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问此间(五十四)

“别乌鸦嘴。”刘扶光斥了一句,又觉无奈,眼下大旱肆虐,呼气如焚,搞不好晏欢说的一点没错,“具体情况如何,还是要看过之后再定夺。”

晏欢乐呵呵道:“听你的。”

他们穿过漫漫沙漠,刘扶光张开神识,在天穹上四处张望,没见大日的影子,天空却透出一种铁锭烧化之后的晶亮通红,空气中也拥挤着炙热的火毒,凡人若是生活在这里,定然会在几次呼吸后内燃而死。

“连生灵也没有,”刘扶光道,“善恶厮杀在何处?”

“水源往往藏在沙漠之下,”晏欢道,“此地的居民,也一定住在地下。”

刘扶光点点头:“说得有理。”

他们疾驰在沙海当中,不知为何,刘扶光心里总想着黎牧星临行前说过的话,她提到龙的天性,龙的本能……这对他来说,仍是一个无比新奇的议题。一直以来,晏欢身上的至恶属性,压倒性地盖过了他的龙族习性,许多奇怪的表现,都是他和心魔离体之后,才愈来愈多地涌现出来。

譬如晏欢常常自以为隐蔽地嗅着他的味道,和他待在一块的时候,从喉咙到胸膛,全共振出隆隆的呼噜声。还有龙越发严重的筑巢癖好、投喂与囤积的癖好,他狩猎、烹饪,仿佛刘扶光吃得越多,从他这里接受的越多,他便越快活,越舒畅,越心满意足。

甚至每在一处暂作修整,到了要离开的时候,晏欢总要偷偷地变回原型,伸着龙角,袒着腹部,来回在他的枕头和床榻上磨蹭……刘扶光知道,龙腹的细鳞处埋藏着龙的气味腺,那气息烈似海风,带着如同血腥的浓腻香气,直冲得他差点打喷嚏。

若要刘扶光横眉竖目地发一通火,总归也是要离开了;若要他什么都不说,空气里又充满了真龙在求偶期苦熬的渴盼欲念,闻得他手心发痒,好想给晏欢脸皮上来两下……晏欢居然还以为刘扶光发现不了!或者说按照他心理的扭曲程度,就是刘扶光挑明了骂他两句,又能有什么用呢?说不定还给他越骂越高兴了。

好像他们成亲那会,晏欢也没有如此不知廉耻,像头野兽一样四处嗅探、大圈地盘。

是不是至恶的力量剧烈消耗,就像大海退潮之后,才能如此鲜明地显露出沙滩的真正模样?

他尚在沉思,晏欢已停下身形,挑起眉梢,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玩具一般。

“瞧瞧这里,”他咕哝道,“一处战场的遗址。”

刘扶光抬起头,天时渐晚,狂风在一望无际的旷野上呼啸,犹如万马群嘶。但即便是夜幕降临,也未能替这个世界覆上一层降温的面纱,天空仍然是同样的晶红,只是稍微黯淡了一些。

“非常古老了,”他踩在沙地上,俯身拾起一块不分剑戟,被风沙和高热蚀化到拧起的碎片,“连上面残存的杀意也彻底消逝,你发现了什么?”

晏欢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想知道爱侣之前在思索些什么,居然这般投入。

刘扶光抬起眼睛,他扔掉了兵器的碎片,有些惭愧地“哦”了一声:“我刚刚……走神了。”

在他面前,黄沙漫天翻卷,但以他目前的眼力,完全可以看见这场大风是如何改变沙漠的地貌:随着飓风的推动,大大小小的沙丘波澜变迁、高低起伏,古战场的面积,也跟着黄沙的潮涌而变化。

“看到了?”晏欢问,“战场的面积可大着呢,说不定整片沙子地,全盖在它上面。”

刘扶光低声道:“这么大的战役,不知道会滋生出多少遗留事端……”

大风断断续续地刮了半夜,方才渐渐停歇下来。刘扶光定了定神,凝视着远方的地平线,忽然道:“我想,我们找到原住民的位置了。”

顺着他的目光,晏欢能听见沉重机括嘎吱转动的笨重声响,远远望去,仿佛沙面上竖起了几只蝴蝶的圆圆翅膀。

他知道那是什么了。如他所说,原住民无法承受地面的炽热高温,转向地下居住,但蝼蚁之躯,终究还是找到了艰难求生的路径,他们在沙地上压紧金属的大门,待到夜风刮过,移走上面的沉重沙山,大门便会自动弹开,以此为地底换气。

两人穿过沙漠,掠至地门洞开的所在,穿下去细看,地面上滚烫似火,地底则完全阴冷如冰,寒意沁入骨髓。刘扶光以明珠照着路,看到村庄、沙田,一应与别处无异,只是屋舍寂静、农田萧疏,空中流淌着尸骨的腐臭气味。

刘扶光几步抢入村落,挨家挨户去看,土屋内俱是死去日久的尸骨,浑身上下的血都被吸干净了。

“这怎么……”刘扶光喃喃,“竟没留下一个活口。”

晏欢做了个嘘的手势,盖住他手里的明珠,刘扶光禁言不语,他也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窸窣声音。

晏欢力度轻柔,但却十分具有占有欲地拉着他,两人闪身进暗处,顿时与黑暗融为一体。

刘扶光凝神细看,只听悄悄的“扑扑”两声,一个小东西撞在高高的门槛上,敏捷地翻了进来。

地底阴冷,凡是土屋,必定在地基上多费工夫,一层碎木,一层泥浆,一层石灰,如此复合浇筑,修起了厚实的地面。那小东西从门槛处落地,仰面摔在地上。

他看得清楚,那分明是一个小小的木偶人,五官粗拙,嘴角沾血,头发、手脚一应俱全,缝制的布衣服早已变成了不分颜色的棕褐色。这东西居然是活的,手舞足蹈地挣扎了一阵,便慢慢地撑着站了起来,在屋子里团团乱转,呼吸有声。

“你说,它在干什么呢?”晏欢贴在他身后,压低声音问。

他口里问着偶人,心思可连一分也懒得匀出去。他的胸膛若即若离地挨着刘扶光的后背,喉咙里又开始发出呼噜作响的声音。

他情不自禁地要去追逐那温暖的热量,柔软的颈窝,没有被衣料遮掩的裸露肌肤上,有股令他神魂颠倒的香气,爱侣的血肉之中散发着独特的灵炁。

他深深呼吸、深深呼吸,重复一千次、一万次也还不够,他饥饿的涎水在獠牙间流淌,永远不够。

晏欢难以自持地想象着他的味道,刘扶光使用花木的熏香,乳脂与松香的芬芳杂糅进每一丝肌理的线条,与他皮肤上的热气混合。爱侣的血管鼓动,血液冲刷过经脉,犹如澎湃温柔的潮水,对龙神发出无比深沉,无比使他迷恋的呼唤。

他无法控制地幻想着这一切的味道,幻想它在嘴唇与舌头上融化的方式……晏欢感到饥饿,他的眼睫颤颤发抖,瞳孔涣散了,漆黑的舌尖亦不由自主地探出嘴唇,想要舔舐在——

“它在找我们。”刘扶光将警告融在回答里,犹如一口清醒的铜钟,在晏欢的心神上轰鸣,“集中注意力。”

晏欢遽然一惊,仿佛刚从一个美好的幻梦中醒来,他落寞地闭上嘴巴,眼神十分委屈。

“……哦,”他小声嘟哝,“好的。”

他们在这里毫不顾忌地交谈,那偶人却一点也没发现他们。它咿咿呀呀地来回转圈,始终找不到屋子里的活物在哪,墨画的眉毛便不由生气地立起,两点模糊的眼睛也闪烁不定,在黑暗无光的空间里,显得十足诡谲,更添几分阴气森森。

它一动不动地停在房子中央,口中忽然发出稚儿尖利的哭闹声:“姆妈!姆妈!我怕,你在哪里?”

“小畜生,”晏欢道,“还在这儿嚎上了,真不怕灰飞烟灭么?”

刘扶光道:“它想引我们出去。不过,总觉得这偶人在哪见过……”

心念一动,又懒得再看邪物演戏,他迈开步子,直接走到偶人面前,将其一把拎起。

偶人乍然触碰到至善清气,充满血腥的魂魄都快被震碎了。刘扶光翻过来,摸到其制作材质,一下顿悟过来:“樟柳神!樟木为灵哥,柳木为灵姐……这里怎么会有樟柳神?”

道法茫茫,樟柳神却是不折不扣的邪术。心怀不轨的卜者,为了利益而探求天机,便想出了如何依靠樟柳神的办法。活割童男童女的鼻、口唇、舌尖、耳朵、眼睛,咒取活气,再剖腹,割心肝成小块,晒干之后捣成粉末。男童便收裹在樟木人偶当中,女童便收裹在柳木人偶当中,以五色彩帛剪作衣裳,便炼成了一个樟柳神。既可派遣作怪,也可问卜未来。

被他叫出了来历,樟柳神也不能再做哑巴了,它大声惨叫起来:“六月蕴隆何虫虫,山石欲碎铜山融!几榻灼如坐深甑,枯禾叶卷鸣响风!旱民……”

吵得实在受不了,晏欢一下钳着偶人的头,至恶戾气自天灵灌入,痛得樟柳神狂哭不止,晏欢按捺着施虐欲,低声道:“闭嘴。”

刘扶光无奈道:“听它念的,似乎是一首描述大旱的诗,你何不让它说完?”

晏欢松开手,道:“故意像杀猪般嚎,我看它是真的想死了。”

刘扶光不理他,先对着樟柳神一通盘问,得到了一个令人不知说什么好的事实。

真叫晏欢说中了,在这个世界,旱魃不仅真实存在,并且是当世最大的祸患。为了预警旱魃,此地的村巫不知从哪学来了邪法,当真牺牲了一家人,用那户的孩童做出了一个樟柳神。

只是旱魃行踪不定,樟柳神倒是要时时供奉,然而连年收成微薄,村人渐渐已不愿向这诡异可怖的木偶,付出自己宝贵的食物。

现在,那里里外外的满地干尸,便是樟柳神饥饿过头的后果。

“他们叫你预警旱魃,”刘扶光道,“你是如何预警的?”

樟柳神沉默片刻,又嘶声尖叫起来:“六月蕴隆何虫虫,山石欲碎铜山融!几榻……!”

它叫的声音愈发高亢,愈发骇人,刘扶光拧眉不语,在噪声抵达最高顶点的那一刻,樟柳神的身体崩出“喀喇”脆响,一道裂纹,贯穿了它的头尾。

刘扶光后背的汗毛倏然竖起,他将樟柳神一扔,曜日明珠的光辉,已与突袭者交锋在一处!

作者有话要说:

【怎么没复制全!再加个小剧场】

晏欢:*蹭来蹭去,试图控制自己令人毛骨悚然的迷恋,但是失败* 扶光的枕头,扶光的被子……

刘扶光:*隐忍,试图控制自己千年一见的怒火,但是失败* 晏欢,你干什么?!

还是刘扶光:*将晏欢狠狠收拾,但是看着晏欢无论如何都很幸福的呻吟,又感到挫败、后悔* 唉,我在干什么,我不该理会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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