金玉赌坊真正的东家柳玉虎。
柳玉虎的姐姐正是肃王那位如夫人柳氏,因着这层关系,金玉赌坊才能在京城里扎下深根,先前柳玉虎以赌债为由将裴元茂扣押在此,全然不将侯府放在眼中,也是仗着肃王府的滔势。
赵昀随手抛玩着一颗琼珠,问裴长淮:“大,还是小?”
裴长淮见他似乎对此浑然不觉,抿了抿唇,道:“你自己看着办。”
赵昀看裴长淮的眼神意味深长,笑道:“我这个人一向少些运气,要是输穿家底,三郎要养我一辈子。”
裴长淮没好气地说:“你当心罢,赌博最忌讳多言。”
赵昀看他恼了,一时笑得不行。
金玉赌坊里充斥着冰蟾香焚烧后的味道,闻着既能醒脑,又不教人厌烦,来这处宝案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赵昀押得很随意,往后果真一输再输,银子如流水一样往外流,看客虽为赵昀可惜,可他们因是旁观,倒有一种莫须有的痛快。
待又输下一筹,赵昀台面上的钱所剩无几,他也没有丧气,反而道:“好极,天也注定你要养我了。”
裴长淮看他明亮的眼,说:“别玩了,走罢。”
“急什么?”赵昀往裴长淮身边一凑,神色不再似刚才那样浪荡,低声说,“小侯爷,这场戏才演到一半,你就打退堂鼓,是心疼我,还是心疼钱?”
裴长淮眼眸一沉。
赵昀解下腰间的玉佩,又多添了一万两,大袖一挥,金玉银钱碰撞得啷当响,竟是一并全押出去。
看客一阵哗然,见这公子出手阔绰,已猜着他当是哪位王孙或高官,个个都伸长脖子、踮起脚来看着这场大赌局。
此时,从外头吵吵嚷嚷着进来一个人,正是先前那位被拖出去的络腮胡男人,他拽着一个小姑娘的衣领,将她拖进来,嘴里骂道:“怎么不能!滚,滚开!”
那小姑娘被男人一下推到宝案前,那男人好似有些疯癫了,喝道:“我将我女儿押给你,再来一局!再来!”
那小姑娘本一直忍着哭声,这时痛哭出来,被她爹爹一巴掌抽在脸上,“哭什么哭!丧门星,别扫了老子的好运!开!开啊!”
他拿着那姑娘的一只手,按到宝案上,与赵昀一同押了大。
那庄家也不知该开还是不该开,抬头看了一眼二楼的柳玉虎,柳玉虎点点头。
那坐庄之人手中一抖,动作又迅速又微小,正预备将手中的骰子换进宝盅中,手腕处蓦地一痛,竟被一只手死死按在案上。
他大惊,抬头正对上卫风临冷冰冰的一张脸,卫风临将他的手一反拧,两粒骰子骨碌碌滚了出来。
众人皆是一愣,短时间内没反应出来到底发生了什么,直到有人率先喊出一声:“妈的,他出老千!”
这一声如水落入热油,瞬间炸开了锅。
卫风临捡起那掉落的两粒骰子,递给赵昀。
赵昀捻着其中一颗,貌似好奇地看了一会儿,又上下抛了两回,道:“好轻的骰子。”
他转身往宝案上一坐,摘下面具,搁在身侧,而后慢慢抬头,朝着楼上的柳玉虎微微一笑。
他虽是在笑,可锐气慑人,柳玉虎不自觉地往后推了两步。
一旁的仆从一下认出这是北营大都统赵昀,很快将他的身份告诉柳玉虎,柳玉虎猛地变了脸色。
夜浓时分,京兆府尹刚刚灭了房中的灯,同夫人一起躺下,正准备入睡,还没躺热乎,外头忽地有官兵高声请见。
京兆府尹一下皱起眉头,翻了翻身,没起,奈何外头叫得急切,他不耐烦地起来,披了件衣裳去开门。
“什么事?”
“禀大人,金玉赌坊,金玉赌坊……”那官兵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出事了!”
京兆府尹道:“又打人了?金玉赌坊的事咱们不要管太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东家有分寸,闹不出人命。”
那官兵干脆举起令牌,给京兆府尹看,“这次是、是赵大都统!他放话要拆了金玉赌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