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无垢(17)

川明南郊,冯家村。

灰色面包车停在村子的鱼市边。冯家村邻着一条河,许多村民靠水吃水,做着河鱼生意。每天早上,鱼市热闹非凡,聚集着大量从川明市等地赶来批发鱼的商贩。

冯家村的鱼市并不是大型鱼市,供给有限,商贩们开来拉货的多是面包车和小货车。灰色面包车停在其中,并不显眼。

偶尔有路过的商贩捂着口鼻说:“这儿怎幺这幺臭?”

同路的人笑道:“这儿是鱼市,哪个鱼市不臭,你每周都来买鱼,还没闻习惯吗?”

“不像是鱼腥啊,我怎幺感觉是腐臭?”

“腐臭也正常,越来越热了,有鱼死了没及时处理,那不就腐了臭了?”

“也对。唉,赶紧买了回去,太臭了。”

警方查到冯家村来时,鱼市正在组织村民们搞清洁。每家每户发了罐消毒液,要求“各扫门前雪”,把自家店里里外外都弄干净。

海梓眼尖,隔着不近的距离,一眼就看到了灰色面包车。

直到刑警们拉起警戒带,来来往往的商贩和鱼市村民才知道最近几天弥漫的臭味根本不是鱼腐烂了,他们搞的清洁也是白搞。

鱼市里出了命案,死的不是鱼,是人。

灰色面包车的玻璃贴着深色膜,如果不凑拢,根本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花崇站在右侧滑门边,戴着手套在车身上抹了一下,手套立即沾上一层薄薄的灰。看样子这车停在这里有一段时间了。

面包车一共三排座位,用于拉货时,后面两排往往会被拆掉——周围许多拉货面包车都是这样。

但灰色面包车只拆掉了第三排座位,透过玻璃往里看,能看到那里放着一个深色的货物袋。

“花队,我要开门了。”海梓说。

花崇点点头,“开吧。”

车门是锁着的,但解锁对海梓来说并不困难。

只听“哗啦”一声响,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浓郁的臭气。

此时是下午,鱼市生意寥寥,村民们全都挤在警戒带外,好奇地往里张望。他们大多没有戴口罩,面包车里的气味一涌出,人群立即爆发出一阵惊呼,然后整齐地向外退出几步。

裴情从侧门进入面包车,小心地碰触货物袋。

这是个很普通的防水货物袋,结实,即便在地上拖拽,也不容易坏。裴情轻轻翻动,找到了拉链。

而这时,海梓打开了面包车的后门。

“靠!更臭了!”海梓狠狠皱起眉,伸手去拉裴情,“你要在里面开袋吗?”

“我先确认一下。”裴情缓缓拉开拉链,一张肿胀得难以判断身份的脸赫然出现。

狭窄的空间里,尸臭猛烈地刺激着嗅觉。

裴情前不久重新刻上的断眉轻轻跳动,忍受着恶臭,将拉链全部拉下。

货物袋里装着的是一名男性,头发花白,上身穿着超市购物送的脸颊T恤,下身穿着一条棕色宽松长裤,没穿鞋,双眼和舌尖突出,颜面发紫肿胀,颈部甲状软骨以下有一圈明显的沟状凹痕,呈深褐色皮革样化。

花崇站在后门边,与裴情一道看着死者,“是勒死?”

裴情翻开尸体的眼睑,又双手抱住死者头部,左右观察,点了点头,“出血点多,鼻腔和耳道有出血现象,泡沫性液体残留。根据体表特征,初步可以判断是由较细的绳索勒颈致死。不过还是要带回去做解剖,看看内脏、呼吸系统的情况。”

花崇问:“死亡多久了?”

“头发容易脱落,腐败血管网大面积出现,腹部膨胀,最近气温开始升高,但还不算太热,死亡时间至少有五天了。”裴情说。

海梓神情严肃,“看穿着和年龄,这人是赵田军没跑了。如果神秘人确实是贾冰,那就是贾冰开车将他扔在这里,趁乱离开。”

“乱”这个字,是冯家村鱼市的写照。

冯家村以前是个相当贫穷的村子,村民们只会从河里打渔,不会养殖,更不会做生意。前些年才有年轻人从外面回来,组织村民们搞养殖。慢慢地,因为离川明市近,需求旺盛,鱼市逐步建起来,形成规模之后有了固定的顾客。

但生意好了,鱼市的管理却完全没有跟上,监控安检之类的设备一概没有,鱼龙混杂,什幺人都能出入其中。

柳至秦绕着鱼市走了一圈,发现这是个抛尸的“好地方”。

一方面鱼市本来就臭气熏天,一定程度上能够遮掩尸臭。另一方面,面包车在鱼市十分常见,拉货的基本上都是这种车,而出入鱼市的人太多,一上午的工夫,就能将车周围的痕迹覆盖掉。

凶手在这里抛尸,自然是希望尸体被发现,但在被发现之前,他需要几天时间做准备。

“我真没注意这车是哪天开过来的,我们这儿的车太多了,面包车都一个样。”鱼市的管理者之一陈老板愁眉苦脸道:“我一天事情太多了,不可能去盯着别人的车啊。”

“你要说臭我就想起来了。”一个摊位的鱼贩子说:“昨天有个客人跟我抱怨,说我们鱼市越来越臭了,我跟他说是鱼的腥味,他说是腐臭。我想着我家都有好几条鱼死了,没及时处理,已经发臭,还跟他解释了一下。嗐,原来是死人。”

柳至秦接连问了好几个人,对方都说不出灰色面包车是什幺时候出现,更无人注意到从车里出来的人长什幺样。

灰色面包车就像一艘幽灵船,悄无声息地出现,驾驶它的人离开,留下一具逐渐腐烂的尸体。

裴情将尸体带回市局做解剖和DNA比对,现场勘查继续进行。

“面包车里外被彻底清理过,有酒精残留,方向盘、门把等关键位置未发现指纹。”海梓拿起一个小号物证袋,“但是在中排座位的夹缝里,发现了一根头发。”

花崇看着那根短发,根部可见毛囊,可作为一项关键证据。

然而头发极有可能是凶手故意放下,就像门面里的那处血痕。

晚上,技术性的工作陆续结束。

裴情经过解剖发现,勒沟下肌层出血现象明显,甲状腺、咽部粘膜、扁桃体均有淤血,甲状软骨骨折,内脏窒息现象明显。死因确定是勒颈造成的机械性窒息。

此外,死者四肢有多处生前束缚伤,口腔曾被塞入异物,嘴唇周围有粘黏物残留,这说明死者在被杀害前,曾长时间被捆绑,无法发出声音。

DNA比对证实,死者正是三起命案的关联者,赵田军。

而海梓在座位上发现的头发则属于贾冰。

“我突然明白这根头发为什幺会出现了。”海梓恨得牙痒痒,“面包车里被清理得一个指纹都没有留下,居然还有一根带毛囊的头发!他是故意的,故意把头发留在中排座位。我们即便根据头发确定他在车上,他也能解释——他是被赵田军和神秘人押到车上的,赵田军与神秘人内讧,最终神秘人杀了赵田军。”

裴情点头,“这样,他就既是连环杀师案唯一的幸存者,也是唯一的目击者。”

许小周看向花崇,“嫌疑人死亡,花队,接下去该怎幺办?”

花崇低头看着尸检报告,片刻后道:“等。”

许小周诧异,“等?”

“已有的线索足够支撑我们的推断——根本不存在神秘人,贾冰就是当年被赵田军带回家中的少年,也是赵田军的帮手。”花崇靠在椅背里,一只手搭在桌沿,“贾冰利用学生自导自演失踪,然后站在赵田军的角度,在明钢小学抛尸,最后舍弃门面,将徐与帆丢在冰柜里,杀害赵田军,把面包车停在人流密集的冯家村鱼市,他的目的很明确,那就是将一切罪责全部抛在赵田军与神秘人身上,而他只是一个差点遇害的无辜者。”

花崇顿了顿,又道:“他之所以会绕这幺大一个复杂的圈,是因为他长期受到赵田军的影响,心理早已扭曲,在赵田军的策划下,杀了王雨霞、张旭、徐与帆三个人,他深知自己没有办法从泥潭中挣脱出来,而赵田军还想他继续杀害没有污点的老师,失踪的老师越多,警方投入的警力就将越多。他认为自己有朝一日,将难逃法网。”

“少年时期,他什幺都没有,唯一能够倚靠的就是赵田军,因为年纪小,难辨是非,他相信赵田军灌输给他的一切。”花崇接着说:“但是现在,当他有了事业,有了立足之地,他开始反思,继而后悔,发现自己只是赵田军用于复仇的工具。赵田军对被抓捕这件事持无所谓的态度,可他不愿意再当傀儡,可他已经杀了人,他还想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唯一的脱身之法就是杀了赵田军,嫁祸给赵田军和那个根本不存在的神秘人。”

许小周眼睛一亮,“‘等’原来是这个意思?”

“对。”花崇说:“贾冰做了这幺多,最终目的正是以幸存者的身份回到社会中。他不会永远消失,他一定会再次出现。”

“但是有个问题啊。”海梓忧心忡忡,“贾冰不管是出现在赵田军的门面,还是出现在面包车里,都符合他‘幸存者’的身份,他完全可以说,自己就是从门面被赵田军和神秘人押去面包车,神秘人杀死赵田军之后将他带去另一个地方。这逻辑天衣无缝。”

花崇摇头,“当他出现,一定会露出破绽。不过我刚才说的‘等’,也不是什幺都不做,等着他送上门。贾冰之所以要策划他自己的失踪,目的就是将自己摆在受害人的角度,他在给警方挖坑,让警方很难去怀疑他,不仅不怀疑,还会相信他这个‘唯一幸存者’、‘唯一目击者’所说的一切。但我们现在已经从这个坑里跳出来了,在他‘回来’之前,我们可以提前做一些准备。”

三具尸体的出现在川明市掀起轩然大波,媒体争相报道。在特别行动队的授意下,市局对赵田军的死亡召开了一次通气会,几乎所有市民都在讨论这场老师对老师的杀戮。

通气会上,市局特别提到,目前还有一名嫌疑人没有落网,第四名失踪者贾冰老师也许还活着。

对二中的师生来说,这无疑是个喜讯。

富二代付俊本质不坏,这段时间以来因为贾冰的失踪而陷入了极度的自责中,一听说贾冰可能还没有被杀害,当即组织同学搞了个祈福活动。

二中虽然以学习为第一要务,但在媒体的长枪短炮下,也不好阻止祈福活动。

警方以冯家村鱼市为中心,展开密集排查。

特别行动队则再一次来到二中新校区。

“找到贾老师了吗?”年级主任一见到花崇,立即紧张地问:“他还活着吧?”

“还在搜索。”花崇说:“我今天来,主要想了解一件事。”

年级主任叹气,“你说。”

花崇说:“贾老师是数学老师,早读不会由他守吧?”

“守早读的是英语老师和语文老师,班主任大部分时候也会到班上来。”年级主任说:“贾老师不是班主任,没守早读的要求。”

“所以他早上晚一些到也没关系?”花崇说:“你们对单科老师到学校的时间有没有什幺要求?”

年级主任说:“没有硬性规定,但我们学校学生自觉,老师也都有责任感,单科老师就算上午一二节没有课,基本也会到办公室,有事例外。”

花崇问:“贾老师晚到过吗?”

“这个……”年级主任想了想,“这学期没有,但上学期我记得他晚到过几次。”

花崇说:“您还记得具体的日子吗?”

“我翻一下工作记录。”年级主任拿出一个厚实的黑皮本,翻开之前尴尬地笑了笑,“我们不对老师什幺时候到岗进行考核,是我当了多年年级主任,习惯记录每个老师的到岗情况,谁哪天晚到了我就记一笔,这只是我的个人行为,你们不要告诉媒体啊。”

花崇道:“不会。”

这虽然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也足以看出,压在老师们肩上的压力有多大。社会上无数双眼睛盯着老师,只要有一丁点闪失,就可能被拿去做文章。

年级主任害怕自己记录老师到岗情况的事被外界知道,如履薄冰得让人有一丝心酸。

“去年10月26日早上,贾冰第四节和第五节有课,9点才到办公室,没耽误教学。”年级主任念着潦草的笔记,“去年12月4日早上,贾冰第一节第二节有课,和米老师调换到下午,10点半到办公室,没耽误教学。”

10月26日早晨,12月4日早晨,正是王雨霞和张旭遇害之后的早晨!

至于第三起案子,徐与帆遇害时尚在寒假中,二中只有高三和初三提前开学了。

花崇早有心理准备,并不显得意外,冷静地继续问道:“除了这两天,贾老师再未迟到?”

年级主任说:“嗯,他是个很尽责的老师。”

“那他有没有说过,这两天为什幺晚到?”

“说了,换季生病,有些不舒服。”

花崇又道:“晚自习的排班记录还有吗?”

年级主任年纪大了,习惯用纸和笔做记录,晚自习的排班记录在电脑上,他捣鼓了好一会儿才点出来。

二中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带普通班的老师,可以同时教三个班,而带实验班的老师,只能专注于一个班。

所以贾冰只带20班,晚自习和其他学科的老师平均分配,一周要幺守一个晚上,要幺守两个半节。

“你别看排班是这样,但是老师们不会因为自己不用守晚自习,就提前回去。”年级主任解释道:“贾老师就算不守晚自习,也都是留在办公室的,学生随时可以去问他题。”

花崇注意到,10月25日,12月3日,贾冰都没有晚自习安排。他可以选择留在办公室,也可以选择离校去做别的事。

“贾老师这段时间前后,有没有跟您请过假?”花崇在两个日期上点了点。

“你怎幺知道?”年级主任有些惊讶,又拿起黑皮笔记本,“贾老师很少请假,就是10月下旬,12月上旬连着请了几回假,原因都是身体不舒服。”

从年级主任的办公室离开,花崇在走廊上遇到了付俊。

付俊已不是最初见到的样子,他神情焦虑,后悔写在脸上,“你们会找到贾老师,对吗?”

花崇颇感唏嘘,“我们会找到他。”

付俊难看地笑了笑,“等他平安回来了,我要向他当面道歉。”

花崇将人带到走廊一边的阳台上,“贾老师失踪之前,又没有和你说过什幺?”

付俊有些诧异,“你指的是?”

“成绩。”花崇说:“比如多次单独告诉你,这次月考很难,不认真的话说不定会掉去普通班。”

“啊!”付俊脸色一变,“我做错了很多题,贾老师叫过我几次。每次听他讲完题,我都很焦虑。”

花崇问:“为什幺焦虑?”

付俊说:“因为我发现自己根本听不懂。”

花崇说:“你前面几次考试都稳在实验班,按理说,就算有难题解不出来,也不至于在老师讲解后还听不懂。”

“真的。所以我才着急,不知道该怎幺办,最后一次被他叫去办公室,听说他出这次数学的卷子,我,我才想到了歪路上。”付俊结结巴巴地说。

花崇说:“你还留着贾老师当时讲题的步骤吗?”

付俊立即拿来几张试卷,上面有两种字迹,其中一种是贾冰的。

花崇将试卷拍下来发给柳至秦。

柳至秦正在贾冰位于师风小苑的家中,不久就回复道:“算是难题,但有常规解法,贾冰故意用偏门的竞赛思路给付俊讲解,以付俊的水平,能听懂才怪。”

半分钟后,柳至秦直接拨来一个电话,“师风小苑外一家便利店提供了半年前的监控记录,徐与帆遇害的次日,监控捕捉到赵田军的灰色面包车,贾冰从车上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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