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死生

由于徐忍冬这次是晕着出来的,而且嘴上被连乔贴了胶布,因此谁都没能听到那段语焉不详的话。不过反正纠结也于事无补,徐忍冬懒得去管了。

回到现世,岁月静好。两人在家中度过了一个安详甜蜜的周末,星期一便早早地来到了医院。

连乔的脚伤还没到复查的时候,但忍冬担心他在副本里运动过度,影响预后,便提前约见了主刀医生。

骨伤科人满为患,每位伤员身边都至少陪着一位家属,故而整个候诊区都乱糟糟的。忍冬给连乔排上号,打算找个地方坐下等,连乔却道:“先去心内科看看吧。”

徐忍冬一愣:“去心内干什么?”

连乔诧异道:“怎么你忘了?你答应过我的,出了副本要来心内科看看,弄清楚你的心脏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忍冬这才想起,这次轮回时刚在电梯里复活,他的心口就痛得要死,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半天直不起身子。

他本来是不当回事的,毕竟比这更疼的他都经历过。不过连乔执意要带他去检查,他也拗不过。

心内科专家号一号难求,徐忍冬是初诊,没有预约,自然是抢不到号的。连乔一瘸一拐,想去分诊台打听哪位专家比较好,忍冬扯扯他的袖子,摇了摇头。

“也不一定要看专家,挂个普通号就行了。我这么年轻,心脏能有什么问题。”

其实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心口疼——上个轮回里连乔刚刚惨死在他面前,他不心痛才怪。只是这话对连乔说不出口,因此他只能假装大大咧咧,对病情毫不在意。

连乔眉头一皱,显然是不肯答应。分诊台前的护士推了推眼镜,插嘴道:“你们第一次来,确实不用急着看专家。先去找小医生看看,问问病情,有什么检查先做了。等结果出来了再拿给专家去看,不是更节省时间么?”

连乔想了想,同意了。两人重新去挂号窗口排队,挂了个心内科的普通号。这回广播里很快就叫了徐忍冬的名字,安排他去走廊里最后一个诊室就诊。

“你好。”徐忍冬一进屋,习惯性地问好。

办公桌上摆着一沓病历、一个台式电脑。扎着马尾的年轻女医生从台式机后面抬起头,黑框眼镜后的清澈眼眸,在看到徐忍冬的瞬间,瞳孔微微骤缩一下。

“居然是你?”

“怎么是你?”

连乔和女医生齐齐发出惊呼,徐忍冬却是一愣。他看看女医生又看看连乔:“你们认识?”

听了这话,连乔更惊讶了。他睁大眼睛,手朝办公桌上一指:“江离呀!你不认识了?俄罗斯套娃里那个!”

徐忍冬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果然在办公桌上看到一个名牌,上面写着“江离主治医师”几个字。俄罗斯套娃是他第一个副本,距离现在已有四十万字之遥,他当然不记得这个女人的面孔。但一看到“江离”两字,他下意识地脖子一凉,登时想起了这人来。

这不就是恩将仇报抹了他脖子的那位吗!

徐忍冬不由得脸色一变,心情复杂地“哦”了一声。

“……先看病吧。”江离穿着白大褂,到底还是有职业素养的。她瞟了眼连乔手里的挂号单,鼠标一点,电脑屏幕上就出现了徐忍冬的就诊信息。她开始边问诊边敲键盘,“怎么不舒服?”

徐忍冬不大自在,他实在不敢在江离手里看病,更怕电脑上显示出他的身份证家庭住址等等信息来。连乔对他经历过的惨剧一无所知,反倒觉得遇着熟人了,十分心安地把徐忍冬的情况告诉了她。

江离一边记录一边复述道:“以前就痛过,最近加重了是吗?”

徐忍冬点点头。

江离开出一堆检查单,一样一样地解释给他听,为什么要做,去哪儿做,大概多久拿报告……耐心细致,语气平静,副本的事她却只字未提,仿佛徐忍冬只是一个陌生的普通病人。

两人离开诊室,徐忍冬还有种恍惚的不真实感。倒是连乔已经开始搜寻抽血窗口的所在了。

连乔拄着拐杖,明明自己还是个瘸腿的伤患,却手握一把检查单,带着徐忍冬四处做检查。徐忍冬看他轻车熟路,似乎对医院很熟悉。在心电图室门口排队时,他开口问道:“你家里是不是有人做医生?”

连乔表情一窒,随即侧过头来,对他展颜一笑:“对啊。我爸妈都是。”

徐忍冬“哦”了一声,没有多想,视线移向远处。连乔却慢慢把两根拐杖挪到一起,腾出只手来,轻轻握住了忍冬的手。

走廊上人来人往,连乔笼着袖子,谁都不会注意到这两个年轻男人偷偷地十指相扣。

忍冬感到有些奇怪,询问地望着他。连乔摸摸鼻子,不安而抱歉地道:“对不起啊,我应该早点带你回家和我爸妈见面的。但是……”

徐忍冬记得他们曾经聊过这个话题。连乔虽然是粉丝百万的网红主播,实际上还处于离家出走的状态。他的父母认为打游戏就是不务正业,更别提一天到晚宅在家里搞直播了。矛盾直到现在都没解决,这种时候再带个同性恋人回去,显然是火上浇油。

徐忍冬倒不急着见家长,只是觉得自己作为年长一方,应该给连乔一些帮助和建议。无奈他自己是个孤儿,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实在是想不到什么办法。

幸好此时心电图室叫了徐忍冬的名字,中止了这个尴尬的话题。

拉上帘子,徐忍冬脱了衬衫躺在检查床上。为他检查的是个非常年轻的女医生,带着帽子口罩,看不清脸,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含羞带怯地不好意思看他。

“有点凉,你忍一忍啊。”年轻女医生小声嘱托,随即干净利落地把仪器接上他的胸口。

徐忍冬望着天花板,心里还在想刚才的事。忽然听到小医生“咦”了一声。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徐忍冬侧过头去,那小医生盯着电脑屏幕,秀气的眉深深皱起了。

她一开口,却是安慰:“心电图上有点小问题,你别担心,我先给你的门诊医生打个电话。”

徐忍冬见惯了大风大浪,心脏病这种小问题他已全然不在意。他盯着天花板上惨白的日光灯,心如止水,隐约听见小医生对电话那头说:

“ST段抬高的……嗯,不过看着不像急性心梗……没有病史啊?以前也没检查过?那就不好说了……”

待小医生回来,徐忍冬已经穿上衣服。他坐在检查床上,平静地看着这位娇小的女医生:“怎么样?”

小医生道:“江医生让你再去做个心超……嗯,就是心脏的彩超。她说单子已经开给你了。”

徐忍冬不确定连乔手里那堆单子里到底有没有心超,于是把他叫进来。连乔感觉忍冬在里面呆的时间远比其他人要久,心里早就开始不安,此刻被单独叫进来,更是紧张。

小医生给他们指明了去B超室的路,末了又安慰道:“别怕,没什么大事儿,就是排除一下别的毛病。”

徐忍冬因此对这小姑娘印象极好。

来到B超室,又是一大堆人排队。这回给他做检查的是一个中年秃头男医生,就不像小医生那么温柔细致了。

男医生往他胸前挤了些冷冰冰的透明液体,随即拿仪器在他胸前一阵涂抹。说不上难受,就是又凉又痒很怪异。等检查完了,男医生丢给他一叠草纸,面无表情地说:“做完了。自己擦。”

徐忍冬:“……”仿佛遇到了一个拔吊无情的渣男。

报告很快就出来了。连乔一看,眉头就拧了起来。

徐忍冬虽然看不懂那上面的描述,但光看到“减退”、“运动缺失”几个字,就知道这个心脏不大正常。

两人做完所有检查,拿着报告单去找江离。江离坐在电脑前面,一看见徐忍冬就说:“报告单我已经在电脑上看过了。你的心脏是有点问题……”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随即用眼神示意连乔把诊室的门带上。

连乔赶紧关上门,问:“什么问题?严重吗?”

江离没回答他,只是望着徐忍冬说:“你最近是不是情绪上受了很大刺激?”

徐忍冬想了想,说:“是有点紧张。”

“不光是紧张。”江离拿出纸笔,在白纸上画了一段心电图,“你看,正常人的心电图是这个样子的。而你的——“她指着徐忍冬心电图上几个奇形怪状的波形,道,“你看这几个波,像不像瓦罐?”

徐忍冬和连乔凑在一起看那心电图,确实看出了那么点意思。

江离道:“这是一种很特别的波形,说明你可能患有一种非常罕见的心脏病。发现这种病的日本人给它起了一个形象的名字,叫做‘章鱼壶心肌症’,因为这个心电图长得很像日本人抓章鱼用的壶。实际上这种病还有一个更加通俗易懂的名字……”

“——心碎综合征。”

连乔愕然,旋即扭头望向徐忍冬。徐忍冬对这个结果倒不是很惊讶,他点点头,接受了现实,并问:“会死吗?还有救吗?”

江离笑了笑:“没那么严重。这种病平常没什么表现,只有情绪剧烈起伏的时候才会发病。但问题就在于……你懂的。”

徐忍冬平静点头。副本里鬼怪横行,动不动就死人,怎么可能心如止水?

总不能带串念珠进去二十四小时念经来保持心情平静吧。

连乔皱着眉头,嘴唇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却没有说出口。

江离说这病没法治。本来就是由于严重的情绪刺激才导致的疾病,只要不受刺激就好了,没有根治的可能。她给忍冬开了点应急药,正要习惯性地嘱托两句,想想徐忍冬也不可能做到,便不说了。

两人正要离开诊室,江离却又叫住他们,说:“还记得袁学明吗?”

徐忍冬想了片刻,终于记起第一个副本里那位老大哥似的人物。

江离道:“他就住在我们医院ICU。要不要去看看他?”

徐忍冬扭头望向连乔:“去么?”

自从江离宣布诊断之后,他感觉到连乔的心情一直很沉重。他想要不早点回家去哄哄连乔吧。没料到此刻连乔已恢复了如常神色,朝他微微一笑,眉眼弯弯地道:“来都来了。”

行,那就去。

ICU每天的探视时间只有短短半小时。照理说,非探视时间家属是不允许进入ICU的,但江离穿着白大褂,带两人从员工通道走,毫无障碍地就进入了重症监护室。

ICU每张病床前都坐着一名护士,低头记录着什么,不时抬头,看一眼监护仪。袁学明的床位在最靠里的那一张。忍冬连乔一路走过去,发现所有病人都昏迷着,身上插满了管子,气氛十分压抑。

来到袁学明的床前,徐忍冬看到了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床上的人两颊深陷,面色青黑如死人,只有监护仪上不断跳动的数字证明他还没死。

记忆中的袁学明虽然面有病色,却远没有此时这样吓人。徐忍冬想起当初袁学明说的“只有在这里我才觉得我还活着”,心中万分感慨。

江离还有事,把两人托付给了袁学明的管床医生后就离开了。

徐忍冬毕竟不是袁学明的家属,简单了解病情之后就没再提问。床位医生管袁学明好几个月了,在前来探望的家属里从未见过这二人,不由有些好奇:“你们是江离的熟人啊?”

徐忍冬随口说了声“是”,床位医生突然叹了口气,说:“江离也是可怜。”

忍冬连乔齐齐露出诧异神色,这才从对方口中得知,原来江离的男朋友在不久前去世了。

不,其实不是男朋友,应该是她老公了。早在几个月前,当他们从套娃副本里出来之后,江离就和男友结了婚。江离是医院的年轻骨干,又任职于工作繁忙的心内科,每天都在第一线上救治病人,连蜜月都没时间度。

他们本打算年底时请个婚假,弥补这个遗憾。万万没想到,行程刚定好,江离的老公就死了。

死因很简单,急性心梗。

巧的是,那晚江离在医院值夜班,刚好也抢救了一名急性心梗的病人。凌晨时分,当她从手术室里出来,通知病人家属手术顺利之后,就接到公公的电话,告诉她:人没了。

据公公说,晚上睡觉前儿子就觉得胸闷不舒服,但没当回事。老两口想着儿媳妇就是医生,打算等第二天儿媳回家了再给他看看,没想到这一耽搁就是天人永隔。

“急性心梗,这毛病虽然急,但也是多少有点预兆的。那天江离如果不值夜班,或许可以提早发现。送过来做个急诊手术,这条命就保住了。可惜啊……”床位医生如是说。

听起来好像是错过了抢救的机会,不过徐忍冬觉得,江离恋人的真正死因或许不是心梗,而是在副本里遇到了什么。至于那晚江离为什么没有和恋人一起进入副本,而是留在医院值夜班,这就不得而知了。

徐忍冬回想方才与江离的短短接触,从她身上看不到丝毫悲戚。遥想当初,江离为了救恋人,毫不犹豫地就把恩人徐忍冬给剁了。如今恋人暴毙,她不可能不伤心。

徐忍冬忽然想到,江离曾说,心碎综合征是一种非常罕见的疾病。

如此罕见,她竟能一眼就诊断出来。是专门研究过这个病,还是……

从ICU出来,阳光正好。徐忍冬转头,看到阳光给连乔的侧脸绘上一层金边,像日剧里的美少年,有种温柔的悲怆感。

察觉到他的注视,连乔忽然回过头来,眉眼一弯,露出个温暖的笑。伤感之色早已不见了。

徐忍冬痴痴地望了他许久,忽然想道:我可不能死啊。

徐忍冬的伤春悲秋,在离开医院之后就停止了。而连乔的万千愁绪,此时却才真正开始。

几天之后,连乔忽然收拾了东西,说要回家一趟。

徐忍冬问他,怎么突然想到回家?多久回来?

连乔拉着行李箱,笑嘻嘻地说:回家还需要理由吗?

徐忍冬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却忽略了,他没有回答第二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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