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光刘扶光与晏欢吃惊,来者亦从喉间“唬”了一声,像是诧异对方竟能抵挡过自己的一击。
借着明珠的光辉,刘扶光赫然看清,旱魃的身形极其瘦长,黑如钢铁的皮肤肌肉,尽数紧贴在坚不可摧的骨骼上,泛出诡异的古铜光泽,便如夜中的一道鬼影。至于样貌、衣袍,一概没有,骷髅嶙峋的头颅上,唯有两点炭火般的猩红双目,不住灼灼乱闪。
晏欢瞬时大怒,他的法衣与黑发猎猎飞舞、无风自动,身体还立在原地,头颈却突然探如长蛇,在半空中迅疾如电地抖开,一下绕至旱魃身后,面貌口唇,皆化出驼鼻獠牙的龙相。
他就这么张大了嘴,露出层层交错旋转的利齿,继而凶残地咬住了旱魃的半个胸膛。龙牙与旱魃如金如铜的肌肤悍然相撞,黑暗里,灼热的火星四溅喷发,旱魃骤然吃痛,不由发出狮吼般的咆哮。
一口居然还没咬穿,可见旱魃体质之强悍。晏欢长颈上,充当龙鬃的触须即刻伸长,蜂拥而至,在旱魃七窍之上游离。不仅刺进耳道、鼻腔,更有两只变幻尖锐棘刺,犹如鸟喙破壳,直接捅穿了两颗火目,去搅舐旱魃的脑仁。
旱魃造此酷刑,顷刻间失去了抵抗的能力,那凄厉的哀嚎,回荡在空旷黑暗的地底。
黑血顺着它扭曲的面目粘稠流淌,它嘶哑地大喊:“别杀我!你们要什么,我都给!”
晏欢一张嘴擒着不动,脖颈处游弋变幻,又生出另一张形状狭长,布满利齿的嘴巴,一张一合地阴冷笑道:“既如此,我们问什么,你便答什么了?”
平生第一次,旱魃心中生出了觳觫哆嗦的寒意。捕猎凡人上百年,它何曾见过这等超脱常理的可怖之物?此刻生死都拿捏在对方手里,它唯有忍着剧痛,不管不顾地大声道:“是的、是的!尊上请问!”
刘扶光心里知道,旱魃率先冲着自己来,身处干旱沙漠,它的行动简直如鱼得水,是以就连晏欢——或者说,就连神力巨幅削弱的晏欢,都未能及时发现它。
就为了这个原因,晏欢也不会放过它的,顶多让它死得痛快点罢了。
他这么想着,晏欢已然痛快地承诺道:“若你所言不虚,我便饶你一命。我且问你,你是天生的旱魃么?”
看见一线曙光,旱魃竹筒倒豆子地道:“我不知何为天生的旱魃!只是从一有神志开始,我便游荡在无边大地上,狩猎人族,以求饱腹。”
刘扶光细思道:“唔,不对吧?这世上难道只有你一头旱魃吗?”
旱魃犹豫一下,捕捉到它的迟疑,触须狠狠一鞭,一下插在脑仁里乱搅,旱魃即刻尖声哀嚎,血泪横流。
刘扶光皱起眉头,严厉地看了晏欢一眼。
得以缓和,旱魃气息奄奄,哀求道:“尊上明鉴,远不止……远不止我一头……”
“那便是了,”刘扶光道,“既然远不止你一头,凡人的生存条件如此险恶,纵使能够繁衍生息,也抵不过旱魃铜皮铁骨,力大无穷,他们应该早被你们吃尽了才是。这又作何解释呢?”
眼看无法抵赖,旱魃只得吞吞吐吐地道:“这是因为、因为……有规矩定给我们……”
“谁定的规矩,定了什么规矩,还要我们特意问?你是个拨浪鼓么,打一下出一声?”晏欢含笑道,听见他的声音,旱魃已是遍体生寒,不由得瑟瑟发抖。
“……是旱神,是旱神定下的规矩!”旱魃痛苦地呐喊道,“我们俱是旱神血脉,祂为我们定下规矩,三月之中,仅许狩猎一次!”
刘扶光与晏欢对视一眼,刘扶光道:“说说这个旱神。”
如果它还有眼睛的话,旱魃眼中,定然会出现恐惧的神光。
“旱神是万物的主宰,”它鼓起勇气,“祂居住在赤水的神宫,天时变化、季节更迭,全在祂的掌握之中。”
刘扶光低声问晏欢:“你可有感觉?”
晏欢冷笑道:“毫无感觉,所谓旱神,不过自吹自擂自封。先代的赤水女魃倒是货真价实的黄帝之子,只是也早已夭亡,难道随便一只成了气候的魃,堆砌个名为赤水的坟包,就敢自称为神了么?”
他又问:“赤水神宫在哪,守卫情况如何,这个所谓的旱神,具体又有什么神通了?”
旱魃便为他们指明了路线,道:“赤水神宫并无守卫,因为旱神居住在流火千里的原野,即便是我们,在靠近时也会有融化的感觉,因此那里唯有旱神独居。至于神通,我只知道,旱神有一面宝镜,祂会用它来看着世间的场景……”
说到这里,它想到此时此刻的场景,说不定也被旱神看在眼里,惧怕的哆嗦便止也止不住。
“那是什么镜子?”刘扶光问。
旱魃口齿挪动,无比艰难地回答:“……我不晓得法宝来路,只知那镜子名为观世镜。”
该说的都说完了,它焦躁起来,哀哀恳求道:“我……我能说的都说了,你们会遵守诺言,饶我一命,对不对?我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
刘扶光望向晏欢,龙神哼笑一声,道:“既然你没有撒谎,那我便放你走。”
他松开牙齿,触须缩回身上,旱魃如获新生,跳起来便往外逃。然而,它没跑出几步,空中忽然响起“啪”的脆响,旱魃身体重重一僵,仿佛断了线的木偶,猝然摔在地上。
顺着它的耳道,一摊黑如焦油的粘浆流淌出来,游动着回到晏欢身上。
刘扶光道:“你要杀就杀,何必玩这种卑劣花样?”
晏欢摊开手,无辜道:“我不许它点好处,它怎么肯松口?我也遵守了诺言,饶它一命,是它自己没把握住啊。”
要跟他辩论下去,这满肚子歪理的东西还不知要得意成什么样。刘扶光再不理他,道:“去赤水神宫,别耽搁了。”
一夜过去,天光渐渐亮起,两人顺着旱魃的地图,一路往赤水神宫的方向飞去,路上也遇到了许多强悍的旱魃,但皆非他们的对手。
越往南走,气候便越是炽热难耐,到最后,根本无需地图指引,他们已然看见那座矗立的通红宫殿,犹如一根透亮的鲜红长针,直刺煌煌天穹。
地表焦枯开裂,裂纹中流金烁火,淌满了滚动的岩浆,千里平原,其上没有活灵能够立足。
刘扶光的伤势被巫罗治愈过,对天地灵炁的运用,也更加得心应手,晏欢三次点燃大日,更不觉得这热度有何问题。两人悄悄擦过焦灼大地,接近了赤水神宫。
刘扶光心想,昔日女魃为叔均所驱,居住在赤水之地,赤水二字,所代指的应当就是岩浆了罢?
他提醒道:“旱神手握观世镜,我们的到来,说不定他看得一清二楚,所以……”
“所以?”
“先礼后兵。”刘扶光道,“哪怕对方不是神也好,他浸淫此地太久,强龙难压地头蛇。”
晏欢咧嘴一笑,刘扶光说的话,他无有不应:“就是宽容他几分,又有什么关系呢?”
赤水神宫遍体通红,不知是用何等材质建造而成,比起岩浆平原那种烧焦人的温度,这里的气温倒是还在可以忍受的范畴内。刘扶光摸了摸晶红色的石柱,觉得触手滚热,犹如在摸凝结的鲜血。
大大小小的宫室,皆是空无一人,也不知这么庞然的赤水神宫是给谁住的。
“旱神在最上面,”刘扶光神识一扫,便知对方所在,“直接上去吗?”
晏欢携着他就朝上飞,至恶确实没有什么做客的觉悟,只有主人翁的意识。
来到最顶端,一尊血红色巨人端正坐于王位,面庞削瘦,长发如同火晶。他面前悬浮着一面闪闪发光,恍若圆月的镜子,见有陌生人闯入,只是以赤红双目,漠然扫过二人面庞。
刘扶光凝视他,低声道:“你就是旱神。”
血色巨人看着他,面上毫无表情,突兀地道:“至善,你来迟了。”
一下被叫破身份,刘扶光微微诧异:“你认得我?”
“我是神,”旱神道,“自然认得出你的身份。只是,你来迟了。”
他将这句话接连重复两遍,刘扶光不由更加好奇:“你既说我来迟了,那么,我迟到了多久?”
旱神定定注视着他,长长吸进一口气,再叹息出来,大殿内便刮起了一阵燎焦人皮,焚烧血肉的热风。
“来迟好几千年,我也数不清了。”说着,他的目光转向晏欢,眼中才出现了可以被称之为嫌恶的神色,“而你,至恶,你又为何要不请自来,于此盘桓数千年之久?”
“少在这故弄玄虚,”晏欢冷笑道,“一介伪神,还显摆上了!”
旱神不理会他的挑衅,缓缓站起来,头颅顿时撑到了大殿的穹顶,他慢吞吞地道:“不过,也没关系。交易已经成立,至善,你便跟我走罢。”
他的话语令人一头雾水,行动亦使人费解,说完这句话,他便张开熔岩般炽烈的巨手,冲刘扶光抓去。
从一开始,他就将晏欢当成透明人,此刻的行为,更是令龙神暴跳如雷。
晏欢厉声道:“岂敢放肆!”
说着,他张开漆黑利爪,与旱神对掌一击。他发了十成的怒,因此这一击也含着十成的力,神戾之气与流火相撞,瞬间在大殿内形成了爆星般刺目的冲击波!刘扶光眼前一片火烧火燎的亮色,差点当场失明。
光焰中,只听旱神困惑地“咦”一声:“没想到,你还留着些实力。”
来不及捂眼,刘扶光万分讶然地抬起头——被晏欢以神力对轰,旱神竟然还活着,并且是毫发无损地活着!
这怎么可能?
晏欢面色几变,最终停留在一个极其恶毒的表情上,沉声问:“你是谁?”
旱神转着圈地活动手臂,不紧不慢道:“我是旱神。”
“我怎么不知道,女魃身为黄帝之女,竟有贱种留存于世?”晏欢嗤笑道,“你到底是谁?”
旱神摆出攻击的姿态,低声道:“我是旱神。”
话音未落,巨人的庞大身躯已经如雷霆般爆射而出,瞬间撞碎半座赤水神宫,犹如一道赤红刺目的光线,将晏欢撞出千里平原!刘扶光大吃一惊,急忙纵云跟上,然则几个呼吸的时间,二者的厮杀已臻至白热化,活像两头疯狂的蛮兽在相互撕扯、吞噬。
旱神的肌肉流淌鼓动,犹如创世之初的原火,晏欢则此起彼伏着无数巨口与触肢,仿佛亘古至此的噩梦,誓要将对手的骨头都嚼干净。
赤红与漆黑的鲜血滚滚喷涌,继而连那些落地的血花也活了过来,从中衍生出赤红与漆黑的异兽,彼此残斗在一处。
旱神几乎陷在万蛇组成的洪流里,竭力避免自己被吞噬的同时,连续重拳轰出,激起漫天烈焰的拳影,打到激烈处,他大声咆哮:“我不是!女魃的!贱种!”
晏欢回以轻蔑的狂笑,他消耗力量与旱神搏杀,亦在这个过程中补充力量。他就像世间最下贱,但也最可怕的水蛭,源源不绝地吞咽着敌人的血肉与精粹。
唯独使他诧异的,便是来自于旱神的一切,都证实着对方的说辞。旱神的本源无比趋近于神力,然而又与神力有着细微的差别,实际上,他确实有资格名正言顺地说出那四个字——我是旱神。
“那你是什么?”晏欢厉声大笑,“女魃被放逐去赤水之滨,终生不曾嫁娶。或许叫你野种更为妥当!”
刹那间,旱神尖啸出声,浑身上下激起有如实质的烈焰,那火焰的温度如此之高,焰尖呈现出白金般刺目的光芒,恰如他此刻的怒气。火焰腾升百丈,他凭借此力,挣脱了那些缠在身上的畸形巨口,将晏欢全力撞开。
他通体血红的皮肤已斑驳无几,被撕扯的肌理,流淌着岩浆的光泽。他看上去就像一尊被剥了皮的巨人,赤血淋漓,狰狞万分。
“其时女魃为天下苍生而战,即便耗尽最后一丝神力,她也无怨无悔!”旱神怒吼道,“我继承了她的遗志,便是新的旱神,又怎容你污蔑!”
刘扶光震惊地望着他,他先前也在好奇,旱神的神力到底来源于何处,却不曾想过这种奇崛的道路——与旧神同根同种,再继承其志向或心愿,只要力量够大,执念够深,说不定是真的能够成神的!
晏欢的情况比对方更糟糕,他身上的触须有半数为高温烧化,旧肢断裂,新肢再生,以至他像极了一支正在融化的蜡烛,令人惧怖的焦黑蜡油不住往下流淌,逐渐在地面汇聚成一滩扭曲的湖泊。
六千年来,除了心魔,旱神是第一个叫他如此狼狈的对手。
“第一,你怎知女魃是心甘情愿,而不是为黄帝驱使?你躲在女魃床底下偷听了?”晏欢恶意十足地笑了起来,“第二,好了,没有第二,因为第一条就已经足够可笑。倘若女魃知道有你在这给她立牌坊、戴高帽,她非得气活过来,狠狠赏你两耳光不可。”
刘扶光心道不好,看旱神那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模样,明显就是快要爆发了。他发力飙窜过去,在战场中心甩出曜日明珠,期望着能够抵挡一二。
那一刻,时间犹如缓慢流淌的雨水。
明珠滚落,晏欢也在同一时间掠过来,想要护住他的周全,他的手刚刚伸出,便将晏欢的法衣推出一团褶皱,整个人都叠进了那堆带着焦糊血味的触手。
——下一秒,旱神遽然喷发的怒火,比一百座活跃的火山还要磅礴!
全世界的声音俱消失了,刘扶光眼前只剩下铺天盖地的白光。曜日明珠霎时粉碎,形成一面闪耀灵光的结界,挡在二人身前,然而,旱神爆发时产生的冲击波,像踢皮球一样,瞬间将二人踢出千里,又原路撞回了赤水神宫当中。
刘扶光睁大眼睛,惊恐地望着身后,脑子里只剩下一个飘荡的念头。
世间诸事,总是无巧不成书。
“唰”的一声,两人连衣带帽,囫囵撞入了那面圆如满月的观世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