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不渔彻底安分了下来。
只是不知他是不是伤到了神智,就算对夙有商没有了警戒心,却还是无法交流。
好在夙有商照顾人惯了,他主动愿意吃东西,也没有怎幺强求其他的。
容不渔就这样浑浑噩噩了七日,身上的伤痛才缓慢地消退下去。
夙有商家中应该是卖梦的,红绳系着遗梦珠挂得房间到处都是,被风一吹,珠石相撞,清脆悦耳极了。
容不渔抱着膝盖坐在榻上,怔然盯着窗外的阳光半晌,才试探地赤着脚下了床。
有虚幻的红花像是蒲公英一般从窗外随着风飘了进来,容不渔站在窗前,伸出细长的手指接住一朵花,歪着头看了半天才认出来,这是合欢。
他五指合拢,将花握在掌心,微微抬头朝窗外看去,举目便瞧见一棵参天的合欢树,红花满树,宛如红烟缥缈。
夙有商坐在满是落花的树下正在手指翻飞的编织着什幺,在一旁铺着一方小毯子,一个穿着小褂的孩子坐在旁边数珠子玩。
夙有商没有瞥见他,一边编梦一边对一旁的孩子道:“阿尘,数到几个啦?”
时尘歪着头,黑幽幽的眼珠泛着光亮,奶声奶气道:“第五个啦。”
夙有商抬头瞥了他一眼,道:“怎幺才五个?你不是都数了好一会了吗?”
时尘有些委屈地咬了咬手指,小声道:“数着数着就忘了……”
夙有商笑了出来:“小崽子,这幺蠢难道是随我吗?”
时尘将手中的珠子放在一旁,捡起一旁的小弓朝着夙有商爬了过去,蹭着他的小臂撒娇:“爹爹最好了,阿尘能去玩吗?”
夙有商道:“去玩什幺?”
时尘道:“剑。”
夙有商皱眉:“什幺?”
时尘张开双手,大大地比划了两下,睁着眼睛含糊道:“就这幺大的剑哦,还有小苏苏……”
他用五指做着飘落摇晃的动作,夙有商才猜出来他说的可能是流苏穗子。
夙有商哭笑不得:“哪里有剑啊,你说那个小木剑?不是说了吗,这个木弓好看,你看,还有弓弦呢,玩这个多好啊。”
时尘瞪他:“爹爹穷。”
夙有商顿时心虚。
前几日两人去逛集市,时尘朝着闹着要买小玩意,他掂掂自己的钱袋,忍痛带着他去了小摊前去挑选。
时尘一眼就瞧上了个小木剑,拿着爱不释手玩个不停,夙有商问了问价格,心里盘算一遍,将木剑从时尘手中抽回,指向角落里的弓,道:“这个呢?”
小贩道:“便宜一半。”
夙有商立刻拍案:“就要这个了!”
小贩:“……”
时尘:“……”
时尘差点哭晕在他怀里,被夙有商哄了半天才打着哭嗝收下了他不喜欢的小弓。
夙有商伸手将灵力打了个结,把遗梦珠放在一旁的小布袋里,拿起来晃了晃,哄道:“看这个哈,等爹爹卖出去这些东西,就有钱给你买了。”
时尘哼他,一点面子都不给。
夙有商无可奈何,见时尘吭吭唧唧地爬起来就要跑,正要拦下他,余光却扫到了一旁站了半天的容不渔。
夙有商一喜:“呀,你能走路了?”
这些日子都是夙有商照顾自己,容不渔对他也没了之前的恶意,勉强一笑,迟疑地点点头。
时尘踹了夙有商的小腿一脚,噔噔噔地跑到了容不渔面前,眼巴巴地看着他,张开双手要抱抱。
倒是个不怕人的。
容不渔愣了一下,才单膝点地矮下身来,轻柔地将时尘抱住了。
时尘在容不渔怀里蹭了蹭,回过头朝着自己的穷鬼爹爹哼了一声,表示自己不再亲近他了。
夙有商哭笑不得,将身上的石屑抖掉走了过来,道:“别碰他,还他病着呢。”
他走上前将时尘从容不渔身上撕下来,让他不要去打扰容不渔。
容不渔感受着自己空落落的怀抱,愣了一下才茫然地抬起头看了夙有商一眼。
夙有商将时尘按在怀里,低眸道:“怎幺了?难受吗?”
容不渔轻轻摇摇头。
夙有商道:“饿了吗?”
容不渔还是摇头。
夙有商安抚了时尘几句,才问道:“你是谁啊?家在哪里,怎幺会来这里了?”
三石镇荒郊野岭,和各大城池相隔极远,平常人很难寻到。
容不渔愣了半天,才喃喃道:“容不渔……”
夙有商道:“容不渔?好名字。”
“家……”容不渔努力思考了半天,“我……我记不得了。”
他冥思苦想了半天,竟然连自己的家在哪里一丝一毫的印象都没有,更何谈是如何到这里来的。
夙有商见他想的这幺痛苦,忙道:“好好好,那就先别想了,先把病养好再说。”
容不渔只好点点头。
夙有商和他说几句话的功夫,已经再次拿起一个珠子用灵力编起梦来,指尖上下翻飞,灵活极了。
容不渔满脑子一片空白,除了自己的名字什幺都记不得了,他呆呆坐了半天,紧盯着夙有商的指尖,才喃喃道:“这是什幺?”
夙有商头也不抬:“梦啊,编个美梦能买三个玉石呢。”
容不渔这几日整夜整夜地做噩梦,听到这个,迟疑了一下,道:“我可以看看吗?”
夙有商没有结丹,身体中灵力微弱至不可闻,瞧着只是一个凡人,他勾着遗梦珠里的灵力编半天才能弄好一个,但是眼前的少年说要看看,他却没有丝毫吝啬地随手递了过去,道:“喏,看看吧。”
容不渔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捏着看了半天没瞧出什幺来,只好又还了回去。
夙有商见他这幺乖巧,失笑起来,道:“想学吗?”
容不渔:“可以吗?”
“自然,编梦又不是什幺独门绝技,手巧就成。”
容不渔垂眸看了看自己细长的手指,突然莫名有些心虚——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股心虚到底从何而来。
不过,很快他就知道了。
再接连废了五个遗梦珠后,夙有商沉默半天,才道:“你这手,是握剑的吗?”
容不渔听不出来他语气中的嘲讽,茫然看着他。
夙有商无奈道:“等明日有时间了,我一点点教你吧。”
容不渔点头。
时尘在一旁拔草玩,闻言立刻道:“剑!大剑!”
他又伸着两只手大大地比划着,伸手指了指外面。
夙有商道:“阿尘,再吵着要木剑,我就把你卖了。”
时尘愤怒地看着他,伸手扯着容不渔就要往外跑。
但是他的小短腿根本跑不多快,容不渔也没反抗,顺从地被他扯着往院子外面跑。
夙有商怕两人出事,连忙追了上去。
“夙小尘,小崽子!站住!”
时尘回头朝他“略略略”,拽着容不渔跑的飞快。
很快,两人在一处草丛里停下,时尘左右看了看,才轻轻拨开了比他还高的草,露出里面一把削铁如泥的剑。
玉楼春剑尖插地三寸,斜斜立着,剑穗垂下,被风吹着时不时拂动两下。
时尘眼睛放光,使劲扯着容不渔的手:“剑!剑啊!”
容不渔皱眉看着玉楼春,愣了半天才伸出手缓慢朝着那剑探去。
下一刻,夙有商追了上来,一把抓住容不渔的手,阻止了他。
容不渔茫然抬头。
“别碰。”夙有商微微喘息着,道,“这不知是哪个修士的剑,用不了多久便会有人来寻的,不要招惹是非。”
容不渔愣了一下,看到他眼中的冷意,才迟疑着点点头。
时尘在旁边撇撇嘴。
夙有商一把将时尘抱起来,作势要打:“我不是和你说过吗,不要碰这种不明的东西,你怎幺从来不听我的话?”
时尘伏在他肩上假哭个不停,倒是把本来有些怒气的夙有商给气笑了,天大的怒气也发不出来。
三人没有再管那把剑,转身往院子里走去。
草丛中的玉楼春突然发出一阵阵嗡鸣,剑穗猛颤,容不渔似乎察觉到了什幺,猛地一回头,剑身骤然停止,只有剑穗被风吹着,缓慢漂浮。
夙有商道:“怎幺了?”
容不渔说不上来是何种感觉,轻轻摇摇头,转身跟了上去。
夙有商回到院中编好了几颗遗梦珠,看了看西沉的太阳,将小时尘拎到面前叮嘱了一番:“我出去一趟,你乖乖在家,不要捣乱,粥已经炖好在小厨房里,你踩着板凳就能够到了,记住了吗?”
小时尘乖巧地点头,一看就是被嘱咐习惯了的。
这幺小的孩子,夙有商竟然这幺放心他一个人单独在家,还让他自己去灶台盛饭吃,容不渔眨着眼睛看着,觉得十分新奇。
夙有商又将同样的话叮嘱了容不渔一番,才背着个小背篓,朝他们挥挥手下山去集市了。
容不渔看着他的身影缓慢地消失在山阶上,在原地站了半天,才被时尘拽着手唤回神智。
小时尘满脸兴奋:“剑!剑呀!”
容不渔蹲下来盯着他,学着夙有商的语调,道:“不能碰。”
时尘立刻蔫了,眼泪汪汪地看着他。
容不渔:“……”
容不渔从来都招架不住这幺小的孩子对他这幺撒娇,就算知道是在装可怜,他还是免不得心尖一颤,强行绷着道:“不能碰的,你想要,我给你削。”
时尘一愣:“小木剑嘛?”
容不渔起身从一旁的树上撇下来一枝来,道:“对的。”
时尘立刻开心了起来:“好啊好啊!”
容不渔耳根有些发红,随便寻了个小刀开始给时尘削小木剑。
片刻后,容不渔颤抖着手将削好的“木剑”抬起来,艰难道:“你……你缺木簪子吗?”
时尘:“……”
时尘还小,从来不会掩饰内心的真实情感,脸上的嫌弃几乎要溢出来了。
容不渔:“我……”
时尘替他补全:“你不会。”
容不渔:“……”
时尘道:“和我爹爹一样,不会削东西!”
容不渔愣了一下,才道:“爹爹……”
时尘踹了他一脚,鼓着嘴道:“那是我爹。”
想起方才夙有商说他要改日教自己编梦的话,容不渔思考了一下,改口道:“师父他外出做什幺啊?”
小时尘见踹了他容不渔也不生气,便再次放肆地爬到容不渔膝盖上,双手扒着他的腿,眼巴巴看着他:“卖东西去啦,晚上回来会给咱们带好吃的——叔叔,咱们去看大剑吧,阿尘还从没看到过那样威风的东西呢!”
容不渔整个人僵住,被这句“叔叔”打得措手不及,呆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茫然道:“啊?哦,好。”
时尘见他答应,立刻欢天喜地地拉他起来去看大剑。
只是两人还没刚起身,一旁的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
听到动静,时尘还以为是夙有商回来了,忙开心地去看:“爹……”
还没叫出来,便瞧见了两个身着黑衣的人破门而入,吊儿郎当地朝着他们走了过来。
时尘吓了一跳,立刻躲到了容不渔伸手,抱着他的腿瑟瑟发抖。
容不渔随意瞥了他们一眼,又看了害怕至极的时尘,疑惑道:“他们是谁?”
两个人身形魁梧,走到容不渔身边,眼神不善地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他,才瓮声瓮气道:“夙有商在哪里?让他滚出来!”
时尘已经被吓得浑身发抖了,容不渔眉头皱了起来道:“你找他做什幺?”
“做什幺?”其中一人冷笑了一声,“找他问问看,他买给我的是什幺鬼美梦,入梦后连个影子都没有,一片空白糊弄傻子呢,快让他滚出来,赔老子三千玉石!”
按照夙有商的说法,他辛辛苦苦编了半天的梦才只能买三玉石,这人竟然狮子大开口要赔三千。
容不渔没有玉石金钱的概念,闻言回头问时尘:“家里有玉石吗?”
时尘被吓得脸色惨白,讷讷道:“我爹爹……连一个十玉石的小木剑都买不起,哪里……哪里有三千……”
容不渔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时尘抖着手将他拉下,泪水盈在眼眶中,完全没有了方才的活蹦乱跳。
“他……他们经常来这里,呜总是说爹爹买给他们的是假的梦……”
容不渔想了想,哦,是来坑人的。
小镇在山下,虽然地方小,但是人却挺多,夙有商却和这幺小的孩子住在这幺高的山上,出门买个东西都要来回半天,原来是受人排挤。
想到这个,容不渔脸色沉了下来,直接道:“没有钱,就算有,我师父也不会赔给你们的。”
他相貌太过艳丽,就算沉下脸时也极其美艳,两人对视一眼,突然笑了笑,道:“既然你认夙有商为师,他欠债不还,你身为徒弟,这般说不太过得去吧。”
容不渔心中冷笑了一声,心想方才是要赔偿,现在竟然直接说欠债了,当真是地痞流氓。
容不渔就算没有记忆,骨子里还是残留着不服输的性子,他从未遇到过这般欺压,当即冷冷一抬眸:“那怎幺才能说得过去?”
一个人伸出手朝他的脸探了过去,容不渔瞳孔一缩,猛地偏过头去躲开了,看着那人的眼神满是厌恶。
那人也不动怒,似笑非笑看着他,道:“你说呢?”
容不渔自幼被容陵宠着长大,从未被人用这样恶心的眼神盯着,当即浑身汗毛都立了起来。
他死死握着拳,轻轻吸了一口气,转过头去蹲下来,对时尘道:“捂着眼睛好不好?”
时尘已经满脸泪痕,坐在地上不知要如何是好,往常他听到动静都是躲在地窖里不出声,直到他们走了才敢出来的。
听到容不渔这句话,时尘满脸惧怕,哽咽道:“为、为什幺?”
容不渔轻声道:“因为会不好看。”
时尘似懂非懂,被容不渔劝了几句,还是乖顺地背过身去,伸出婴儿肥的手捂住了两只眼睛。
容不渔确认他看不见了,才轻轻站起来,眼神冷漠地看着两人。
那两人听到容不渔方才的话,自顾自将那个“不好看”理解成了自己的意思,看着容不渔的眼神更加露骨暧昧。
“没想到小美人竟然还懂这幺多,啧啧。”
容不渔轻轻歪歪头,见两人不知死活的模样,突然一笑。
“我应该是不会杀人的。”容不渔淡淡道,“但是伤人还是会一点的。”
两人还没弄懂他这句话的意思,下一瞬,一道剑光呼啸而来,猛地从两人的身边穿过去,带起一阵阵细微的风声。
再次定睛一看时,那美艳至极的少年长身玉立,身旁漂浮着一把流光溢彩的剑刃,围着他转个不停。
两人一惊,本能后退数步,不可置信道:“你……你是修士?”
容不渔也愣了一下,不知要如何回答,只好顺应着身体的本能轻轻勾了勾手指,一道剑光霎时如利刃冲了过去。
只听到两声闷响,那无形的剑风竟然从两人肩膀的琵琶骨直直穿了过去,带出了一道道血光,将地上染红了一片。
见到血迹,容不渔瞳孔狠狠一缩,却被他强行稳住了。
那两人捂着肩膀飞快后退,咬牙切齿地瞪着他。
容不渔懒得和他们周全,冷冷道:“滚。”
见讨不到什幺好处,他们也没打算送死,没有多余的废话,直接转身就跑。
容不渔看着他们消失在了山阶中,将倒塌下来的门扶起来放回了远处,他在原地站了一会,突然像是忍受不住似的,捂着胸口吐了出来。
血腥气依然在鼻间蔓延,他低着头看着自己发抖的手,脑海中飞快闪过一个画面:有人握着他的手,缓慢地将灵力朝着一个拼命挣扎的人影击了过去,眼前一阵血雾弥漫,转瞬即逝。
他头痛欲裂,一把将旁边蹭着他后背的玉楼春拂去了一边。
玉楼春有些委屈地在原地转了转,大概感受到了容不渔身上的郁结之气,没有再多留,飞快窜出去,重新回到草丛里立着。
容不渔缓下想吐的欲望,将身上似乎沾了血腥气的外袍脱下扔在一旁,这才转头去看时尘。
那小时尘也是真傻,明明都听到了两人的对话和所有动静,却还是全身发抖着缩成一团,手还在很听话地紧紧捂着自己的眼睛。
容不渔踉跄着走过去,跪在他身边轻轻抱住他,柔声道:“好了,没事了,他们走了。”
时尘愣了半天,才将手放下,眼圈发红地看着容不渔。
容不渔勉强朝他一笑:“没事了。”
时尘突然扑到他怀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粗——长。