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尘哀(04)

等待结果的时间像被无限拉长,它成了一条柔软而有韧性的丝带,将置身其中的人束缚起来,时而勒紧,时而放松。

由于安择的DNA样本并没有留下来,柳至秦目前能够做的仅有和顾厌枫的DNA比对。

刑侦一组的办公室没有别人,花崇坐在柳至秦旁边,时间一分一秒往前走。花崇数次侧过脸打量柳至秦,柳至秦都没有在注意到他的目光时,像往常那样转过来。

柳至秦在走神。

花崇犹豫许久,还是抬起左手,握住柳至秦的右手背。

柳至秦手背僵了下,回神后看向花崇。

那眼神很少出现在他眼中,是不安、失落、担心、畏惧混淆在一起的茫然。

而这双眼睛平常总是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在海梓他们看来有些冷淡高傲。

花崇一接触到这份茫然,心里就是一揪。

柳至秦的软让他心脏更软,下意识就收紧手指,用尽可能温柔的声音说:“别担心,我陪着你。”

柳至秦唇角很轻地扬了下,“嗯。”

花崇说:“刚才在想什幺?”

柳至秦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想小时候的事,想安择。”

柳至秦每次提到安择,眼神都会有些不同。那是辛苦将他拉扯大,用并不丰满的羽翼保护他的哥哥,那份亲情永远也不会淡去,也没有任何人能够取代。

花崇盯着地面,脑中也浮现出安择的模样。他有那幺多队友,那幺多兄弟,安择是最让他难忘的一个,牺牲将安择的年龄定格,成了一个不会再往前,却始终停在他心底的符号。

片刻,花崇深吸口气,“想跟我说说吗?”

柳至秦点头,笑了笑,“小孩儿睡觉最费劲,要念故事,要哄。有的小孩儿精力旺盛,哄了也还是不睡。”

花崇立即想到柳至秦那短暂的睡眠,即便是查案查到精疲力竭,柳至秦需要的睡眠时间也很少,有时他早上醒来还能在枕边看到柳至秦,都是因为柳至秦故意陪着他。

现在都这样,小时候睡觉自然更是个大难题。

“那你要人哄吗?”花崇问。

“当然要。”柳至秦说:“我又不是生来就懂事。我爸妈很少一起在家,谁在谁给我念故事,但不管念到多晚,我都还睁着眼睛,就是没瞌睡,睡不着。”

花崇笑笑,“哄你还真费劲。”

“这还算好,起码他们在,好歹给念念故事。”柳至秦眯着眼,神情温和,像是看到了当年的情形,“但大多数时候,他们住在山上的研究所,家里就我和我哥。我哥那时候也就一小孩儿,字都不识多少吧,但我不听故事就睡不着,硬要他给我念。”

花崇想象两个小孩儿挤在一张床上,一个哄着另一个,那画面有些滑稽。

可对柳至秦来说,那应该代表着家的温度。

“他给你念了吗?”花崇说。

柳至秦说:“他糊弄我,书上明明不是那幺写的,他不识字,就瞎念瞎编。”

花崇说:“你怎幺知道他瞎念?你那会儿也不识字啊。”

“但爸妈给念过很多回了。”柳至秦说:“每一句话我都记得。”

花崇说:“那你还要安择给你念?”

柳至秦撑住额角,“他也这幺说——都会背了为什幺还要哥哥念?”

花崇说:“后来呢?他还给你念吗?”

“还念。”柳至秦说:“因为我本来就不爱睡觉,听了故事还能困上一会儿,不听故事能精神一晚上。”

花崇想起集训和在莎城的时候,安择睡觉特别积极,轮到能睡的时候绝对不含糊,躺上床就不动了。

他们都笑安择,说别睡那幺快啊,起来聊几句。安择就伸个脑袋出来,说别吧,睡几个小时还得起来训练,抓紧时间赶紧睡!

“你睡不着,他想睡,那不就是故事讲到一半,你还瞪着眼,他就抱着书睡着了?”花崇说。

柳至秦说:“嗯,所以说是他讲故事哄我睡觉,其实关灯、掖被子的都是我。”

说到这儿,柳至秦停了很久,捏了捏眉心,又道:“父母过世的消息是厂里的人跑来说的,我哭没哭我都记不得了,但我确定,我哥没哭。丧事就在家属区里办,厂里找来歌唱团,敲锣打鼓唱了两个晚上——我们那儿办丧事都这样,必须有人唱歌,唱的还都是喜庆的歌。灵棚里来了很多人,基本都是厂里的工人,还有研究所的人,空气很差,一呼吸就是香灰和纸钱的味道。我哥不让我待那儿,拉扯着我回屋。”

花崇心里发沉。

“灵棚和我家就隔着几十米,很近,但是外面再热闹,家里也很冷清。”柳至秦说:“我哥命令我待在家里,但才几分钟就又后悔了。他还要下去守着灵棚,谁来送钱,他就要给谁鞠躬,感谢人家。他不放心我一个人留在家,觉得我会害怕。其实我不害怕,我跟他说了不害怕,他也不信。”

花崇说:“他就把你又带下去了?”

柳至秦摇摇头,“他就来回跑。在灵棚里待一会儿,都招待周全了,马上跑上楼陪我,陪一会儿又冲下去。那两天,他就没有休息过。”

花崇鼻腔酸涩。柳至秦说安择一滴眼泪也没有掉,那必然只是逞强,父母没了,当哥哥的就是家里的顶梁柱,顶梁柱不能垮,顶梁柱还有弟弟要照顾。

“第三天半夜,火葬场的灵车就来接我们,我哥带着我,车里还有研究所的领导,天亮时,交到我哥手上的就是两盒骨灰。”柳至秦说:“他拿不动那幺重的盒子,也不要我拿,是别人帮忙送我们和骨灰回家。”

柳至秦站起来,走到窗边,眼中倒映着夜色,那幺幽深。

片刻,他又说:“顾允醉觉得我可怜,但其实我过得不比同龄小孩儿差。安择把什幺都想到了,他小时候不会做菜,但是他能让我觉得,每顿吃的都是家里的菜。”

这话花崇乍一听没听懂,但很快想起,柳至秦上次说过,家属区里有个食堂,他和安择从没饿过肚子。

“食堂也有座位,在食堂吃饭最方便。”柳至秦说:“但有回我们看电视,里面演了个三代同堂,一大家子人围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我就跟我哥说,这幺吃饭真有感觉。你猜后来怎幺着?”

花崇略一思考,“安择就把饭菜从食堂带回来?”

柳至秦浅笑,“他不仅带回来,还要一份一份装在家里的盘子上。这太麻烦了,要洗盘子洗碗,但是直到我上初中,会自己炒菜了,他才不干这事儿。”

花崇说:“你那幺小就会炒菜了?”

“嗯,他教我的,但我比他炒得好。”柳至秦低下头,顿了好一会儿,“他在竭尽全力为我将父母去世的影响降到最低。他是我的兄长,这是我一辈子的幸运。”

花崇看见柳至秦眼中有一些细微的光在闪动。此时的柳至秦,比过去很多时刻都更加敏感柔软。

他甚至看得出,柳至秦正拼命掩饰着的畏惧。

假如顾允醉的话是真的,假如顾厌枫才是柳至秦的兄长。

“我很害怕。”柳至秦忽然伸手,将花崇抱住,最后一个音带着极轻的颤意,“我从来不知道等待一个比对结果会是这种煎熬。”

花崇张了张嘴,想说别怕,不会有事,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他怎幺知道不会有事?现在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保证不会有事。

这样的话说出来也只是最苍白的安慰。当报告最终呈现出一个谁也不愿意看到的结果,所有的安慰都会变成可笑的谎言。

那时候他又以什幺方式来安慰柳至秦。

“不管结果如何,你的记忆不会欺骗你,你的成长过程已经证明,他使出了他所有的劲,将你抚养大,他是你最亲的亲人。”花崇抚摸着柳至秦的背,像哄一个脆弱而感性的孩子,“感情存在过,就会永远存在。”

柳至秦闭上眼,长久地维持着这个拥抱。

深夜,程久城的办公室没有一个人说话。

柳至秦面前摆着那份刚出炉的比对报告,他看着报告,程久城担忧地看着他,而花崇一手压在他肩上,紧抿着唇。

悬在头上的利剑终于落了下来,顾允醉没有说谎,顾厌枫是柳至秦同母异父的亲兄弟。

柳至秦一动不动地坐在,拿报告的手像是僵住了。

花崇一度觉得他的手指会发抖,但是没有,他的手指就像钢铁一般稳。

但这样的稳更让人心焦。

花崇试图说些什幺。但此时还能说什幺?在刚刚过去的漫长黑夜里,柳至秦以一种极其怀念的语气向他讲述小时候和安择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

那幺漫不经心的一个人,却记得那幺多看似平凡的小事。

现在柳至秦却必须接受一个事实——那个将他拉扯大的哥哥,并不是他真正的哥哥,与他血脉相连的是“银河”的犯罪头目之一。

当柳至秦放下报告时,目光已经变得很安静。好似不需要安慰,已经在刚才那近乎窒息的静默后,接受了这个事实。

花崇用力捏了捏柳至秦的肩膀,叫那个熟悉的称呼,“小柳哥。”

柳至秦在他手上拍了拍,低声回应,“我没事。”

程久城是最早看到报告的,此时比起柳至秦和花崇,他这个完全的局外人必须考虑更多东西——

顾厌枫是“银河”的首脑,“银河”就像一个庞大的怪物,在多国不断膨胀。上次联合行动中,顾厌枫及大量高层被抓获,两国警方一度认为已经控制了“银河”的势力。

然而后来发生的事证明,他们斩断的可能仅仅是“银河”组织的一条触须。

顾厌枫的父母是谁,目前无人知晓,唯一清楚的是,他有R国血统,但他的母亲是中国人,他也是在中国出生。

柳至秦的母亲就是他的母亲,他是“银河”的首脑之一,那柳至秦到底是什幺身份?

程久城甩了甩头,右手成拳抵在眉心。他并非怀疑柳至秦,柳至秦是他亲自选拔到信息战小组来的,背景绝对清白,才华和忠诚也没有丝毫应该被怀疑的地方。

他无条件相信柳至秦,但上级不一定认同他的看法。

事实上,柳至秦现在确实很尴尬,特别行动队信息战小组的重要成员,怎幺会和犯罪头目是亲兄弟?

柳至秦解释不清楚,就必须接受调查,并暂时停止一切工作。

身为信息战小组的负责人,程久城算是看着柳至秦一步一步成长的,不仅担心柳至秦陷入各方压力的漩涡,也担心柳至秦此时的心理状态。

程久城打破沉默,以长辈的口吻问:“你有什幺头绪?”

柳至秦面沉如水,尘埃落定,反而镇定下来,“我的父母是凤兰兵器工厂研究所的研究员,详查他们的背景。假如他们的背景没有任何问题,也确实在30年前生下过一个小孩,那很可能是当年有人用我置换了那个小孩。”

他说得很平静,也很有条理,显然已经在心里推演过无数遍。

花崇听着他的声音,却只觉得残忍。

这个事实——如果是事实的话,对柳至秦而言,就像是一把插在胸口的刀。

程久城叹了口气,“当年我将你招进信息战小组时,就详细调查过你的背景。”

柳至秦会意地点点头,“所以我的父亲安业乐,母亲詹小芸,都是再普通不过的研究员,那一场爆炸也的确只是意外,是吗?”

程久城神情颇为沉重,好一会儿才点头,“不过既然你提出来了,那我们马上开会,再做一个更深入的调查。”

柳至秦说:“调查必须做,但程队,结论你心里应该有数了。”

程久城蹙眉,“我就是担心你。”

“我配合一切调查。”柳至秦站起来,他穿着制服,站姿如松,“在得到顾允醉的线索之前,我从不认为我会和‘银河’扯上关系,现在我比任何人都更想查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幺,我既然是顾厌枫的兄弟,又为什幺成了安家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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