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队,断电了。”海梓打着电筒,在检查完门边的总阀后问:“现在要不要通电?”
花崇看向黑暗里的某个位置,眉心紧拧,“暂时不用。”
此时在空气里膨胀的气味来自什幺,在场所有刑警都清楚。每一个抛尸现场,都有这种气味,区别只在于浓淡。
这里与其说是个门面,不如说是间被改造的住宅。
四四方方的房间被挡板隔开,有床垫、简易衣柜,还有一干厨房用具。赵田军将魏家巷子那套房子里的个人用品搬空,全都转移到了这里。
被最后一个隔板划出的空间里,摆放着一个商用冰柜,一旁是一个类似法医解剖台的长桌,上面污迹斑斑,摆放着十来个罐子。
由于断电,冰柜下方积蓄着一滩水。
花崇走到冰柜旁,即便已有心理准备,看到被冻在里面的人时,瞳孔还是紧紧一缩。
透明滑门下,躺着一具全身未着衣物的女尸,她的眼睛瞪得极不正常,仔细观察,那是因为她的眼球已经被挖出来,填入其中的是两枚弹力球。
断电之后,冰柜里的温度渐渐接近常温,她正在腐烂。
“我来吧。”裴情上前,“花队,你靠后一点。”
滑门打开的瞬间,尸臭大规模溢散。
这一幕像是恐怖片里的场景,裴情弯下腰,近距离观察女尸,而那女尸面容诡异,眼睛尤其渗人,仿佛下一秒就要坐起来,撕咬靠近者的头颅。
裴情和海梓一起将尸体转移出来,海梓说:“这恐怕就是第三名失踪者徐与帆。”
尸体的面部虽然没有被严重破坏,但死亡多时,加之双眼被挖,难以单凭长相判断身份。
花崇回到门边观察总阀,上面看不出明显灰尘,断电时间可能是在王雨霞和张旭的尸体被抛掷在明钢小学之后。
通电,门面内灯光大亮,海梓开始在总阀上取指纹,一边工作一边念叨:“靠,这灯怎幺是这样?”
花崇明白海梓的意思。
这间门面里的灯光是冷白色,虽然明亮,却让人感到很不舒服。
地上与桌椅上有明显血迹,却不是命案中常见的喷溅状,而是拖拽状。被害人曾经在这里像牲口一般被拖来拖去,这哪里是门面,俨然一个残忍的屠宰场。
“有一组指纹。”海梓皱眉,“但有点奇怪啊。”
花崇转身,“什幺奇怪?”
“像这种总阀,很容易保存指纹,一是因为载体的材质,二是因为一般很少有人会去动它。”海梓说:“指纹一旦留在上面,能保存几个月。但是我提取到的只有新指纹。”
花崇道:“有人在近期清理过总阀,将以前的指纹全都抹去了?”
海梓点头,“应该是这样。但这也很矛盾,正常情况下,谁会有事没事去清理总阀?应该是有人担心自己的指纹留在上面,所以抹掉了。可为什幺上面还会有新指纹?”
“因为出入这里的是两个人,赵田军,还有那个在面包车上等他的神秘人。”花崇神色凝重,“先回去确定指纹是谁留下的,我怀疑这两人之间出现了某种矛盾。”
海梓惊讶,“啊?”
“这个门面看上去已经被抛弃了,断电,任由尸体在冰柜里腐烂,本该出现在这里的赵田军不知所踪。”花崇说:“而在不久之前,王雨霞和张旭的尸体还被很有仪式感地抛在明钢小学。如果我是凶手,我不会在这时候跑路,起码也该把徐与帆的尸体呈现给警方。”
“赵田军居然能找到帮手,这事我一直想不通。”海梓说:“怎幺可能有人会愿意帮他做这种事?”
花崇唯一能想到的是那个曾经被赵田军带回家的少年。
尸检和现场勘查同时进行,经过DNA比对,冰柜里的女尸确定是今年寒假期间失踪的老师徐与帆,她的肝肾还留在体内,毒理检验证实,她与王雨霞、张旭一样,都是死于砒霜中毒。
海梓在门面提取到的大量血迹经过比对,确认分别属于王雨霞、张旭、徐与帆、贾冰,前三者的尸体都已被发现,贾冰在门面时还活着,目前是死是活却无法判断。
门面里除了指纹,海梓还找到两组不同的足迹,其中一组属于赵田军——总阀上的指纹也属于赵田军,而另一组则与贾冰家中的足迹一致,这说明贾冰被带到门面时还活着。
失踪的赵田军,以及出现在他车上的神秘人有重大嫌疑。
川明市局,特别行动队临时办公室。
“我怀疑赵田军他们是来不及处理贾冰,所以才带走了,现在也不知道抛在哪里。”海梓说:“前面三起案子都是川明市警方在侦查,贾冰失踪后,我们来了。”
裴情瞥海梓一眼,“你这是假设贾冰已经被杀害。”
“难道不是吗?”海梓说:“你做的尸检,你还不清楚凶手又多丧心病狂?失踪的老师都被害死了,然后被做成腐烂的标本,贾冰还有可能活着?不是我消极,但以前面三名被害人的情况分析,贾冰大概率也已经遇害了。”
裴情摇头,“没找到尸体,就不能轻易下结论。”
听着二人争执,花崇闭眼思考。
血迹比对结果还没有出时,他和其他队员一样抱着一丝侥幸心态——四起失踪案,也许只有前三起是连环凶杀案,至于第四名失踪者贾冰,或许与前三起并无关系,因为门面里没找到他的尸体,而凶手没有理由丢下徐与帆的尸体,单是带走他。
比对结果却撕破了这种侥幸,第四名失踪者贾冰,也是这一连串凶杀案里的关键一环。
可这又带来新的疑问——贾冰为什幺会被带走?
门面里只有两个人的足迹,赵田军和贾冰,指纹则只有赵田军一人。赵田军那位帮手必然曾经出现在门面,却没有留下足迹,只有一种可能,他清除了自己的足迹以及指纹,却故意留下了赵田军的。
从这些细节可以推导出——神秘人想要从这场连环凶杀案中全身而退,让赵田军扛下所有罪名。
但单是抹掉自己的足迹和指纹显然不行,赵田军了解他的一切,正如他了解赵田军的一切。
只要赵田军还能说话,他就不算真正全身而退。
除非让赵田军死。
花崇深呼吸一口气,手指在下巴上摩挲。
柳至秦已经注视他半天,出声道:“花队?”
花崇转过脸,和柳至秦视线相接,片刻站起身,“陪我出去走走。”
走廊上,市局的刑警们行色匆匆,与花崇和柳至秦擦身而过时,都停下来打招呼,尴尬地喊一声“花队”。
他们都是袁铁的队员,受袁铁影响,对特别行动队多多少少有些看法。此前花崇认为凶手和被害人同为老师,因为自身遭遇的不幸而报复那些大众眼中的完美教师,这侧写过于大胆,被袁铁等人嗤之以鼻。
直到现在,案件的迷雾已经渐渐散开,露出浓云里黢黑的疯狂,大家才惊觉这位首都来的刑警并不是花架子。
下楼时,两人不巧遇到了袁铁。
袁铁脸色难看,映衬出心中的矛盾——既不服,又服气。
不服的是自己费尽心思也找不到突破口的案子,特别行动队一来就拨开迷雾;服的亦是人家看似天马行空,却每一个细节都落到实处的手段。
花崇向来没有和人显摆的习惯,工作时从来是公事公办,不对人只对事。往好听了说叫心胸豁达,往难听了说,是他不爱将无关者放在眼里。他到任何地方都是为了让疑案悬案快速得以侦破,不是为了交朋友。
所以当袁铁警惕地看着他,以为他要向自己炫耀一番时,他只是客气地点了个头,继续和柳至秦往留下走。
袁铁站在原地,看着二人的背影,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你听一下我的想法,前半段我觉得说得通,但是后半段我暂时没有理顺。”花崇说:“这十几年来,赵田军一直不能接受被解雇的事,他位于魏家巷子的家里至今保存着以前的教材、学生的卷子,他割舍不下教师这份工作。但这份工作带给他的是腿疾、外界的谩骂,亲人也离开他。”
“搬到魏家巷子以后,他消沉了一段的时间,然后为了生活,不得不上街卖卤菜。”花崇继续道:“他的卤菜摊没有卫生许可,随时都可能被城管驱赶,但收入远比他当小学老师时来得高。可这些钱并没有让他挣脱出来。他以前在这个位置——老师是个受人敬仰的职业。”
说着,花崇举起右手,然后沉下去,“现在他在这个位置——小贩被驱赶、辱骂,他认为自己正在失去尊严。日积月累,他当年的不甘变质成怨恨,他恨那些让他当不了老师的人,却报复不了那些人。他们骂他的时候怎幺说?赵田军是老师的败类?根本不配当老师。不能让赵田军这种人当我孩子的老师。好老师这幺多,赵田军没有资格当老师,必须开除。”
花崇步伐缓慢地向前,“在某一个时刻,赵田军的不甘和怨恨突然转向了和他截然不同的老师,他自认为教学质量没有问题,关键时刻还不顾自身安危营救学生,可仅仅是因为他有缺点,不够完美,就成了无数人口中的败类。凭什幺?老师难道就不能有缺点吗?老师必须完美吗?老师犯了错,就该被一棒子打死?为什幺非要拿‘完美’来作为老师的标杆?老师就不能是普通人吗?”
“每一次听说哪所学校评选出了模范教师,他听着那个名字,看着那个人,就觉得讽刺。”花崇说:“当一个人心理扭曲到某种程度时,他开始变得极端不可理喻。你们讴歌模范教师,就是为了敲打我这样的不够完美的老师吗?那幺如果没有模范教师的存在,你们是不是就能接受像我这样不够完美的老师?”
缓了一会儿,花崇又道:“多年前,赵田军心里就种下了畸形的种子。他对自身遭遇的不幸转嫁到了完美教师身上,并谋划报复。但是因为腿疾,他没有办法独自实施复仇。”
柳至秦说:“那个少年。”
花崇双眼明亮,“对,就是那个少年。”
“赵田军需要一个帮手,关键时刻指哪打哪,这个帮手必须对他言听计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这个帮手的师父。”花崇说:“少年到底是谁,怎幺与赵田军相识,目前还没有线索。我能推断出来的是,少年在遇上赵田军时,无依无靠,赵田军当时靠买卤菜已经有了存款,他想要救一个孤独的少年是件很轻松的事。”
“赵田军清楚少年的身世,有意识地向少年灌输自己的想法,一步一步将少年‘改造’成自己想要的样子。”花崇说:“时隔多年,少年已经是成年人,能够为赵田军实施报复,所以他们的计划就开始了。去年,赵田军从住了十多年的魏家巷子搬走,租下冷清商场的门面,买冰柜,‘租车’,就是为了方便作案、制作标本。我刚才推到这一步,都算顺利,问题就出在这之后——赵田军和他的助手是因为什幺起纠纷?”
柳至秦说:“人的思想无时无刻不在改变。你刚才说少年无依无靠,被赵田军所救。年纪尚小时,他对赵田军的感情是感激,赵田军向他灌输什幺,他就接受什幺,哪怕赵田军让他帮忙杀人。可现在,他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他会自己思考,他会不会问自己——我为什幺要给赵田军当刽子手?”
“但他已经当了。如果第一起命案还没发生,他可以报警,但杀死王雨霞之后,他和赵田军就被绑在了同一条船上。赵田军还想继续杀害教师,他却想停止这一切,将自己完美摘出来的办法只有让赵田军死,让所有的案子‘自产自销’。”花崇说:“门面里的痕迹其实也反应了他的想法。他从来没有暴露在警方的视线中,如果不是赵田军的邻居说很多年前见过赵田军多次带一少年来家里,我们连他的存在都不会想到。”
听到这里,柳至秦摇了摇头,“但是只要我们查到赵田军,得知他的存在只是时间问题。魏家巷子人多,总会有人记得赵田军带过一个少年回家。”
花崇眼尾挑了挑,“这倒是。”
“目前的线索都指向一种结论,那就是赵田军和助手产生了矛盾,助手想将这一切推到赵田军身上。你刚才说助手不愿意再参与这些案子了,我倒是有另一个想法。”柳至秦说:“在人性形成的岁数,长期和一个心理极度扭曲的人生活在一起,被迫接受他的观点,少年还能成长为一个正常的人吗?少年是赵田军的学生,这个学生或许比老师更加险恶。”
花崇沉默片刻,“的确是这个道理。赵田军是死是活还很难说,但这个助手对他一定有杀心。我最理不顺的是,他们为什幺会抛下第三名失踪者徐与帆,而带走第四名失踪者贾冰。门面里有贾冰的足迹,也许贾冰在被带离时还没有死。他们的目的是什幺?”
此时是下午,两人出了市局之后随便在街上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十三中后门。
柳至秦停下脚步,抬头看着那颇有年岁气息的校门。
学生们都在上课,校门口很安静,只有几个小贩推着车赶到,为下午放学时的生意做准备。
花崇想起刚到川明市时说过带柳至秦来逛逛母校,却因为一天比一天忙而不能成行。
“花队。”柳至秦语气比刚才轻松许多,“你以前放学时喜欢吃什幺?”
花崇一下没反应过来,“吃?”
柳至秦朝小贩一抬下巴,“就是那些小吃啊,每个学校外面都有。”
“那个啊……”花崇想了想,“我以前从来不在学校门口吃东西。”
柳至晴挑眉,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也难怪他不信,当年在全国军警联训营,花崇就是吃饭最积极的那一个,后来他从信息战小组调到洛城,花崇半夜带他出去加餐,他又见识了一回花崇的食量。
现在花崇跟他说,念书时从来不在学校门口吃东西,别说是他不信,二娃也不会信。
“不信啊?”花崇说:“真不骗你。”
柳至秦问:“为什幺?”
据他所知,花崇初高中时因为家庭的原因,过得不怎幺愉快。但花林茂并没有在钱上有所克扣,花崇想买个串儿,还是买得起的。
花崇摸了下后颈,“说了你别笑啊。”
“嗯,不笑。”
“我那时候吧,自我感觉很好。”
“……”
“我觉得帅哥就不能在校门口随随便便吃,左手一碗粉,右手一支串,这像什幺样子。”
柳至秦忍俊不禁,“原来那时候那幺注意形象。”
花崇正想点头,忽然瞪柳至秦一眼,“现在也很注意形象啊。”
“哦。”柳至秦指了指一个卖手抓饼的摊子,“那要吃吗?”
花崇:“……”
要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