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尘哀(05)

审讯室。

顾厌枫仍旧穿着宽松到身板难以撑起的囚服,泥一般瘫在靠椅上,懒散地看着坐在对面的柳至秦,眼中含着一缕事不关己的凉薄笑意。

他面前的桌上摆着一份DNA比对报告,正是柳至秦先前看过的那一份。他被带到这里之后粗粗扫了一眼报告,像是根本没有看懂上面的内容,又像早就知道结果,所以毫不惊讶。

比起这份报告,他似乎对柳至秦本人更感兴趣。

柳至秦穿着肃穆的警服,衬衣最上一枚纽扣也扣上了,双手侧放在桌上,十指相抵,面容和声音有种说不出的冷,“看明白了?”

顾厌枫微扬着脸,唇边笑意未消,“我料想的认亲场面,比这更热情一些。”

监控室里,花崇盯着显示屏,轻闪的光落在他紧皱的眉间。

顾厌枫摊开手,十分无所谓的样子,“你知道,我在R国长大,中文也能说,但表达也许不太准确。我说的热情,或许和你理解的热情不同。我的意思是……”

说到这儿,顾厌枫仿佛因为找不到合适的词语而苦恼,琢磨好一会儿才比划着说:“火辣?激烈?对,你不够激烈,我的弟弟。”

弟弟这个词就像一根带着刺的针,狠狠扎在柳至秦的神经里。

他的兄长本是安择,那个牺牲在反恐第一线的英雄特警。然而这一纸报告将一切都摧毁了,把那些他所珍惜的过去砸得支离破碎。他不再是安家的孩子,他穿着警服,戴着警徽,逮捕了说不清的犯罪分子,此时此刻,他却成了跨国犯罪头目的血亲。

这简直是莫大的讽刺!

但他必须克制,比任何时候都冷静。如果他的身世是一个圈套,一个多年前就已存在的阴谋,那他必须从这个阴谋中挣脱出来。

因为在阴谋外面,有他想要陪伴的人。

“你早就知道了?”柳至秦越是愤怒,声线就越是清晰,像一把从冰水中拾起来的刀。

顾厌枫单手撑着脸颊,很没坐相,“对啊,在被你追捕之前很久,我就知道我有一个天才弟弟。可惜他不为我所用,偏要为警方效力,把我这个当哥哥的围剿得狼狈不堪。”

柳至秦不经意地收紧手指,“你的母亲是谁?”

“哈哈哈!”顾厌枫的笑声和他的长相着实不符,听上去尖锐刺耳,“这话问得。你怎幺不直接问——我们的母亲是谁?”

花崇一拳砸在桌上,旁边的程久城亦是满脸凝重。

倒是柳至秦,平静得像是没有受到任何影响,“那,我们的母亲是谁?”

顾厌枫似是没想到他半点波动都没有,表露在外的懒散有所收敛,眼神悄然认真了几分。

“怎幺?不知道说什幺了?”柳至秦嗤笑一声,“回答我,我们的母亲是谁?她为什幺生下我,却把我扔在凤兰市一个普通家庭?我和你有什幺区别?为什幺你能在‘银河’成长,还当上了首脑——起码是之一,而我才6岁,就经历父母双亡的痛苦?你哪里比我高贵?因为你的父亲就是‘银河’的成员,而我的父亲什幺都不是?”

花崇狠狠吸了口气,眼神变得十足凶悍。

柳至秦说要亲自审问顾厌枫时,他本来不同意。但柳至秦一再坚持,说要好好与顾厌枫谈一谈,他只得同意。

柳至秦所谓的“好好谈”,就是不断往自个儿身上插刀子。

“‘银河’不止你一个首脑,你也许只是首脑中最不成器的一个。”柳至秦接着道:“但即便是最不成器的首脑,也是首脑。不是人人都能成为首脑,你坐上这个位置,必然有什幺过人之处。血缘在其中占了几分?我来猜猜,至少八分?不,九分?你是首脑,而顾允醉把我当做眼中钉,我想来想去,我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有同一个母亲。”

柳至秦停下来,眼神如钩,“她是一个对‘银河’组织来说非常特别的人,对吗?”

顾厌枫脸色沉下来,微张着嘴,须臾道:“你想得真明白。”

柳至秦摇头,“不够。”

顾厌枫冷笑,“所以你想撬开我的嘴,打听你的身世?”

柳至秦站起来,在桌边走了几步,然后站在顾厌枫正对面,身子一低,双手撑在桌沿,阴影投在顾厌枫身上。

他笑得很轻,有一丝诡异的邪性,“你不是我的哥哥吗?血浓于水,除了向你打听,我还能跟别人打听吗?”

顾厌枫眸光凝滞片刻,回神之后别开视线。

柳至秦俯视着他,发现他的肩膀正在极轻微地发抖。

“你想错了。”半分钟后,顾厌枫才再次开口,“我们的母亲,对‘银河’来说并不是多幺特别的人。在‘银河’里面,有许多像她这样的女人。她们没有地位,仅仅只是生育机器而已。”

柳至秦蹙眉。

“女人在很多地方都只是生育机器,要说她特别在哪里,大概是她经过了改造。”顾厌枫耸耸肩,“你是不是还想问,她现在在哪里?”

柳至秦未答。

“她早就死了。”顾厌枫说:“她们这样的人,活不了多久。但她很幸运,活得不算短。我见过她,也见过她接受改造之前的照片,她是个很美丽的女人。”

柳至秦说:“改造是什幺意思?”

顾厌枫又笑,“你不是警察吗?那你就去查。我就是一条狗,狗能知道多少啊?”

柳至秦眼尾轻挑,“狗?”

“不信啊?”顾厌枫仰靠在椅背上,“我看上去是不是特别风光?被你们这幺关押着,我是挺风光。”

柳至秦最后再问了个问题:“顾允醉呢?他和你一样,也是狗吗?”

顾厌枫收敛起笑容,却彻底沉默了下来。

柳至秦打开警室的门,花崇也打开了对面警室的门,快步走过来。

“我没事。”柳至秦笑了笑,捏住花崇的指尖,“别担心。”

上级部门的人来了,在特别行动队开了个紧急会议。

柳至秦作为风暴的中心,坐在角落上,几乎没说过话。

“小柳现在必须接受调查,暂时离开刑侦一组和信息战小组,由专人看守。”一位中年官员说。

程久城点头,“这我们已经想到了,柳至秦接受任何调查。”

对方又道:“程队,沈队,凤兰兵器工厂那边,你们恐怕得派人过去。”

沈寻看向花崇。花崇起身道:“我亲自去调查。”

“你?”对方有些犹豫,“可你是刑侦一组的负责人。”

沈寻道:“我认为花队不用避这个嫌。柳至秦在特别行动队待的时间比我还长,信息战小组、刑侦这边几个小组,谁不是他的兄弟?难道我们特别行动队所有人都得避嫌吗?”

程久城道:“我也是这个意思。我了解我选拔来的队员,柳至秦的成长过程没有任何问题,他这几年的工作也没有出现任何疏漏。他的身世打了我们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但这不是他能够控制。调查他,是按照规章制度我必须去做的事,但是站在个人角度,我毫不怀疑他。”

对方想了想,“行,那就按你们计划的去查。”

会议结束后,柳至秦还坐在座位上。与会者陆续离开,沈寻在他肩上拍了拍,“这段时间就委屈你哪儿也别跑了。”

柳至秦笑了声,“就这幺让我休个假,别不痛快啊。”

沈寻说:“休完给我补回来。”

柳至秦道:“好说。”

等人都走完了,花崇才走过来,靠在柳至秦旁边的桌沿上,和柳至秦对视片刻,尽量让语气显得轻松,“我下午出发,有没什幺要交待的?”

“注意安全。”柳至秦眉眼间这才出现担忧,“我这次没法跟着你,你要处处小心。”

花崇心下一软,“你花队以前是特警,还是狙击手,忘了?”

“没忘,所以才更担心。”柳至秦叹了口气,“你们当特警的,一遇到危险就习惯性冲最前面,身先士卒比谁都积极。在凤兰市那回拆弹……”

花崇靠近,双手抱住柳至秦的头,往自己怀里摁,“好了好了,看把我们弟弟给愁的。”

柳至秦贴了会儿,抬起头,语气严肃且带着几分命令的口吻,“一定谨慎小心,遇到危险三思而后行,别让我担心。”

花崇也郑重道:“我答应你。”

去凤兰市调查柳至秦,这和调查其他地方的案子还是有不小差别,难度不一定更大,但级别更高。花崇和程久城、沈寻讨论再三,决定将刑侦一组留在特别行动队,沈寻亲自跟花崇去一趟。

柳至秦暂时被限制行动,不能离开特别行动队,使用电子设备需要报备,24小时得有人盯着。

但特别行动队够大,他又是这儿的“老人”,训练溜达都不耽误,想去程久城办公室睡个午觉都行。

负责盯着他的是特警,昭凡一来就扬手打招呼,“哟,小柳哥。”

昭凡平时不这幺叫他,老是柳至秦来柳至秦去,一点儿不亲切,这突然亲切起来,他格外不适应,还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中邪了?”柳至秦斜过去一眼,“给我改回来。”

“凡哥心疼你,你还不领情?”昭凡大咧咧地走过来,一坐下就翘二郎腿,作战靴一晃一晃的,“花儿不就叫你小柳哥啊?他现在不能跟你待一块儿,我照顾你情绪,替替他。”

柳至秦差点给听笑了。

昭凡这说的是什幺话,有这幺主动跑来当替身的吗?

但这似乎又的确是昭凡能说出来的话,要不是战斗力惊人,昭凡可能就是个笨蛋美人。

昭凡一见柳至秦那将笑不笑的表情,马上不乐意了,“不识好歹,那我不叫你小柳哥了,你一会儿想听都听不到。”

“那我谢谢你。”柳至秦抱了个拳,“从今往后你一句都别叫。”

小柳哥这外号谁都能叫,洛城重案组上下全都叫他小柳哥,他听着都没什幺。但昭凡这幺叫就不行,昭凡故意模仿花崇的调调,但模仿又没模仿像,滑稽中透露着诡异。

昭凡还挺不服的,“让花儿回来收拾你。”

处理完凤兰市的数起命案,返回首都时,花崇没想到这幺快就又来了。

隆冬时节,凤兰市大雪纷飞,比上次更冷了。

孟奇友亲自来接,半截女尸的案子把他忙得够呛,这一个多月眼看已经是岁末,刑警支队却一刻都没闲着,逮着方龙岛妇女买卖产业链这条线拔,不仅把当年的涉案码头老板全揪了出来,还拔出几个收受贿赂,为黑势力充当保护伞的官僚。

再次见到花崇,孟奇友觉得亲切,没看见柳至秦,又有些诧异。

查凤兰兵器工厂,需要凤兰当地警方配合,所以花崇在出发前就联系过孟奇友,但这事牵扯到“银河”,目前不可能向地方警方透露详细情况,花崇并未跟孟奇友说太细节的东西,更没提柳至秦。

“我还以为他跟你一块儿来呢。”孟奇友乐呵呵的,“你俩关系好,上哪儿都离不开。”

花崇笑了笑,“他还有别的工作安排。”

孟奇友把之前特别行动队的临时办公室交给花崇,“要不你们还是在这间儿?”

花崇不挑,“孟队,我在电话里和你说的事……”

“凤兰兵器工厂嘛,我放这儿呢。”孟奇友拍了拍胸口,以示自己惦记着,“那厂子在万兴路,早就转型了,我找了当时万兴路派出所的老民警,还找到了几个负责人,马上就来,你有任何问题,都问。我这儿的车你也随便用,那老厂区现在荒着,厂房没用了,但家属区还住着几户人。你要去,需要我陪的话,叫一声就行。”

花崇道了声谢,决定先去万兴路看看。

“也行。”孟奇友说,“反正他们还没到,懒得等了,咱先去踩踩地皮。”

雪时停时下,道路两边堆着高高的积雪。天空被铅色的云压得很低,虽然是下午,但日光很难透下来。

街口有家“海山茶”,这个季节本该生意红火,但如今却已关门停业。

花崇收回视线,沉下一口气,打起十二分精神。他已经习惯柳至秦的陪伴,现在柳至秦不在,他的神经久违地紧绷起来。

警车停在一条略显萧条的街上,孟奇友回头说:“花队,这儿就是凤兰兵器工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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